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过客

1976年3月，我结束了5年多的军营生涯，被分配到铁路工厂，一个建于20年代拥有上万职工的大企业，主要业务是铁路机车车辆大修及货车新造。我所在的货解车间，是所有进厂大修车辆的头道工序，敞车、棚车、平车、罐车等都要在这里分拆、解体、除锈，然后转移到其它车间进行维修。我的班组主拆棚车，当然没有棚车时有啥拆啥。班长侯师傅是厂级先进生产者，平时话很少但处处以身作则威信很高。我的挂名师傅是副班长，有名的曲大炮，凡事咋咋呼呼好发些不着调的议论，不过人很好、很仗义。说是挂名师傅，因为拆车这个工作实在没啥可教的，有把子力气抡得起大锤压得住撬杠就行。班里有十来位工友，包括腮上时刻挂着两朵结核红不时咳嗽几声的周师傅、家里有五朵金花的马师傅、一脸憨厚的张师傅，几个退伍兵和回城知青，包括仨女青工。其中两位名花有主，当我对剩下那位产生点非分之想时，又被保送上中专，走了，是厂劳资处长的女儿，来镀金的。班里还有个仨月打鱼两月晒网的小高，不是有意晒网，实因老惦记别人家的东西，常被派出所请去蹲小号，不过，老师傅们对他评价还好，说是有眼力、会巧劲、下手快，出活。我的班组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集体，师傅们朴实，同事间和谐，即便是小高，只要上班也没了痞气，让干啥就干啥，并严守不吃窝边草的行规。

尽管工作环境乌烟瘴气，很恶劣、很艰苦，可那时候的人正沐浴在文革的阳光下，都有那么点甘做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的螺丝钉精神（起码在表面上），虽然没有奖金，工资也不到40元钱，每天握着寸把粗的铁棒撬地板，挥舞大锤砸厢板，汗水混着灰尘肆意流淌，工作服上结满重重碱花，时不时还要来个星期六义务劳动无酬奉献，但大家的劳作劲头还是蛮高的。不过，劳作闲暇自己也犯嘀咕，如果这辈子就与拆破车为业，恐怕连个媳妇都说不上，怪不得车间大龄未婚青年这么多。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经过三个月的积极表演，车间党支部张书记把我从灰堆里捞了出来，任命为车间团支部书记兼党支部组织干事。站上了新的台阶，自然也就有新的任务——管人。从团支部的角度，要组织青工们学习及开展大批判，要组织青年突击队进行劳动竞赛，要当媒婆为大龄青年保媒拉纤，要开展些文体活动丰富枯燥的劳动；作为组织干事，负责车间日常党务，管理车间人事档案，进行干部政审内查外调。此外，还兼着厂工人乐团吹鼓手、厂报通讯员等外差。虽然已是脱产干部，但我还经常回棚车班拆破车，对这一点，领导们都很满意。其实，我是有小算盘的。退伍后，为实现上大学的目标，我定了个自修文化课的计划，每天下班后按进度实施，差不多天天自学到零点。但光“专”不行，必须得“红”，那时候无论保送还是考试入学，都要有本单位考核“点赞”。

在工厂这两年正遇上波诡云谲的政治气候，从反击右倾翻案风到打到四人帮，作为基层组织的一员自是深刻感受到影响中国历史进程那180度大转弯的震撼。记得从前任组织干事老崔那接手职工情况卡片时，很奇怪卡片上贴着各色标签。老崔解释，黑标的是走资派、灰标的是四类分子、黄标的有生活作风问题、蓝标的有海外关系…，阶级斗争为纲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卖糕的，怎么这么多有问题的人？老崔苦笑：咱这个车间艰苦，所以成了工厂此类人员的劳动改造场所，因此注意他们的动向也是你的任务。恍然大悟，难怪车间里有一批人不声不响无精打采整天灰溜溜的。不过，四人帮一倒台，其中大多数人扬眉吐气了。一戴着金丝眼镜整天阴沉个脸推破木板子说是反动技术权威的老头，得意洋洋重返领导岗位；有个工友，是日本遗孤的儿子，过去灰头土脸三十好几说不上媳妇，如今连市歌舞团演员都猛送秋波。1977年中秋节，市委统战部来函请车间搬运工老廖参加恳谈会，当我通知他时，老廖瞪着一双玻璃花眼，吓得结结巴巴：我没啥海外关系呀。我诡秘一笑，你的情况组织上早就掌握啦，别害怕，是好事！老廖的哥哥是海峡那边的中将。一时间，问题人士陆陆续续平反昭雪调走了一大半，以至于影响了正常生产，工厂急招了一批退伍兵和知青进行补充。

1977年秋，工农兵学员保送大学正式取消，高考制度恢复。12月初通过首届高考，我幸运地进入大学课堂，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梦想。临上学前，张书记找我谈话，表达了惜别之情后，又说支部对我的发展已有所安排，不上大学也没关系。的确，进厂以来，从班组到车间，各位师傅与领导对我的信任与关心是真没说的，两年后的一件事证明了这一点。我是带工资上学的，理论上可参加原企业职工调资。1979年末全国企业长工资，比例是职工总数的40%。车间通知回厂参加评级，我考虑既然已离开就不要再和同事抢指标了。但张书记传话让务必回去参评，车间班子定了，给我长一级。虽然最终我还是让出了这个指标，但也深深体会到了领导和工友们的深情厚谊。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新的单位，虽然与车间的领导、同事保持着联系，但再也没有去过工厂。如今，工厂已经搬迁到沈阳经济技术开发区，在改革的浪潮中继续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原来的厂区已然成为高楼林立的小区。倘佯其间，虽然物不是人更非，但依然氲氤着流金岁月的美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