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天涯

 1、这是八月末的一个黄昏。

 从公司到家，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在这个不算发达的边远小城，我每天要从城西的家奔到城东的公司，很晚再从城东奔回城西，我似乎永远都在追逐着太阳奔跑，从朝阳初起到夕阳晚落，我觉的自己分明就是一匹长着细长鬃毛的瘦马，早上时还可以嘶嘶鸣叫，到傍晚就疲惫地只剩下软塌塌的脚步了。

 城西，离家门不远，我每天都要路过一座不大不小的公园。说是公园，其实就是一圈绿地绿树围拢着一潭死水，这滩水临着街道，被一排排柳树环绕，平时也不见得怎样的一个美，只是这一日，接近黄昏，夕照是惨烈的一种殷红，把那河水映得红彤彤一片，河堤上那些被夕阳染得猩红如血的柳丝，成团成块，稠酽得化也化不开，很是触目惊心。

 “最销魂，一片斜阳恋柳！”隔着车窗，正暗自感慨，忽然我就看见了站在柳树下的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木子吗？

 木子，是一个很“风情”的女人，风情二字，女人不到一定的年龄，是强做不来的。木子恰是三十刚刚好的年纪，很白净，很瘦削，头发不长不短，身材不高不矮，衣着也总是介乎于传统与时尚之间，这样的女子，丢到人群里，似乎该是波澜不惊的那种，而事实上，却截然不同，在那些个女人堆里，你会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同，她脸上的那种素和雅，她眼神里的静与冷，就是一盏茶的清凉，是浓缩在一个个缱绻的词牌背后的一种妖气。是的，我确认那是一只水妖的眼神，古典的素素的媚气之后隐隐地含着一种冷冷的剑光，那眼睛里的蛊，是很诗意的一种杀气。

 2、木子曾经是我公司的一名员工，是我所管辖的分厂的一名检查员。我自认是一个很敬业的人，那一年，我35岁，毕业于省内一所普通高校的中文系，完全是命运的安排，我在这家公司一步步踏实地行走，从一个办公室职员慢慢地走向了管理岗位。我手下有二百多名员工，木子所在的是后勤班组，有十几个清一色的女工，年龄都不相上下。她们似乎都很喜欢一种称呼方式，就是将名字后面的字加上一个子，比如李梅就叫梅子，王芳就叫芳子。

 年轻本身就是一个太活跃的精灵，它们太丰富，丰富的无法自持，这些分子在她们身上渐渐萌发出很多的调皮和任性，偶尔还有些集体爆发性的恶作剧，没有人会扼制快乐的菌子的成长，她们总是让我头疼，却又无法深究。

 这世上有很多的诱惑都是双重的，我和她们年纪相仿，在工作中天天打着交道，我一直严肃不起来，可我有时还必须严肃。我更多的崇尚理性，与她们相处，不可太近，不可太远，否则，不是万劫不复，就是落个冷酷无情。

 我是学中文的，喜欢宋词，喜欢小说，即使远离了那些唯美的、伤感的青春印记，而早已扎驻在灵魂与骨髓深处的那些文艺的东西，还是让我在面对现实生活的时候总是保存着两种心态，对人生，也有了两种描绘的笔墨——以诗来言志，以词来写情写爱，那婉约的宋词，还一直隐匿在我的内心深处，有着温暖的色调，那是略染轻红的一种暖色。

 梅子是分厂里最出类拔萃、最活跃的一个，她身材高挑，丰满逼人，那张脸，漂亮的无可挑剔。性格又属外向，能歌善舞。每次我来她们班组布置工作，她就用挑衅的眼神望着我，大而黑的眼睛，总是蝶翅样一上一下扑闪扑闪的。

 有些女人，也喜欢把男人当做猎物，站在她面前，我时常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待捕的羔羊。虽然我不怒自威，梅子却渐渐地显露出风骚的一面，总是借故来我的办公室，她的老公又是我最好的校友，表面上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而即使我不纵容，所有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梅子的地位一天天“强大”起来，身边总是围着几个女工，前呼后拥的，像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3、杏花尚未落尽的一个春天的午后，木子外调进我们分厂，直接成了这个班组的一员。

 木子穿着一件长长地藕荷色风衣，安静地拿着一纸调令站在门口。她的出现，让麻雀们一时间不再说话，木子太冷了，像冰一样的寒气在她们身边泅开。我接过调令看了看，她有一个很男性的名字，已婚。

 我问：“这是你的名字吗？”

 她只微笑了一下说：“怎么，您怀疑？”

 风拂过，她的发丝里有着淡淡的薄荷的香气。我不再接言，把她介绍给了检查班长。

 木子不爱说话，做起工来却很勤奋，午休的时候就坐在角落里看书，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她又不是很孤僻，和大家熟悉了之后，嘴角总是挂着一丝笑意。

 4、那年的“五四”青年节，公司要举办演讲比赛，我分厂按名额需要派出两名员工参赛。梅子必然是其中之一。团委书记把木子的参赛资料递给我的时候，见我好奇，他解释说：“都传，这个木子是个才女呢！”

 我默许了木子的参赛。

 梅子像一只花蝴蝶，全世界都知道了这件事。木子，依然如水一样安静。

 比赛那一天，梅子刚刚往台上一站，下面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她太美了，那么大那么黑的一双眼睛，只扑闪几下，台下就立刻鸦雀无声。

 梅子的声音很高亢，响彻了整个会场。

 直至木子上场前，梅子的总分数是最高的，大家都很兴奋，胜券在握，那个金灿灿的奖杯，一定是我们的了。

 后来，木子上场了。台下嘈杂之声此起彼伏，我有点担心，可不一会儿，木子的声音就出来了。

 那声音，是夜深人静时沙沙下起的春雨。闭上眼睛，你会想到自己或许正在图书馆里看书，很静很静的时候，突然窗外有一种雨声伴随着一缕沁凉直冲溢进来。那声音是甜美，虽然这个词很庸俗，但凡你一听到她的声音，你便不会再用别的形容词来代替。

 那声音，是智慧的，木子的柔，不仅仅藏在她淡淡的微笑里，似乎她整个人就是一珠水滴，柔和的感觉，使她具有无限的包容性，观众的情绪附着她的声音，或高亢，或悠远，每一个字符都仿佛带着不同的生命气息，高兴就是高兴，忧伤就是忧伤，她不是在讲故事，她是在盘活一个个文字，她有足够的力量和信心让每个文字都变得湿润润的，那么甘甜，那么受用。

 从始至终，会场安静地没有一丁点的声音，直至，木子把双手轻轻合拢，放在腹部，朝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雷鸣般的掌声才瞬间响了起来。

 端庄背后的睿智，再加上那一种理性的甜美，让木子成了公司的名人。

 每个人都注意到了梅子的嫉恨，她把领到的二等奖的奖品，一下台就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摔在了座位上。

 5、获了奖的木子依然挂着微笑，整日忙忙碌碌的。梅子又开始了她的攻略计划，我知道自己不是柳下惠，一面小心地防范着，一面不置任何的言辞，多年的领导经验告诉我，这两种女人，都沾不得，前者让你堕落，后者会让你疯狂，我玩不起婚姻之外的任何游戏，名声对于我来说，重若生命。

 木子在水房里打水，我站在对着水房的机床上修理设备，“呛啷”一声，铁扳子掉在地上，我一回头，便遇到了木子的眼神，见我看她，木子轻笑着，迅即跑过来拾起扳子递给我，梅子恰巧从这里经过，大大的眼睛眯缝了一下，转而又哼着歌走开了。梅子曾有意无意地和我说起过木子的婚姻，木子的爱人总是出差在外，木子是孤独的寂寞的，说完，梅子又撇着嘴接着说：“车间的那个副主任正追木子呢！”

 我吃了一惊。这个总是有着很多桃色新闻的阶层，大部分都是普通的劳苦大众，文化程度低，而人的素质往往又决定着人的高度和情趣，不是我鄙视这个底层社会，而恰恰是人们自己在作践着自己的生活，真正有能力有学历的人早已经远走高飞，在这里汗流浃背地赚几个辛苦钱的，往往都是因为生活的所迫，还有一些人，是习惯了固有的生存方式，除了在怨怨艾艾中打发时光，余下的就是寻找一点刺激来麻痹自己。

 那个副主任，总是喝的脸红红的，我私下里提醒过很多次，要他注意自己的形象，但他的确又是一个精干的技术和管理人才，据说市里还有什么亲属做后台，公司里的人都高看他几分。

 木子逐渐变得忧郁起来，有时，眼圈竟然是红红的。木子离不开这份工作，这个小城，失业的人与日俱增，一个在社会上没有任何依靠的弱女子是无法凭借正当的手段改变自身命运的，木子不是个很适应这个世界的女人，她似乎只活在唐诗宋词里，应该是那种用“红酥手”擎着“黄藤酒”的女人。

 梅子开始蓄意找木子的碴，燃眉之际，总是那个副主任及时前来调解，梅子的心又多了几分醋意。

 6、战争正式打响的时候，是一个加班的夜晚，木子正在调整打字机床，梅子假装和别人玩笑，突然拉断了电闸，又迅速合闸，木子在惊恐中颤成一团，苏醒后，疯了一样冲过去与梅子厮打在一起。

 我气愤到极点，在我的震怒下，一场战争才徐徐落下帷幕。我永远记得木子转身离开的表情，她的眼角湿湿的，却未流一滴眼泪。

 我分别把她们叫到办公室了解情况，木子喝着我沏的茶，渐渐平息下来，我和她谈起她的演讲和文采，我想，那一刻，我只是一个兄长，我要给她的是战后的一份温暖和和平。

 梅子对我所说的事件的严重后果很不屑，忿忿不平的眼角斜睨着，说我偏向木子，她说她不会罢休，好戏还在后头，说完，摔了门就跑了出去。

 那几天，梅子异常的乖巧起来，这种反常的平静，却让我预感到几分不安。我警告梅子，以后做事不要太过分。遇到木子，就关心地问一下，木子说没事。

 果不其然，一周后，那个副主任的老婆找到车间，气势汹汹地，口口声声要找木子这个狐狸精算账，我把她控制在办公室，门外，照例拥挤了很多看热闹的工人。我看到过梅子与她搂着肩膀在街里逛，梅子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的样子，不断地闪现在我的眼前。

 这个女人，一定是在梅子那里得到了木子家里的电话号码，几个电话打过去，木子的婚姻几近土崩瓦解。她的丈夫，一怒之下将木子反锁在家中数日。

 我以一个领导的身份去调和，我很尴尬，检讨着自己工作的不到位，力求她们能够和好，我讲了前因和后果，木子的眼睛里开始放出丝丝光亮，虽然，她的脸色苍白如蜡。

 7、半年后，我利用手中的关系网，将木子调往其他车间，临别的那一天，木子在我的办公室站了好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很笨拙，我的心里眼里都是宋词，却找不到适宜的一句。

 木子班组的姐妹帮她收拾好东西后，都齐刷刷地战成一列，目送着她。那里面没有梅子，梅子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梳理着她的长头发。

 正是寒蝉凄切的仲秋时节，木子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让我感到这世间自是有一种凄凉滋味，像人的脚步，有着极顿挫吞咽之致。

 我不了解女人，这件事之后，我常常会想到，梅子与木子都很优秀，而一般太优秀的女人，怀里都揣着两把刀，一把面对敌人，另一把的刀刃却朝向着自己。

 8、两年后，随着企业的改制，工人身份的转换，公司又送走了一大批有能力的和不甘劳累的员工。那条检查线也被公司取缔了。梅子凭着出众的外貌与性格的强势，去了一家保险公司做业务，我曾经在大街上见到她极力摆动腰肢的样子，在时光的蹉跎里，她的老去，使她的风骚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腐朽，那么多的胭脂香料揉和在一起，也许那也是很现实很生活的一种状态吧。

 又正如这日，我在夕照之中下了客车，我走向家的方向，也走向了木子。有了相遇，便有了接下来的那顿晚餐。

 这世间，终有许多人生际遇的变迁，它会让我们寻找到适宜自己生存的土壤，木子的坚持没有辜负她，她参加了成人高考，有了学历，又凭借着出色的文字功夫应聘到另一家公司做了文员。木子依然喜欢着素，银灰色的职业裙装下，是一款黑色的长靴，她的小腿裸露着，如莲的藕。

 木子没有离婚，她仍然很孤单。吃饭时，她喝红酒，一大杯一大杯地深饮，和我说往事，泪光盈盈。

 我承认，我对她一直有冲动，我心里的暖红色开始在她的酒杯里发酵泛滥，激起了很多的涟漪。我没有想到，数年后，木子，将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任我拥着，去了一家宾馆。

 我是一个红尘之中的男人。木子清冷的妖气又开始在屋子里蔓延，我褪去她的裙装，她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若隐若现着一片怡人春光。

 木子依在我的怀里，亲吻我的手指、我的嘴唇，我雄性的占有欲望开始发作，我用力地索求着她，她仰着头，一任我的唇压着她的唇。

 两唇相接的一瞬间，我猛然清醒，扳平木子，我开始给她讲属于我的一个真实的风花雪月的故事，讲我曾经对待感情的浪漫与奢侈，我不想亵渎木子，也不想对她有丝毫的隐瞒。

 9、木子慢慢挺直了脊背，慢慢地转身穿好衣服。我没有制止她，我一动也不敢动，看着她一点点移向房门，拉开门的那一刻，她回过头来看我，脸上是我曾经熟悉的那一抹清凉的微笑。

 我知道自己很傻，竟然错过了一桩到手的艳福。可是，在那个夜半，我一个人从宾馆出来，走在广袤的星空之下，我的心里却充满了一种宁静如史诗般的幸福之感。木子，梅子，她们也许是不同性情的女人，虽然选择了不同的生活方式，但我知道，任何一种方式都是为了更好的生存，往事无罪，纷争无罪，而也许，逃离亦无罪。

 由此，我也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很诗意的栖息方式，那就是保持好内心的一份安宁，一份坦然。

 夜幕厚重，只听得耳畔满满的都是柳永的《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星光之下，我看见如火的岁月在静谧中摇摆，木子的微笑在月光下缓缓泅开，原来那微笑，只是隐藏在我们内心的一种很诗意的标签。

    后记：本故事为《青藤茶楼》群作业，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呵呵！谢谢友们真情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