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玥

         最初的最初，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独立的女子，心生怜惜。她似乎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安静。俗事的烦恼已经无法惊扰到她。第一次和她吃晚饭时，夕阳从窗外的香樟树绰约的枝叶间洒进来。落在她洁净的脸庞上，静谧而纯粹的美显露无遗。她在他招呼多吃一点的时候。抬起头来笑。是标准的微露牙齿的微笑。眉目洁净，有非常明亮的眼睛，非常的纯净的眼神。那一瞬间，他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她的笑以及眼神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　直到后来，他相信那一天的感觉是对的。那时候他刚刚结束部队的生活，那个生活了六年的地方，那样深深的怀念无法排遣。

　　随着相识时日渐长，他发现这个女子并没有恋爱的无法驾驭的快乐情绪。她依然写写字，在有香樟树的窗前，抄写<道德经>，还有<金刚经>。偶尔也看看书，某些时候一起去散步，看夜晚的星空。有时候，倚在窗前铺有格子棉布桌布的桌子旁，看着夕阳里来往往的行人，直到华灯初上。从来不曾主动的问他这个准男友要什么东西。彼此经济分很的很清楚，也实施AA制。

　　彼此关系定下来后，他和她一起去见她的家人。他以为可以看见她的另一面。她也只是非常的顺从的孩子。孝敬父母。和父母安静的相处。听他们说话，有时候也做饭，陪着他们做家务。一切太过正常。他想起自己从部队回来，觉得他依然是可以让母亲妥协的存在。他不知道她要什么。一个正常的人应该是被世俗所打败的，可她没有，始终保持着距离。游离其边缘。使他想起上学时看的清少纳言的散文集　《枕草子》那种文字描写清寂感，与世间有情与物都有浅浅的欢欣，但是又觉得那些是不属于他的。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一回头，身后的路已经是悬崖残垣。也许有一种感情就是谁一认真谁就输了。

　　在相识第三年的冬季里，她做了他的新娘。洁白的婚纱，认真庄重的表情。接受所有的亲朋的祝福。那是一个有着绵绵细雨的冬日。婚车一路行驶在烟雨江南的氤氲里，烟雨蒙蒙。但它又是特别的。他自认是一个懂得时日慢慢悠然度日的人，他也相信昔来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的，生活也该是如此。他可以给予她。并等待在时日渐长的斯磨里，她能发现有一天，她会像今天他无法离开她一样离不开自己。生活有太多的真相，但不必一一去触及真相，事若求全何所乐呢。这一天。他决定会一直在她的身边。

　　婚后两人在小城安然生活，上班，下班，闲暇时偶尔的经营彼此各自的爱好，她依然打理自己热爱的文字，写写字。有时候坐在阳台晒太阳，听昆曲，是　牡丹亭的游园惊梦。他觉得那样的唱腔仿佛冰冷了阳光的温度。有一种类似催眠的沉醉感。第一次遇见这样年轻的女子喜欢听昆曲。衣柜里有许多同一款式的衣服。简洁，大方。大小号分开，还有一些旧的家居服，很干净，棉布质地。注重饮食以及季节性的调养，可以做可口的饭菜。

　　直到她生病，一直安然静好的生活。在医院里，她对那个叫秋儿的女孩别有用心的爱惜，使她之前坚毅的一面有所改变，展现了温和慈悲的一面。那一次阅读，她试图让那个年轻的女子了解生活的真相。也保护她纯粹的心灵。曾一次深夜，看完《天下无贼》这部电影。两人走在灯火辉煌的街上，她和他说，如果傻根丢失了六万块钱，那么，王丽的孩子会有父亲，王勃会有生命。死亡是一件无比残酷的事情。它代表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傻根依然相信世界是美好的，天下依然会有小偷，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真相。或者是他知道自己的六万块钱是用一个生命作为代价的得以保全。一如王勃所说，因为他善良，有什么理由不让他知道生活的真相。后者的真相是傻根无法背负的愧疚和自责，还有王丽一生无法释怀的心结。那一天，他因为她的观点而觉得她太过清冷，但不可否认她的观点也是对的。保护好自己才能不伤害别人。

　　初秋的时候，她告诉他说，她有了他们的孩子。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情。他即将要做父亲，和自己心爱的女子的爱情的结晶。她怀孕以后，有时候非常的沉默，听音乐，散步。会试着给孩子做小衣服,用在婴幼用品店里买来的衣服作为式样裁剪,用针线缝制,线的结尾处小心的绕在衣料的缝隙里,不打结。使他觉得错愕,这个会用针线的女子,从未提及自己会做女工。有时候异常的烦躁，尽管她非常的克制自己的烦躁，但依然能感觉她的烦躁。偶尔的会流泪。在出暖花开的春末里。他们迎来了自己的孩子。一个新的生命。一个男婴。眼睛非常的像她。他开始了另一条路的行走，有了孩子，多了一份责任。生活是时日长久以后的麻痹。他已经忘记当初追求的爱与不爱的想法。他也被现有生活状态麻痹，并不自知。

　　有了孩子，她逐渐的不再阅读，也很少写字，有时候会在深夜坐下来写日记。在怀孕的时候，学习育儿知识。也逐渐的对孩子的事情处理的得心应手。亲自哺乳，给然然调配膳食，另起炉灶做小份，在厨房的门边上贴好便签纸和笔，需要购买的东西会及时写在上面，然后一个礼拜去超市一趟。带着然然，有时候还有母亲，还有他自己。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看见然然打开客厅的抽屉，然后钻进去，然后蹒跚跑到厨房要吃东西。日出，日落，和孩子说很多的话，有时候她会和孩子说不知道，有时候她对孩子的问题小心翼翼的回答。周末的时候，三岁的安安在和他奶奶一起吃饭，夕来收拾东西，准备带他出去玩。然后安安非常磨蹭的不肯吃饭。她从卧室伸出头来，说，安安，我知道，你一定是不想出去玩，所以才不认真吃饭，你知道妈妈是不会带一个自己走不动路的小朋友一起出去的。安安，看着她。不说话。然后稍稍迟疑的说，我去的。我吃饭的。她满意的转身继续收拾东西。时隔数分钟，三岁的安安开始嘟囔说打妈妈。拿棒棒打妈妈。她从卧室出来。手撑在餐桌上，看着他。然然，我郑重的告诉你，你想好了再说，你现在还打不过我，你这样说出来，说不定还要被我打。如果我听见下一次你在这样的说。我是会惩罚你的。记住了吗。好汉不吃眼前亏。说着有胜利者的笑容，有一些小得意眼里透着狡黠。然然很喜欢和她一起玩，她经常蹲下来和他拥抱，和他说话像是成人认真交谈一样的真诚。母亲在旁边说，他打得过你的时候你打不过他了。她笑着说，如果他那时候还想着打我，那是我教育的问题，我也不会怪他了。他坐在阳台，手里拿着当天的报纸，开心的看着这样的片段。明媚的阳光洒落一室。

　　春天的时候,她和孩子一起回到母亲那里,江南的村落,有大片的油菜花盛开,她带着孩子一起去散步,看着孩子在田埂上抓野草,偶尔孩子回头看她,她对着他笑,他看着她们笑。有时候孩子从远处跑过来,扑进她的怀里,她们一起笑出声来。她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摔倒再自己爬起来,并不溺爱他,亦不阻止母亲对然然的溺爱,她说孩子需要有人溺爱,但是要让他接受这世间的异样化。她给安安买他需要的东西，对于他喜欢的东西非常的有节制性的满足他的要求。然然三岁的时候,他们一家一起去黄山看日出,孩子清晨依然熟睡,便彼此轮换的抱着孩子一起上山,山上温度低,不肯租用景区的御寒衣物,便三个人紧紧偎依,抵御山顶的寒气。他在朝礅里感受到了她最神圣的一面。

　　给一家人做丰盛的早饭,对深夜归来的他并无疑问,他已是习惯如此,尽可能的早早回家。她得到亲人以及母亲较好的赞誉。时光不会老一样的幸福。

　　死仿佛是一件看着其他人的事情，虽然很明白，也总会以为和自己很遥远。知道那个秋天，还没有等到昔来的三十五岁的生日，就得知她将要永远离开的事实。万千不舍亦是不能阻止她即将逝去。而他和她刚好相识十年。这十年，他一如既往的深爱着她。而以后的十年，他将日夜的思念她，他日日会见着他们的孩子，会想起她逝去之前让他无法释怀的恳求他的眼神····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只是换你心，为我心，使知相忆深。一轮明月照罢千古轮回的人，为是不见就是人。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那个八年前的冬夜。她和他说，那是它最后的遗愿。她一项待事物用力认真。但是他还是没想到，她要他答应她在她昏迷以后就将她所有器官捐献出去。而她是原发性脑肿瘤，符合捐献条件。需要他在《人体器官捐献登记表》上签字。她和他说第一次听见然然哭泣，那种对生命的震撼，是一个女人才能体会到的感知，后来，然然逐渐成长，那样纯洁，使她觉得世间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她深爱着敬畏着这一切。她希望世间有更多人可以感知到生命这独一无二的美丽历程。陪她去红十字会签订同意书的时候，天空下着雨。冬季特有的萧条。他何时拒绝过她呢。

　　次日晨起，和然然一起去花店，买了紫色的不知名的花束，新鲜，芳香。去墓地，墓前有已经要枯萎的紫色花束，他想不起来是谁会送来这样花束。这块土地下埋葬着她的生前物品。第一件见她时候的衣物，还有她厚厚的日记本，钢笔摘录，以及他未曾见过她拆开的手写信札。用红色的丝带扎好。旧的棉布刺绣衣服，刺绣围巾，还有她曾经戴了五年的银质铃铛手镯，后来换成雕刻的银质手镯。而他只是留下一缕她的发。

　　然然已经长成一个少年了。第一年去墓地，他告诉然然，妈妈是去了天堂。六岁的孩子信了，第二年，然然看见墓地有人哭泣，不信他的话语。然后他给他读昔来留下来的信。亲爱的然然，你知道吗，今天你真是一个幸福的孩子，我在天堂的路上散步时给你采来一束花。今天真是幸运的一天是吗，妈妈祝福你·······然后他和然然说这件事是他们爷俩的秘密。后来，他觉得他可以告诉孩子了，就如昔来在信里写道，有一天，你会明白，人都是会死的，一个人死了，就是在你有生之年里，无论你付出怎样的努力，再也不会见到他了。虽然我已经不在你的身边陪伴你，但是我在有生之年里穷经我所能的爱你，这是真实存在的往事。而我的灵魂依旧在爱着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是。所以不必因为明白真相而悲伤。所以要珍爱生命。·····而如今，他需要想一个好的方式告诉自己的孩子，这里只是他母亲的衣冠冢。

　　而今天，他按昔来留下的信件的编号拿出这个季节的这封信。然然已经具备自己阅览信件的能力，并懂得维护自己的权益，说只有他愿意才可以和他这个老爹一起分享。他坐在灯下看书，听见敲门声，房门打开，十三岁的少年，眼睛红红的。把手里的信件给他。“亲爱的少年，恭喜你进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这一个阶段你会有不一样的认知和思想，还有想做的事情，如果觉得是对的，前提是不可以有损他人利益，在条件范围允许之内都可以尝试。我在这里给你加油。很多事情，你去做了就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做的时候，认真尽力去做，享受过程而不是计较结果。亲爱的少年，祝你好运。····”

　　周末，他看见书桌上有一张折好的信纸，便打开。看见工整的黑色笔迹。出自然然之手。：亲爱的老爹，实在抱歉，我在三年前阅览妈妈留下来的信件里看见一封妈妈留给你信件，我私自看了，是妈妈让你给我重新找一个新妈妈的事情。我不能接受，所以私藏了。对不起。我想，你是可以给找一个新妈妈的，我的条件是，不能比我的妈妈更好，也不能比我的妈妈差太多。·····他看着这张令他啼笑皆非的信件。也看见了信纸下面还有一张折合的纸张。按原来折合的纹路折合起来的。折合封面有安合亲启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