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的传奇一生
个人日记
今天,当我们想要还原、怀想他那燃烧的热力和辉煌时,唯一可凭靠的就只有眼前这一撇依稀而灿然的光亮。
陈鼎《八大山人传》说他“性孤介,颖异绝伦。八岁即能诗,善书法,工篆刻,尤精绘事。”还说他“善恢谐,喜议论,娓娓不倦,常倾倒四座。”
12岁时,他画过菡萏一枝,在池中半开,横斜水面,生意勃然,挂在堂上,有清风徐来时便会盈香满室。“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无论如何,这样的记载都会让人想起中主李璟这充满富贵气、王者气的词句来。
如果没有那一年、那一天在煤山上演的惨烈的一幕,八大山人的面前肯定是阳光灿烂,一马平川……
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1644年,崇祯帝吊死煤山,大明这一轮曾经璀璨圆满的明月从此永远坠落。这一刻,八大山人只有十九岁。生活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天崩地裂,这四个字可以概括这一刻带给这一个性情孤介,有着强烈的家族感的孩子的全部感受。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开口说话。他要化作一颗星,永远伴着心中这沉去的落月,无言无悔的燃烧尽自己鲜华的生命。
沉下去了,沉下去了,这孤藤落月成为这一刻八大心象永恒的诉说。
也许是祖先的余荫,也许是上天的恩赐,在接下来清廷对明室见一个杀一个的宗族灭绝政策之下,在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逃亡之中,他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他用这血泪交并的对联记述下自己在天翻地覆的生死劫难中的惨痛心情。
这场变革产生了两个结果:世上多了一个和尚,也多了一个疯子——与出家几乎同时,他疯了。
其中原因,多年后被他的朋友邵长蘅一语道破:“山人胸中汩浡郁结,别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无可如何,乃忽狂忽喑……”
一面是超尘出世的青灯古佛、暮鼓晨钟,一面是奔涌不息、抑郁积聚的炼狱之火,从此,他的灵魂便游走在这天上人间的两极之间。
“梦回孤枕鹧鸪残,春雨萧萧古木寒。往事不须重按剑,乾坤请向树头看。”
这里有山河破碎、往事成空的悲哀眷恋,也有拔剑而起的冲动和对乾坤易主的黯然神伤,充斥着遗民气息。
“茫茫声息足烟林,犹似闻经意未眠。我与松涛俱一处,不知身在白湖畔。”
听到茫茫声息,看到满林烟雾,竟似在听禅师说法,然后就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和,不知何者为松,何者为我了。
似乎真的是“万籁此俱寂,唯闻钟磬音”了。他很快便成为介冈灯社的主持,竖拂而成宗师。
但是,从这一时期使用的名号上我们却看到了他心中的矛盾和挣扎。
陈鼎《八大山人传》向我们描画出他发疯的情状——“未几病颠,初则伏地呜咽,已而仰天大笑”,“或鼓腹高歌,或混舞于市,一日之间,颠态百出。”伏地恸哭,仰天大笑,非压抑悲苦到极致不能有此狂恣之声容。
我是谁?我生为何事,我死为何求?何者是我灵魂的依托之所?在接下来的十余年中,八大传达给我们的是这一连串的追问。
49岁那年的五月初七,他请友人黄安平画像,自题为《个山小像》。面容清瘦,神色安详,不,在安然的目光中透出坚忍和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迷茫。
他对这幅小像显出异乎寻常的喜爱,一直到死,三十余年长随其身,须臾不离。并且在不同时期不同情势心态下密密麻麻记满了友人和自己题写的文字,如谶语,如天书,透露出一段段艰苦的心路历程。
这首“一七体”记下的是旁人眼中的八大。个,个,天地之间只有这一个。抛却美事,唾弃名利,一心向佛,割断红尘。比王维清远,比知章俊逸。藏于北斗却能力挽南箕。俨然一超然游于人世冷暖之外的神人也。
但是,在他自己看来自己却是不伦不类,不僧不道不儒的四不象——
“生在曹洞临济有,穿过临济曹洞有。曹洞临济两俱非,羸羸然若丧家之狗。还识得此人么?罗汉道:底?”
“没毛驴,初生兔。剺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
其实,这二十余年,他心中复仇的火焰一刻也没有停歇,他一直在幻想“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鱼扫虏臣”,但是,身在佛门,结果只能是“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
在心中去怀想那立志光复大宋河山的郑思肖,而不能有任何实际的行动。多年的参禅悟道,于家国何补?于社稷何益?他反思着,自责着,这痛苦不堪的追问让他对自己的生存价值进行了全面的否定,也让他再一次疯癫。
他的朋友邵长蘅在《八大山人传》中记下了他的形迹:他撕碎了自己的僧袍,一把火把它烧成灰烬,然后步行二百里地,走回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南昌。
我们很难想象,一个癫狂状态的人,是什么力量引领着他的脚步一步步迈向自己家的方向。
疯狂过后,他蓄发还俗。绕了一圈,在自己的家乡,人生的轨迹又回到了原点上。
这之后,他开始自号“个山驴”——“吾为僧矣,何不以驴名?”,并刻一“技止此耳”印,明明白白告诉世人,此驴者,笨驴也,黔驴技穷也。
接着一系列和驴相关的印款与题名出现在世人面前:或单称“驴”,或合称“驴屋”、“驴年”、“驴书”、“驴汉”、“驴屋驴”。这自嘲自谑自轻自贱的题款是他对于昨天的彻底否定和对于明天的隐约暗示。
从此他作画,只写天干不计地支,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不名不姓,无挂无碍。只是那“圜中一点”,在宇宙大化中自在的漂流。
“青山白社梦归时,可但前身是画师。记得西陵烟雨后,最堪图取大苏诗。”
梦醒时,他非僧非道非儒,就是一个以“驴”名的卖画为生的画师。
1684年,朱耷59岁,从这一年开始,他自号八大山人,一直到八十岁去世。
八大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
由“圜中一点”到“皆我为大”,由最小而为最大,透露给我们他思想上的巨大变化。这是放下一切之后顶天立地的感觉。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归宿,那就是——画。
他的画从此进入全盛,酣畅淋漓的挥洒着他的生之绚烂。《河上花图卷》、《河上花歌》记录下了这释放的热力,这燃烧的辉煌。
流水潺潺,花儿盛开。或俯首低眉,或挺拔直立,或一只怒放,或团簇竞开。有荷花之灿然,有兰草之清媚,有垂柳之飘摇,有篁竹之疏潇。
他说:“客问短长事,愿画凫与鹤。”凫颈极短而鹤颈极长,但都无碍于其生长,所以短长并不重要,关键是要顺乎自然之性。
这是他生命最为纵肆的时期。由巧返拙,归真返璞,渐臻纯熟。“七十四五,登山如飞”,“行年八十,守道以约”。旺盛的生命与抱朴守约的心境内外合一,建构起人生与艺术之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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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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