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细雨

“二丫，起床了。”母亲轻轻摇了摇睡梦中的我。昨天母亲已经告诉过我，今天要带我去四零四厂卖菜，五更天就要起来摘茄子、辣子。我半闭着眼睛，摸索着穿好衣服，羡慕的望一眼还在热被窝里熟睡的姐姐和妹妹，跟着母亲来到后院的菜地里。清凉的月色下，我和母亲每人提一个篮子，她摘辣子，我摘茄子，因为茄子要比辣子好摘得多。被露水打过的茄子和辣子，发出“咯咯叽叽”的摩擦声，母亲边摘边提醒我：“太大的茄子不要摘，那是种子。”“嗯。”鸡叫声此起彼伏，我们把茄子和辣子分别装进两个蛇皮袋，就开始套毛驴车，带上盘称、水壶、馍馍，我和母亲赶着毛驴车向着东方出发了。

 今天是星期日，我和母亲常常都是这个时间去卖菜。母亲认识称杆上的几斤几两，可母亲因为不识字，也不会算数字，每次母亲出去卖菜，都必须带一个算账的，我的学习一向很好，又很乖巧，我便成了最佳人选（有自夸嫌疑）。姐姐妹妹很是嫉妒，常常羡慕着我能跟着母亲去城里长见识，每次买菜回来都围着我问东问西的。

 四零四厂很远，赶着毛驴车大概要走两个多小时，过了下东号一队，就是一个很大的戈壁滩，荒漠的戈壁滩除了空气，连一只小鸟都没有。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进厂了，我立刻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解开装菜的蛇皮袋子。母亲赶着毛驴车缓缓前行，看见人多的地段就喊一声“卖菜喽。”有几个大妈大爷立刻围过来：“这菜咋卖的？”母亲说：“辣子七毛，茄子五毛。”我帮着说：“我家的菜可新鲜了，我们天麻亮子起来才摘的，露水都没干呢。”“我买两斤茄子，一斤辣子。”我马上说：“嗯，一共一块九毛钱。”大爷说：“这小丫头几岁？算账还挺快的。”母亲笑着说：“俺家二丫10 岁了，学习好着呢。”我们走街串巷的，快到中午下班的时候，我们的菜已经卖掉了大半，母亲将毛驴车停在一个贸易市场门前的一个便道上，我和母亲都坐在树底下休息。下班的人流陆陆续续从路上走过，母亲接着喊：“卖菜喽，新鲜的茄子辣子。”一位阿姨停下自行车走了过来，她看了看菜袋子，用手捏了捏茄子，“给我买两斤茄子，两斤辣子。”母亲将她挑好的菜放在秤盘里称好后说：“多一点行不? 茄子两斤四两。”她给了我两块五毛钱，提着菜就要走，我连忙说：“阿姨，你的钱还没给够呢，还差两毛八呢。”她白了我一眼，从口袋里又掏出两毛钱扔给我，朝我呶了呶嘴“小菜贩子。”母亲望了望她的背影拍拍我的肩说：“她占几分钱的便宜也富不了，我们少卖几分钱也穷不了。”

我们队上的孩子都知道我常常跟着母亲出去卖菜的，每次卖菜回来，我和母亲的脸都晒得黑红黑红，第二天上学就有同学说我是菜贩子，我曾经有过不愿跟母亲出来卖菜的想法，可这个念头迅速被我扼杀在萌芽中了。父亲因为意外事故丢下我们母子六人，早早撒手西去，母亲拼了命的呵护我们，哥哥姐姐还能帮母亲下地干活，我除了打猪草、捋树叶，还能帮母亲什么呢？我将一丝难过狠狠地憋在心里，一改平日里的懦弱，像刘胡兰一样昂首挺胸对同学吼道：“我就是个菜贩子！咋了，我卖的是我家的菜，你想当菜贩子还当不上呢。”

 母亲打断了我的思路，“二丫，茄子辣子都便宜一毛钱卖。”因为是下班高峰期，我们的菜也很快卖完了，我和母亲都非常高兴。母亲照例给我买了一个面包，看着那黄亮黄亮的面包，我轻轻地闻了闻那股甜香自然的麦香味，掰下一半装在背包里，双手捧着另一半，像老鼠爱大米那般轻轻舔一口，咬一片，享受着这份独特的甜蜜。母亲一边吃馍馍一边目不转睛盯着市场门口一个摊位上挂着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头巾，我嘴里的面包突然就像卡在了嗓子里，我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我不该馋这个面包。母亲头上的这条蓝头巾又旧又薄，我捏了捏挎包里的钱，对母亲说：“妈，今天的菜卖得这么好，你就买一条新头巾吧。”母亲摇了摇头：“这钱要抓两个猪娃子呢，还要给你大妈还十块钱。”我说：“大妈家的钱我们下一次卖完菜再给她还，下次我帮大妈写信时写得好一点，大妈高兴了，就不好意思催着要。”母亲笑了：“这死丫头鬼心眼还挺多。”“妈，走，我们过去看看那头巾多少钱。以后我出来卖菜再也不要买面包了，我们都吃馍馍。”我拽着母亲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经过了几番讲价，我仔仔细细数了四块五毛钱给母亲买了一条头巾，那头巾中间是粉红色，四个角蓝格子里面各有一朵花，母亲围上可好看了。

 回来的路上母亲还在叹息：“这头巾好是好，就是太贵了啊。”“妈，等我将来念了大学，就有工作了，我挣了钱给你买好衣服，买大蛋糕。”“嗯。”母亲笑着答应。“二丫，早上起得太早，你要是想睡觉把袋子铺上躺一会。”母亲怕我晒黑，又把新头巾盖在我的头上，我便在摇摇晃晃中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突然不走了，我坐起来一看，已经能看见下东号一队的树木了。母亲说：“二丫，你把驴车子看住，我去拔些沙葱，我们回家包沙葱饺子，前天下过雨，这里的沙葱应该长出来了。”“嗯，妈，你可要快点儿，给你，围着新头巾去。”我闲着没事，就在周围捡指头蛋那么大的小石头，准备回去和伙伴们玩手心手背。好大一会母亲还没回来，只看见远处母亲的花头巾一起一伏的，我坐在车里又把挎包里的钱数了一遍，三十八元七角。

 天苍苍，野茫茫，远处有人在放羊。中午的太阳像个蒸笼一样顶在头上，空气静得出奇，毛驴突然“嚏——嚏”叫了两声，拉着车子原地转圈，紧接着“嗨——嗨——”一个男人的声音急促的大喊。一种不安袭击着我，我从车子里站起来，一转头就看见不远处一条大狗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猛地一下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头皮绷得紧紧的，我吓得一动不动，不由自主地朝着母亲的方向望了一眼，花头巾似乎还在地上蹲着。“狼来了，狼来了......”一个放羊的男人一边喊叫，一边向我这边跑。一听是狼，我嘴唇哆嗦，上下牙抖得咯咯响，睁大眼睛看着慢慢向我靠近的这个尖嘴巴的家伙，我这才发现它和狗有点不一样，它的胸部也比狗宽，尾巴比狗的短而粗，耷拉在后腿之间，眼里的光凶巴巴的。我战战兢兢地摸索着将赶驴的鞭子紧紧攥在手里，将憋住的一口缓缓咽下，我不敢下车，也不敢呼喊妈妈，我怕我一张口惹急了狼，狼会扑上来把我吃了。我大气都不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狼。“二丫，二丫......”只听母亲的喊声向我传来，母亲疯了一样边跑边喊，在几十米远的地方，母亲边跑边向狼扔石头。我提到嗓子眼上的心开始慢慢下沉，母亲飞一样地跑来，一下子扑在车子跟前，捡起脚下的石头连三赶四向狼砸过去，“滚，你个恶狼，我砸死你。”“二丫，快给我捡大石头。”我这才回过神来，这里多的就是石头，我气喘吁吁，迅速给母亲捡来七八个拳头大的、碗口大的石头放在母亲脚下，母亲将我护在身后：“别怕二丫，有妈呢。”母亲捡起我准备好的武器，拼了全力向狼砸过去，狼渐渐后退，舔了舔嘴巴转身跑了。这时，那个放羊的大伯也到跟前了。“妹子，你怎么把娃娃一个人扔下了，你不知道这个地方有狼吗？”母亲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句话也说不说来，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头发，母亲哽咽着一遍一遍地说：“谢谢你！谢谢你！你是下东号几队的？”放羊的说：“快回去吧，这阵子的太阳毒得很，以后从这里走小心点啊。”说完转身走了，母亲从我身上的挎包里拿出五元钱追着那个放羊的，硬是塞到了他的手里。

 母亲将面无血色的我抱上车子，贴着母亲湿漉漉的身子，我终于“呜——呜”哭出了声。“二丫，我滴娃，吓坏了吧，是妈不好，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妈，妈.......”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和妈妈哭了好一阵。进了下东号的地界，我们一下子觉得进了安全区，村庄和人家是那么温暖亲切，紧绷的心一下子放松了。我们在一个水渠边停下，洗了一把哭花的脸，母亲习惯的想用头巾擦脸，才发现新头巾不见了，还有拔下的沙葱也扔在戈壁滩了。母亲急得直跺脚，尤其是那条花头巾，母亲恨不得回头去找，可是走过的路太远，再加上狼的阴影，终于在一路的遗恨中摇晃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