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天涯

      这些日子不间断地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总是从半夜开始响起，一直到清晨都不肯停止。雨是冷的，敲在子夜里黑暗的玻璃窗上，噼里啪啦地有些慌乱。我的茉莉花叶子后来便掉了几枚。雨落在脸上，冰冰凉凉地疼......昨日正在路上行走，突然几滴雨落在发丝上面，又滑下来，沁入脖颈。我也如花叶子一样寒颤了一下。


       我以为那雨是被路过的鸟们衔来的。转回头找寻，只有几只灰白麻雀站在未抽芽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自说自话。现在的鸟雀们都不怎么怕人。它们待在这里的日子久了，和人们都混成了一家人似的。它们每天大概都能看到我出出入入的身影。我瘦成细柴禾一样，风吹细柳般。它们因此觉得很有优越感。所以，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它们就三三两两地站在那里挑衅地唱歌。我晚上回来的时候，它们就三只五只地聚在那里说闲话。我多半站在它们不远处听，听很久。其中一只就会有警觉，不叫，和我对视几分钟后，呼啦啦地飞起来，转瞬不见。一只飞走了，其它的也跟着飞走。我知道，明天这个时候，它们还会来。


       它们喜欢的是一棵女贞子树。几年下来，树已经长成很妖娆的小姐身子。去年成熟的果实黑黝黝挂了一树。麻雀们来吃，喜鹊们也来吃。吃饱了，就在树枝上打闹。果实踏落在地上，黑压压的一层。这棵树上的女贞子我也摘过的。给老爸泡酒喝。老爸说这是药材。


       很多东西都可以被老爸拿来泡酒。冷藏室里大大小小的罐子几十个，酒的颜色深浅不一。去年一个瓶里的人参竟然开出花来。桑葚酒是孩子们拿回的攀枝花的新鲜桑葚发酵泡制的。自家孩子都没喝到。都被客人们喝光了。他还用上好的大米酒泡黑豆子，还泡紫洋葱，红樱桃。好像把人间四季都拿来另存了。我是不理会这些的。吃饭的时候我就只是吃饭。极少发表言论。酒与人生，都不是我喜欢谈论的。


       园子里原是有两棵樱花树的。以往这时节会打出花苞，等一场雨一场风来撕裂唇口，伸出细长的粉红的萼来，招惹大群的蜜蜂，蝴蝶，以及苍蝇，后来还会收留长着花斑的细长虫子。今年春来得迟，花骨朵儿只有米粒般大小，被小雨洗得发出紫褐色的光亮。我那天晚饭后在园子里陪母亲走了很久。周边寂静时，听到其中一朵炸开来，像是有一声婴儿的啼叫。又似乎听到水声滔滔。母亲说，是不远处的东辽河解冻了，河水正哗哗地流呢。我仔细地听了听，却没有听到，东辽河想必是不认识我的吧。


       我怀疑这世界上有些声音是我这个年纪看不到和听不到的。我看到的和别人看到的自是有不同。我的母亲这几日总是在梦里看到我的外公外婆。我的父亲便看到我的祖父祖母。于是他们清晨赶第一辆班车去乡下上坟。土层刚融化不到半尺，铁锹挖下去硌硌棱棱地牙碜，土地出现森冷白茬伤口。又逢中雨，他们在乡下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就赶回来了。说乡下很冷。炉灶里填了那么多的玉米秸秆，红堂堂的火焰呢。可他们坐在土炕上，还是打着哆嗦。


       他们出门，没有人管我的饭。中午的时候，接到他的电话，问是否有空出来，一起去吃饭。问得及时，请吃饭的人也喜欢，自然是要答应的。于是车子在门口等。去不远处一家餐馆，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眉清目秀，手指干净，为女子盛好羹汤放置面前。竟是稳重儒雅的好。他温和说话，言辞不多，每一句都如同春日喜雨，恰到火候的舒适。偶尔，他会管教女子，吃饭时左手要放在桌面上，不许在下面搞小动作。伸出手来辩解，说没做什么呀？就是放着嘛！他倒说了，怎么和我家孩子一个样。


       他便是阳春白雪的。是清水池里一株白荷。是三十七度的中年男子，恒温，可以靠近。隔着餐桌用手指把持上去，想在他的唇上缱绻出几分春色。他也不拒绝，也不说话，只是微微笑着。窗外是攒动的大小人流，车流。他也不躲避。只说，你永远和小时候是一个样子。


       我想，他便是以为我和他的女儿一个样，又和我自己小时候也一个样。那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呢。从他眼里望进去，似乎望到他心的底层。他温暖回视，如同父辈以及长兄般慈爱。


       临分别的时候，在大街上用唇角盖住他的唇角。他颇显无奈地笑，推辞不过，只好接受。我因此格外开心。他后来在短信里说，怎么越来越像个小色女了，别忘了我们的约法三章。我怎么会忘呢。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哗啦啦作响的青春时光，我们身边正在哗啦啦流淌而去的每个新鲜的日子…… 我说，亲爱，美色当前，怎可暴殄天物。


       天若下着时断时续的雨，自是应该读书的。雨时，天会阴暗，雨停，空气自是清冽。办公室的下午格外安静，适合读写草木文章。手边有汪曾琪的《人间草木》，从首篇《花园》看起，看他写出那些植物和花卉的好处与灵魂来，不觉沉迷。有女子在聊天框里留言，说是自己手工缝制的夏被已经快递发出，里面还有一条纯棉扎带，我是不懂这是何物，她便笑，说收到时就会知道了。她还寄来新鲜的蜂蜜，都在路上走着。我的眼里便生出雾气来。隔壁办公室的同事此时送来沏好的咖啡，还有小甜品。将这些都甜甜糯糯地入口。胃腹饱暖，心里有了诸多春意。


       汪曾祺在书里回忆他少时的花园。我心里想必也是有这样的一座花园。看他的文，如同看了自己的心。而傍晚时分又开始下雨了。母亲打来电话，说是包好了水饺，你到家就可以煮了。他也来叮嘱，夜里不可读书太晚，要注意休息。


       我忽然觉得，我想要的那些草木亲缘、草木情缘都已经拥有了。我因此不敢再说多余的废话。你看，这场清明的雨下得多欢实啊，而雨过之后，春天就会真的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