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天涯

 这个冬天，这个周末，一场浓雾从凌晨时分就开始泼泼洒洒，仿佛瞬息之间，无数的水分子从地表里殷殷沁出，又在途中与冷空气私下结缘，一场嘻嘻相欢的爱恋之后，便有微弱的疼留守在树的枝干之上。

清晨，有麻雀的叫声幽幽鸣啭地送入耳际，推开窗棂，甘冽的空气便鱼贯而入，迎着风，做个深呼吸，和这些路过的小鸟们打个招呼，新的一天便开始了。

此时，便有米兰花的香悠悠传来，那是细小的风带来的一种惑，像女人晨浴后的发肤，柔滑，温润，可以意淫，却不可猥琐地贪图。一个人的日子，也不好倦怠懒散地过，遂在后厨里启了炉火，温了米饭，做一两样新鲜的小菜。而适于浅酌小饮的周末，要有一小盏盛在白瓷杯里的女儿红，即便只是微点双唇，也是暖的；还要有丝竹之音，如能绕梁三日，才是美的。

终是等不及，被薄凉的冬晴呼唤着，加了衣，在颈间覆了嫣红色的棉麻围巾，独自踱到尚未褪尽的雾气中去，冬天终是冷的，每一丝迎面扑来的风都像恋人离别前的那一记吻，有着深入骨髓的寒凉。在旷旷的花园里站着，身边一株株的野蔷薇早已落了叶，骨感的腰身和尖刺依然很倔强，此时，裹了一层凝白，更显得凌厉了许多。

这一时，抬起头，见父亲在楼上的窗前招手，便紧了衣，踏上楼去。

年逾六旬的父亲，这些日子愈发地雅兴起来，起初是研究茶道，黄樱木的几案上摆着茶海、茶洗及茶盅茶盏，茶中六君子也要有的，近日，又不知谁送了核桃木做的四个茶宠过来，谓之：不听不看，不闻不问，制作的倒也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父亲说茶要细品，遂一小杯一小杯地斟来。做其儿女，势必要孝顺地迎合双亲，附庸风雅，然几次过后，便有些失了耐性，躲了，去卧室里看书。而彼一时，母亲拿了柑橘过来，过一会儿，父亲又悄悄塞过来一个苹果，一上午的时光，腹腔之内都是水润润的，亲情的味道一点点从心脏流入血管，直至沉淀在骨髓，其中绝妙之处，自是不用细说。

赏花，赏父亲养的盆栽牡丹，一朵两朵接替的开得也算热闹，花的颜色都是自己说的算的，自己的选择就自己来服从，即便是轻薄的白，也不要开得颓废和寡淡。开着的就花瓣叠着花瓣，彼此也不拥挤，只暖暖地相拥，你挺着我，我持着你，都是一根茎上结的花骨朵儿、开的花，有什么过不去的纠结呢？也因了这花开，屋里的春色便回归了一些。最绝美的，倒是那一盆细竹，细细碎碎的叶子，像是被打了光腊，片片都张着小巧的嘴巴，嗷嗷待哺的样子，那些隔窗而入的尘世阳光顷刻间都被吸附了去，竹的娇啧轻叹，吐纳呼吸，都是甜的、软的、酥的。

窗台上，还有一盆盆的绿色植物竞妍生长。窃以为，冬天，似乎不适于养盛开的花，只可以寻些常青的植物来静养，叶子要肥，叶绿素要浓厚，要有藤，要有蔓儿。偶有茎状的花杆儿盈盈俏立，也要笔直如箭，才是好的。经久以来，仍是不喜花儿们过分的张扬，过分艳丽的都是花中的魁娘，而即使是身处欢场的女子，在冬藏的时光里，也不适合迫于生计的绽放容颜，只需有着酒醉后的沉酣，才可养了心性，又怡乐了年华。

午餐是母亲巧手调配的小菜，五彩还缤纷，红的胡萝卜是用来合菜的，白的胡萝卜是用来生吃的，而夏末在农家采摘来的小辣椒、红薯叶、小豆角等袖珍植物，是用来腌制的，被盐水滤了颜色后，齐刷刷都是沧桑的灰绿色，像母亲手腕上的翡翠手镯，时光的影子都斑驳在上面了。小咸菜入了口，仍是脆脆的，各有各的味道，并不混淆。而吃饭必要有酒，且只可一杯，不许贪饮。父亲一向是餐桌上的总指挥，一入席，便从国家大事谈到街头巷尾，又从大学的教育体制论到柴米油盐酱醋茶。儿女们一边吃，一边还要偶尔抬起头来，与父亲做一下眼神的交流，任何时，任何事，父亲的观点都必须是正确的，鲜明的，睿智的，且还是时尚的。偶尔酒之酣处，听得父亲某一句有些绕，那也需适当反驳几句的，但用词需严谨，要有冷幽默，要让父亲和众人听了，忍俊不禁，才是恰好的火候。

这些时日，父亲又迷上了煮咖啡，速溶的不够完美，父亲便买来咖啡机，大小家什都备齐了，选了周末，呼儿唤女的都来了。饭后，父亲亲手制作出来的第一杯咖啡，是上品，匀了两盏，加了方糖和雀巢咖啡伴侣后入口，味道竟是出奇的好。而父亲是禁不起赞美的，终是把我们当作了试验品，调试出来的咖啡也不能倒掉，只好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本来预备好的午睡最终泡了汤，兴奋地让人不忍读书，只想写字，想来，思维也是浸了些咖啡因子在里面的， 啰啰 嗦嗦地竟不能自持。

便和父亲聊，晚餐吃什么便逐渐纳入主题，母亲说市场那家肉铺新宰了驴，不如称些来做馅包饺子，父亲是反对的，言说他亲自看到那弑驴的全过程，不忍心的。众人便不提。

忽想起那日看林清玄的散文，其中有一段讲的极好，便学来给父亲听。

林清玄说凡物有三种是不能吃的：一是仙风道骨的，像鹤、像鸳鸯、像天堂鸟都不可食，这些是用来让我们沉思的；二是艳丽无芳的，像波斯猫、像毒蕈、像初开的玫瑰也不可食，只因这些是用来观赏的；三是名称超绝的，像吉娃娃、像雨燕、像琴手蟹、像夜来香也不可食，只因这些是用来激发想象的。父亲听了，便笑着说，年轻时家里穷，吃的多是玉米面、野菜和树皮，这些东西都是见不到的，何尝想过是否吃得到？即便是现在，衣食无忧，而粗茶淡饭仍是最养人的。

我们听了，最初以为父亲不懂禅意，后来，读“金刚经”，见了其中的一句：“一切众生，皆能佛性，本来不生，本来不灭，只因迷悟，而至升沉。”静下来思忖，才有所悟，父亲的禅，本是在烟火里一点点沉淀的，他不注重无形，只重在有声、有色、有味，把日子过的真实、愉悦、踏实，才是人生的大智慧。而识了父亲的淡然，忽就有一缕清风冲透进来，心也瞬间明静、澄澈了许多。

很感慨这个冬天，这个有雾的周末，得以与家人小聚，一起品品生活中的五味，或咸或苦，或浓或淡，或香或甜，想必都是老天的一种恩泽和赐予。

而这一生，生于自然，存于自然，有父母双亲眷爱，有姊妹兄弟相携，有爱人朋友呵护，终是不寂寞，终是大欢喜，那就，将这日子无限地拉长，且都不许疲倦吧。

 日子很瘦，像微风滑过路边蒿草的枯茎，无声而苍凉地沉坠下去，引起了一次又一次小小的雪崩，幸好，雪是白色的，落了也无痕。许是刚入冬的原因吧，草茎上的冬有点薄、有点脆，一摇一动，竟把一些微小的心事都抖落在草窠里了，阳光一浓，便悄然飞逝，不见踪影。

有人说，冬是最易抑郁的，因了年终岁尾工作的繁杂，更是因了夜的长，昼的短，时间总是如白驹过隙，飞逝般过去。也是的，这世间除却了生死，任何的小疼痛似乎都是不足一提的，终日挂在唇角心间的，向来不是大悲伤。大的伤是哑声的，如重锤落在软的心上，只一声，便沉寂了，而小的伤，琐碎、慌乱，一个接一个来，疼的久了，便麻木了。况且，世间之事，多半喜忧参杂，容不得人使小性子，耍小脾气。

夜里，回到家。兵哥买了上好的苹果，一个个洗净放在草编的果盘里，也无需去皮，直接拿了来啃，左一处右一处，都是齿痕，自己也是笑着的，他也不矫情地责怪。夫妻久了，彼此的瑕疵都已熟稔，也计较不过来，只好包容了，随尔东西南北去。

兵哥从不看网络里的文字，包括他的妻的。他说那些都不真实，太过风花雪月，酸，还矫情。他日日忙于生计，无暇文学着，他的妻却是从骨子里直酸到思想里的文学青年，他也不介意。在他的眼里，妻终是长不大的孩子，任性，青涩，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甚至做不出一顿像样的饭菜……这都是很小很小的问题吧，成不了婚姻的障和碍，他才懒得去思考。

妻终会有玩累的时候，就如今夜，她关了电脑，他便循着她，给她按肩，按后背，他的手很有力，把妻的后背像老鹰捉鸡样提起又放下，还不容妻说疼，如此通身遍体地一按一提，妻便微微有了汗意。他便躺下，任妻骑在后背之上，也有些短暂的痛，是妻的手指用力传来的，还有点痒，让他觉得有了丝丝的困意。

夜里，睡着了，妻也会小猫一样蜷进他的被里，把头缩在他的腋下，任他紧紧地搂着，他也不打鼾，妻喜欢暗夜里的静。

妻也有些老了，他时常在某个翻身的瞬间，手臂会碰到妻瘦削的肩骨，有点钝的锋利。他知道，那是被生活的压和家庭的力磨砺过的，是尘世的慌与乱、烦与累给予妻的。妻和他，终是千千万万夫妻中最普通的一对。

妻却总是说，婚姻和写文章一样，“开卷之初，当有奇句夺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去。而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流连，若难遽别……好的文章，要惊人，眩人，又要哄人，媚人，稳住了人。”习文之道，又何尝不是妾妇之道、夫妻之道呢？

那夜，妻温润饱满的像一只红樱桃，很甜，很软，让他醉了又醉，直至夜霜渐浓，直至更漏三声，才沉沉睡去。

且原来，好的婚姻，竟是这般奇妙，夫有夫德，妻有妻道，相得益彰，才是最美。

 上大一的阿周从千里之外的城给母亲打来电话，儿说：母亲，知道你的生日快到了，今天去逛街，给你买了礼物。她好奇地问。儿说：我在金店里看到了一对白银的情侣戒，样子很精致，就买了。原是想，你一只，我一只的。又觉不妥，另一只就给父亲吧。

母亲在另一端微微地笑了，也不去问阿周为何独选了戒指。想来，他自有他的心意，做母亲的尚不能去点破。许是，在他的心里，母亲是应该有一枚儿子亲自送的戒指的。母亲陶醉过后，即盼着阿周的归来，私下里，又想，儿也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了吧。

自从六月高考至今，这半年的时光中，一家人都是很揪心地一路走过来。阿周高考的失利，选择学校的纠结，做母亲的不仅仅是劳累，是焦虑，更多的却是不甘。而阿周却狠了心不复读，失眠了几夜后，这个瞬间长大的孩子听凭了命运的安排。他说，进了任何的大学都是要读研的，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高考上，不如，多预留些时间去考研。

母亲便依了儿子。所幸，报志愿的时候，动了很多心思，阿周最后破格被一所国家211院校法学系录取，也算是一场惊喜。阿周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喝的酩酊大醉，这个母亲也心疼的偷偷掉了眼泪。

阿周上了大学，却从不打电话回家，一个人在遥远的边城顽强而倔强地生活着。这个懂事的孩子，只是将自己的成功和喜悦及时地告诉母亲，而将小痛小伤都默默地吞下了。那一日，在网上，母亲唠叨着嘱咐个不停，儿便在那里嘿嘿地笑着。她便说，阿周，你不想听也是不行的，有些话，就是一个做母亲的必须要讲的，谁让我这辈子扮演的是一个母亲的角色呢！阿周忙说，爱听爱听，我都记下了。

做母亲的笑了，可心却一直疼着，似乎她也越来越是少年的心性了，帮儿子选女朋友，恭喜他交了桃花运，却又怕极了重情的儿子会受到伤害，复杂的心，竟是波浪起伏的，没了安宁。

戒指是要等到阿周放寒假才会带来的，做母亲的便盼着天冷。只因为，当万物都萧条冷寂的时候，她的儿子，那个前世的情人就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