浪漫秋季

      槐花已经十三岁了，裹在棉衣里的身体悄悄发育，对人情世故也明白很多，婆说她说话跟老南瓜一样。家务活基本熟悉，吃过晌午饭在火炕上纳狗蛋的鞋底，狗蛋百无聊赖的和婆也坐在炕上，听婆说居家过日子的事。狗蛋婆是个聪明老婆，说话前先描绘了她们家的前景，她明白日子再苦再艰难都不怕，怕的是苦日子看不到头。她一边收拾旧布料，一边慢条斯理的给俩娃说，你俩都长大了，等明年婆给狗蛋再买几只羊，等羊长大了一卖，卖了钱买上一头驴驹子，驴驹子养上一年多，狗蛋学着种地，咱种自家的地，收的粮食就多了，日子也好过了，到时候给你们把事一办，婆就等着享我俩娃的福了。过日子要节俭，细水长流，吃饭穿衣量家当，万不可浪费，做人要厚道，娃娃家先做人后做事，把人做好了事就顺当了，过日子要勤快，不能做懒汉，为人要争气，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日子再苦都不能偷人家东西，一个偷一个懒是最叫村里人看不起的，犯了这两样在村里就没法活人了。
      狗蛋婆给俩娃说话的时候，大姐大二先生也为自己的两个孩子的将来谋划，他让大姐妈一月省下一斗粮食，自己悄悄带到镇上卖了，这时候的一斗包谷要比平常贵七八倍，卖了钱他给大姐娃置办了一套陪嫁的银首饰，现下银首饰价很低，正是置办的时候，这一天他在集市上看到几件好家具，用料做工都很精细，清一色的香椿木，原木粉红色，只上了一遍老漆。两个箱子，一个平柜，两只方凳，一个梳头盒子，边角上都雕着花。二先生一眼就看上了，咬着牙用两斗包谷换了回来，天麻麻黑人家给拉到家里，放到正房的空屋子里，一家人点着灯，围住看稀罕，二先生说，这么精细的家具像是专门为大姐娃做的，只有我宝贝女子才配用这么细致的东西，买了这些家具，以后就再也不卖粮食了，谁知道这灾荒啥时候是个头呢，还是把粮食攒着踏实。
      看完家具，二先生坐在炕上抽水烟，顺便把自己家的伙食安排了一下，这些事以前他从来不问，是大姐妈这个内掌柜的事，但现在吃饭是头等大事，自然也由他这个一家之主安排。以前家里的馍都是一半麦面一半包谷面，现在要把从北山买的豆饼磨细加进去，隔一天蒸一回菜麦饭，菜麦饭很省粮食，一马头笼子野菜树叶，洗净切碎拌上一碗面上锅蒸，蒸出来的菜麦饭就够一家人一天吃了，他要求全家人吃饭要吃八成饱，大家都在挨饿，自己家也要节约。大灰驴按说是卖了划算，但金锁实在的是舍不得，其实他自己也舍不得，看在驴在他家受了几年苦的份上就留下，白天吃两槽麦草拌青草，晚上给加一小碗麸子。别小看这一小碗麸子，穷汉家拌上野菜是一天的口粮呢。
     村里其他人家的伙食就差多了，稀粥就着菜麦饭也只能吃个半饱，麸子豆饼还有谷糠都成了宝贝，幸亏这时候榆钱榆树叶子下来了，榆钱一下来就遭到娃娃们疯抢，爬到树上刚撸下来就塞进嘴里了，甜甜的香香的全没有野菜的土腥味，可是解了馋了，榆树叶子也是上好的野味，比其他树叶都好吃，榆树皮剥下来老皮晒干磨成粉，嫩皮当下就熬成糊糊喝了，几天后村外的榆树，白光光的像死人骨架一样站在那里，一片灾荒年的凄惨景象。其他村已经开始饿死老人和孩子了，当然也不是一下子饿死的，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倒下去就没起来。李十三村常来要饭的，要到的也只是鸡蛋大的一点菜疙瘩，有时候几天也要不到吃的，隔三见五就有要饭的饿死到村外头，一闻见尸体的臭气，老爷庙的老和尚就会到村里找俩人，赶紧埋到乱葬坟里，收拾的晚了，野狗就咬的稀烂，胳膊腿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更不好收拾。人一但沦落成乞丐，似乎就已经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了，没有人管他是饿着还是冻着，死了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不会引起太大的同情，埋他们的人在填完最后一掀土时，总会长叹一句，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能穿花花袄，死了享福去了，再也不活到世上受罪了。
      大灾中的关中平原一片死寂，连麻雀老鼠黄鼠野兔这些小动物都饿死了，而猫头鹰乌鸦这些吃腐肉的鸟还在，李十三村外的老槐树林，一天到晚都有一群黑乌鸦嘎嘎的叫唤，男娃娃白天用弹弓打，打下来后用泥糊住，架到火上烧，烧熟了就围在一起吃。以前因为乌鸦是吃腐肉的，嘴馋的娃娃们吃麻雀肉，没人会吃黑乌鸦，传说吃了不吉利，但现在谁还管那些，能吃的不能吃的都敢往嘴里塞，好像嘴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听说有的要饭的饿急了还吃观音土，吃多了肚子胀就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