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胡兰成的《毛泽东论》

个人日记

 
题记    昨天是毛泽东诞辰。看看胡兰成笔下的毛泽东,甚为有趣。


                                       毛澤東論
 
  
                                     胡蘭成著(清水董三日譯) 小 北漢譯
  
   
  
  《毛澤東論》這樣的題目並不合我意,姑且將其視為應筆之作。現代人說起某事,則立刻想要去評論此人。其中最極端的要數共產黨,時不時搞些歷史批判、社會批判。然批判者與被批判者之間的感情無法得到交流,總有著某種橫跨一切愛憎的隔閡。我寧可減少一些評論與批判,更願意自己與對手同住一個世界,並在這同一世界共享喜怒哀樂。我喜歡漢賦,如《西京賦》、《江賦》、《月賦》等。然若以《西京論》、《江論》、《月論》而為之,到底還有多少趣味呢?但要是些有關政治的事,則又並不那麼莊嚴。莊嚴的東西不盡然都是偉大的。霸圖殘照裏,漁樵閒話論前朝後代之事,亦豈非上乘的史論?若也像那樣來論同時代的人事,至少對我自身亦是自在的,雖也有些許寂莫之感。
  
  我住在日本,時常突然感到非常寂寞。彼時會立即想起毛澤東。也還是只有他在我的身邊。他在此後不斷變化,漸漸從我的腦海中遠離,然而我亦只像唐詩「西風瀟湘無限意,欲採蘋花無自由」所描繪的境遇來理解他。(譯注:原詩為「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春風無限瀟湘意,欲採蘋花不自由。」柳宗元《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他的失敗中也包藏著中華民族的偉大。因有那種偉大,我在想起他時,亦總是不可跨越「止於禮」這一限度。
  
  毛澤東年輕時去過南京,無由無故地在那裡停留了數日,且獨自去南京的城牆上遊覽過三次。讀斯諾撰寫的《毛澤東自傳》,至這一節時,我偶然想起了自己二十一歲那年,住在南京一家小旅館時的光景。我亦同樣對世事茫然無知,閑時常常獨自在城牆上散步。那裏有悠悠無盡的天地,有人世發生的多少大事。乍見山川城郭,尋常的巷陌,一旦龍吟虎嘯,立刻充滿了王氣。這一無名的大志,世上唯有一個中國人纔有。中國幾千年來,平民也能成為天子,或者說,縱使不能成為天子亦可志在天下。中國亂則天下大亂,民間兵起,州郡群起而叛亂。治則出現清平世界、蕩蕩乾坤。如此壯大而又活潑的氣氛和境地,是西洋人所沒有的。即使日本人與印度人,也僅僅與之相近。這正是初期的解放軍何以有他那樣昂揚的氣魄之故。
   
  中國的年輕人自己也講不出為何胸懷大志。那是全面跨越人世的蓬勃之氣,比那些所謂的主義、政治綱領更大氣。中國歷史上,誰都可以懷有一個時代的壯大與活潑,來稱王稱帝,開創新朝。孫中山先生之所以偉大,不因其是一黨之首,亦不因其是某種主義的創始人。誠然因其人格如日月。民國十三年改組的國民黨無階級的立場,也不特別注重職場團體。當時,斯大林稱之為四大聯盟是錯誤的,應當稱之為一個人民聯盟。改組後的國民黨依然是同盟會的性質,共產黨亦可以加入其中。若以西洋的標準來看,國民黨實不屬一個政黨,三民主義也不是一個主義。孫先生有時說三民主義即救國主義,有時又說民生主義即共產主義,可因個人之便隨意加以解釋。因此,範圍廣大,利於空氣流通。這就出現了北伐時的開國氣魄。然在北伐途中共產黨為強調階級性的黨與主義破壞了這一人民聯盟,遭此災難,國民黨便人為地自動變形為西洋式的政黨,重新嚴格地修正了三民主義,自此便遠離了中國的人情世景。
  
  中共自吸取江西時代失敗的教訓,轉移到延安之後,宣佈放棄階級鬥爭,並宣誓信奉三民主義。如此一來階級的宗教性消失了,黨與主義日益緩和,此後他的勢力也增大了。至此爆發了抗日戰爭。抗戰當初,中共開展了一次大規模的肅清運動,徹底排擠了信條主義,以毛澤東思想解釋了馬克思理論,以事實論事,不因人而給待遇,也不以主義與紀律去壓迫人。這一點是毛澤東比起陳獨秀李立三來更具創造的一面。那是因為他通常都不帶任何東西。他雖讀過書,但他所讀的東西如同他年輕時背著行走的行李與被子一般,不知何時便不見了。就算馬克思的著作,毛澤東與他的幹部也不太讀。如《資本論》,是最近幾年纔出現完整的中文譯文。加上毛澤東不懂外語,因而他的思想誠然是應被喜愛的。又因他待人接物時的態度極其自然,部下與他在一起毫無拘束之感。此外他那飛揚的態度,就像君臨奧林匹斯山的神,俯視著遙遠的眾人,(使人)不得不一切以毛澤東的思想為基礎,總是像孫中山先生常說的「先知先覺」,使人感到他無所不知的英雄氣概與哲人政治的氣息。而他又非常具有人情味,無論怎樣無聊的人都會與之一起談話,看戲劇,吃糖果糕點,並遞茶邀煙草,其中完全沒有造作,顯得十分融洽。他確實生活在現世之中。他的人民政府亦正與孫中山先生的黨是人民聯盟一樣,並非依制度而作成,而是他的這種性情使然。
 
  他率領的遊擊隊進出農村和城市人家,並不為宣傳主義與理論,單單做一些平常的問候,確實很正派,禮儀周到,有親切感,遂以客人相待。即使講出一些難懂的話,雖完全不懂意思,作為聽者的主人亦仍舊露著笑臉點頭稱是。所謂中國人,是在對方尚未說話以前,心中早已點頭了。這意味著確已完全明白了。人與人的相知生於相悅。政治如進展順利,亦便會到達鳥歌花笑的境地。往年遊擊隊大白天堂堂地往來,近在咫尺的政府軍氣憤地到處追趕也搜不到他們的原因並非出於他們的嚴守軍事秘密,而在其完全生活於民間的淳樸的善意與信賴。這正是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所謂主義、理論,到底能值得幾文錢一斤,相比之下殺一頭豬倒要難得多,毛澤東說過「殺豬時豬會逃會叫,而書籍被如何擺弄都不會逃也不會叫」。世上常說馬克思、列林、斯大林主義等,而他卻不說毛澤東主義,多說毛澤東思想。他連說不應以紅軍、共產黨軍來命名,把來改作解放軍這一名稱。那是人民子弟兵的意思。中國的歷史上沒有所謂的革命,有的只是民間起兵,彼時所起的都是軍。太平軍、北伐軍、解放軍,皆是如此。人世發生變動時捲起的怒濤,沖垮了主義、理論、政治家的策略以及知識分子的口論。

  毛澤東之所以借馬克思、列林、斯大林主義革命之名,是鑒於陶淵明的一切讀書為求甚解,僅源於其興致方才使用。「桃之夭夭,灼灼之華」所說的就是興,與底下的賦「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有著似有若無的聯繫。中國至今為止的民間起兵,比起政治更為深遠,因無法命名,遂有「大楚興,陳勝王」、「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又或是天父天兄治世等各種名號。海涅的詩有「姑娘們所說的話,總是歌頌了她們真實的感情」這樣一句,是多么滑稽的一個藉口。夜篝火,狐鳴,紅衣小兒歌童謠,口稱熒惑星化身亦是好的,沒有必要去想所說內容的真實性。宋江亦說得到了一本無字天書,太平軍時代流傳的的燒餅歌亦說的是天機。現在馬克思、列寧、斯大林都離中國甚遠,拿他們的說教來作經典,無異於從無字處領會含義的組織,其妙用完全在人。西洋的物都是實,而中國的文明則是虛虛實實。政治亦是「道字不正嬌唱歌」纔好。

  好比如此可愛,現代的中國青年能夠興起連自己也道不清的無名大志。清末以來人類史上的一大問題是,中國的文化面對現代的西洋要如何開出花來。但是直到一切被創造以外別無他求。恰如風吹花開,非人力所能為之。晴天拂曉時的風景裡澄澈的心情,應只是自己內心的喜悅。毛澤東以自己的性情來解釋馬克思、列寧、斯大林主義,解放軍則又以他們自己的性情來解釋毛澤東的思想。毛澤東其實比馬克思、列寧、斯大林更偉大,但是比毛澤東還要偉大的是解放軍。

  毛澤東自身不及孫中山先生。他有粗而無細。中國史上的大人物都是「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毛澤東缺乏後者,故雖能創業,而不適宜守成。結果他雖有一些男子的頑強,他的熱情縱是楚民族的,卻無「親民如傷」的那種敬。他雖善於節約,而不知惜物。他雖慎重,但其心不細。中國詩歌中所用的細不是小的意思,是清華之意。毛澤東的音樂像鉞鳴可知山川動,而不知此外還有細膩的音樂。他的音樂不能通於色,色是能以光來表現,在毛澤東則不理解那種色。毛澤東不懼權威,這也正是任何一個中國人所擁有的德性。即便日軍怎樣囂張,英國人如何在上海建造高樓大廈,以及香港警察擺出如何高傲的姿勢,路過的中國人姑且能視之如滑稽之物而走開。此後的中國人常常受人欺負,然而與毛澤東目前的欺壓不同。總是引起反抗。項羽兵敗身死,劉邦見之既悲痛且喜悅,悲痛絕不與他的果斷相矛盾。這若在毛澤東,絕不會有悲痛。他尚為孩子時與父親吵鬧亦總是絕對相敵而無同情。所以他雖能接收降者,但不知如何巧妙地處置來降者。論懂得對人民寬大為懷,在他則又不夠親切。那是他與人民一起,沒有其他方面受欺壓的經驗。因此解放後尚持續著無用的階級鬥爭。佛教的忍辱與基督教的博愛固然有所誇張,但中國的豪傑有時亦是「犯而不校」,此即是所謂的直道。在這一方面毛澤東有所不足。如此一來,他和美國的政治家與軍人相比,亦沒有較大的不同。自不量力的結果只是「傷人者必先自傷」。
  
  叛逆之中亦有美。明人的詩中有「雙眉畫不成,十五背娘行,獨自搖蘭槳,橫塘看月升」,這真是一代新人的開國精神。而毛澤東沒有這般清華,他的做法與西洋革命十分相似。他對現代中國的大都市不懂得慈愛,解放軍的秧歌舞原本是農民的東西,不具備生活在大都市的小市民那種柔和的亮度。上海無論如何都是個中國文明被近代西洋化的城市。若不是住在香港、東京,則也許不知道上海就是中國,但瞭解後去看上海,它依舊與我們有親切感,且又有新意。然而在毛澤東則沒有這種新的情意。他以犧牲上海等都市的代價而集中建設滿洲,簡直是年輕人喜愛沙漠的一種心情。滿洲唯有軍工業,從現代中國文明來說,實在無異於沙漠。毛澤東有如十七八歲的男孩,別人能欣賞他的優點,而他不知別人的優點。所謂國家則必須集眾善而歸,然而他是以一善拒眾善。他的所謂防範「四面八方」亦只不過是機智而已。原來中國人的「機智自喜」之與西洋人的「手段」大為不同的「自喜」自有一種使人欣慰處。然而毛澤東在其後完全失去了令人欣慰的一面,他的機智亦墮落成只是一種手段。男子的喜怒原本是一種意志,解放是濟與未濟,人民之對毛澤東總覺得無法安心,以至失去信任,就在於這個原因。
  
  毛澤東的文章如西漢時那樣強健有力。中國雖經歷六朝,但此後的開國文章,無論初唐、北宋,還是明初、清初,都是悠揚明豔的。所謂的絲竹之聲應稱為最初開出盛世的聲音。然而毛澤東的東西僅僅只是力的新奇。他的論文無明快而忌諱之處,雖其氣魄極為旺盛,卻既無悠揚從容的感覺,亦缺乏色彩。讀他所作的「沁園春」一詞,他的感情裡蘊含著幾千年來楚民族的大量禁忌之物,在蔑視漢唐這方面,已經陷入了狹隘的人世觀。他雄強而與眾不同的的地方怎麼看來都是楚辭。他寫文章、作詩必要有某一事件,他是個好動而靜不下來的人,沒事也要找事做,有種無論如何都要為人民不斷服務的天性。原來中國人在接人待物時,都是以「約於禮」為常規,對於人民政府的關係,也只願是淡淡的君子之交。毛澤東雖聲稱為人民服務,其實成了干涉個人的位分。中國人的位分與數學的點一樣無面積而有位置,是完全自在的東西。政府的比重極度擴大,結果是政治不以人世的全面發展,而是以人世的全面壓縮變小為政治。人民政府從早到晚埋首工作,忙得不管開多少次代表會議都不夠。而實際上,天下不得不做的工作本沒有那麼多,亦沒必要設立如此多的代表。在中國從來都適宜行「治術在萬民,治道在朝廷」的極其簡單的政治。(中國文明原是「人事自理」,好像與數學的自理完全相通,如代表制雖不實、不盡、不親和,卻也很優越。)毛澤東為何如此幹勁十足地忙碌?抑或作為男子有一種想要干涉他人的癖好?他之所以想干涉他人,不正因為他自身在人世中沒有位分?
  
  他的人民政府與土地分配政策原是繼承了孫中山先生的,卻不及孫中山先生溫和。解放後稍稍平靜了一陣子,應當重新建設自己。寫一篇好文章,下筆如有神,事先不用擬定內容語句。何況是搞政治變革,確是必須步步生蓮花,一路超越自我地前進。中國人能動能靜,靜能使萬物自生自長,而我們只需對此稍稍出手相助即好。然在今日之中國若一解放某個地方,立即將當地人進行分類,亦予以分配工作。毛澤東自身不懂經濟,於是驅逐大量產業人士,造成了經濟的空白,土地分配亦是能拖就拖。一旦分配結束也就無事可做,無事可做毛澤東便發愁了。說困惑於無事可做是對某一工作沒有自信,即便有自信,剩下的也盡是主義。若盡成了主義,則是「不逃不鳴」,解放後這一精神空白終使他奔赴莫斯科,以至接受斯大林的約束。原本蘇聯共產黨屬激進派,北朝鮮亦與蘇聯相似,只有中國共產黨是出色的。然而現在卻變得與蘇聯、北朝鮮一樣了。強調黨、主義即是毛澤東沒落的前奏。毛澤東與項羽是湖南同鄉,蘇東坡有一首湖南竹枝的詞:
  
  三户亡秦信不虚,一朝兵起尽欢呼。
  當時項羽年最少,提劍本是耕田夫。
  橫行天下竟何事,棄馬烏江自垂涕。
  
  毛澤東亦確如此一般,終也將成中國歷史上的人物。那一時期不應出現在今後的五六年內,而且那又是在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途中。當初李自成憑藉農民起義,到後來反而被農民拿鋤頭打死,洪秀全雖曾一度將天父天兄教弄假成真,但後來舊時跟隨他的農民成為湘軍打倒了他。毛澤東又不知能興能賦,不能使中國人「宜其家室」。他現在反而轉過頭來,以「桃之夭夭」為主題,他終是附不上下一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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