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蛋

友人送我金骏眉

我自谓是有点茶瘾的人。我这样说最多也就想表明自己平时爱喝一点茶，仅此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了。

认真论起来，有茶瘾与懂茶，两者之间本没有必然联系，懂茶的人不一定饮茶有瘾，而饮茶有瘾的人又未必真的懂茶。以我看，要谈茶的话，最好还是那些有茶瘾又懂点茶的人。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人我不知道，不过在古人中是有的。陆羽一生嗜茶，且著有一部《茶经》，世人由此尊称其为茶圣。他对茶的一些妙论，很折服人，看来他应该算是最懂茶的人。从陆羽开始，为茶捉笔写文章的人，无法计数，美文妙文，车载斗量。我读书少，举不出多少例子，不过印象中还有一些影子的，是周作人写过的那几篇。像他这样的人，浑身都是学问，不管对什么东西，拿出来都有一番话好讲，何况是茶了。周作人的一生，激越沉沦，酸甜苦涩，五味俱全，这样的人生似乎离茶很近。在他五十自寿诗里有这样一句：“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舍吃苦茶。”在他认为，茶味是苦涩的，他的人生滋味又何尝不是。

为茶写过文章的人既然不少，喜欢吃茶的人就更多了。在我们老家，吃茶也很普遍，当然没有什么好茶，都是很家常的那种。很多人家在清明、谷雨前后，从野外的茶树上摘下嫩芽，也没有多少讲究，不管是一芽一叶，还是一芽两叶，只要叶嫩，就照单全收。茶叶采摘回来后先在阴凉处晾，晾干了，自己烧火烘烤，香喷喷的很醉人。烤茶的那段日子，村子里飘拂的都是茶香。还有一些人家，没有工夫去外面采茶，只好从商店里买来些茶末——舍不得买好的茶叶——这些茶末并不坏，只是没了形状。无论买来还是自烤，乡下人吃的这些茶，都不能用“名气”和“档次”来论。茶和油盐酱醋一样，是居家过日子少不了的物什，先不论好坏，首先要图一个“有”。不管到哪家去，屁股刚落定，总有茶水端上来招待。只有这样，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

不光在我们老家，事实是不管在什么地方，无论乡下茅屋，还是市井人家，随便到哪家做客，一壶茶总是主家的待客之道。好像也没听人说茶好嫌茶孬的。若是渴了，狂吞几杯，没有人见怪，口要不渴，有茶也好说话。说话，有时是商量紧要事正经事，有时就是闲聊。大概还是闲聊的时候多。平头百姓，哪有多少紧要事正经事要说呢？又不是什么人物，没必要关心国家大事。闲聊的内容，全是家长里短、油盐酱醋的小事，可要他们说一些茶的深文大意，那可不中了。茶嘛，就是吃吃的。茶能有什么呢？要有人问起，估计他们心里只能这样想。

我也是这样想。我是从小在乡下长大的人，对乡下人的处事待物包括吃食是比较清楚的，而今又混迹于市井，出入在公家的门里混一碗饭吃。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我偶尔品尝过一些好茶。好茶是好茶，我也知道是好茶，因为名声、档次在那儿，可具体好在哪里，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滋味还同我在乡下吃茶末、吃野茶差不多。这是我老土的一面，好味觉培养不起来，味蕾始终也发达不起来。值得一提的是，因为平日清静的时候不少，我倒是读过几本关于茶的书，可谓在理论上武装了一下。来个理论和实践两厢一折中，我大概还能算个吊在中间的人。所谓吊在中间，就是指即既有点茶瘾但却不厉害，即懂点茶，又懂得不多这个意思。这又是在文章开头讲过的老话了。

我喝茶大都是清茶一类，清茶即绿茶，像西湖龙井、六安瓜片、黄山毛峰等。单看这些茶名，倒也响当当的，像绿林好汉，把名一报，个个威风，足以吓倒一些胆小的毛贼。在茶道里，茶的名贵就名贵在名声上。同人的情形也差不太多，有些人名头大，身上头衔不少，名片一递，很吓唬人。有些好茶，贵比黄金，是因为少。西湖龙井，就西湖那一小块地方，茶树很少，产量有限，可如今到处卖的是龙井，这就很可疑了。很有一些“名”茶，包装精美，价钱吓人，可喝到嘴里，不过尔尔，不由人不怀疑，玩的也是欺世盗名。

我虽因了一些机缘，吃到过一些好茶，这是少之又少的，平常吃到嘴中的茶也不见得有多好，顶多头上顶了一个虚名。听说，上档次的好茶供不应求。想想也是，就那么一点产量，哪能遍布人间。物以稀为贵，它们早成了高官和豪门的坐上客，很少有流落民间的。因了这点认识，我很少存捡遗拾漏的侥幸，对我来说，茶是要吃的，但无须追名。我的吃茶，还是我老家的那种，没有多少长进。倒是好几回，受了友人馈赠，得过一两二两好茶，虽然还是“不过尔尔”，但也算是享过了口福。平常去茶庄买茶，大名头的茶也偶尔买些，来客人时好招待，图个脸面。不过，最受我青睐的还是名不见经传的茶。它们虽名声不显，但口感颇好，丝毫不亚于那些大名头给舌头带来的甘美和清纯的味觉享受。

说到这里，我与茶的那点事应该算是说完了。明明谈茶，却只说了这么一点，一定让人失望。可就在昨天，一位友人打来电话，问我喝不喝红茶。我说不太喝，平时喝得多的要么白水要么绿茶。可据了友人的意思，还是喝些茶好，绿茶在夏天喝，能清热解毒，冬天天寒地冻，就喝点红茶。友人还说红茶性暖，能和胃健脾，催人睡眠，具有一定的护养作用，是养生保健的好东西。我平时对红茶没有什么嗜好，当然也不怎么排斥。可一听到红茶养生，还是颇让我心动。因为我也人到中年了，尤其近年，身上不是这里有情况，就是那里出状况，弄得我烦不胜烦，所以养生和保健这个话题，常常能吸引我的注意。再说一遍，我对红茶的态度，也没有什么厌恶，只是有人喝红茶时喜欢在里面加糖，就像在咖啡中加牛奶，看不太习惯。本来，各人各口味，无可厚非，可我觉得，要是这样吃茶，好东西也被糟蹋了，太可惜。我的不喝红茶，好像是在与这些人闹分道扬镳似的。

“我给你寄一些红茶吧，金骏眉，是红茶中最好的一种。你可以试着喝喝，”友人说。“我喝了几回，感觉很不错，冬天喝，与绿茶就是不一样，喝完之后，觉得胃里暖暖的舒服极了。”

“你是说胃暖和了么？”

“是，尤其对胃寒的人，好处更多。”

友人这样说过，我还是想像不出红茶到底有哪些不同。在我以往的一点喝茶经验中，总觉得红茶颜色太深太酽。更嫌它茶汤似红酒，茶面上好积一层茶油，显得不鲜活不透亮。有些红茶，甚至发腻，浓酽得失了清爽。红茶的这些特性可能与红茶的制作方法有关。红茶制作是需要经过发酵的，而发酵过后，茶叶的一些原始和本真的东西丢失了，得来的是浓酽，是绵厚，是甜腻，甚至是被捂过的一种“软”和“湿”。当然，这样处理过后，茶中就有了一些有益人体的元素和分子。绿茶不一样，它只是烘烤，去除水分，所以尽量保留了茶叶的原始和本真，即使泡入沸水中，也能渐渐舒展，把茶叶生前的品性，不加掩饰地展现出来。我钟爱绿茶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喜欢观赏已经干枯、死掉的茶叶，在沸水中慢慢苏醒，完成生命的涅槃，即使在小小的杯中，仍可见它们当年生长在茶树上的姿影。

红茶性暖，之前因为不甚明了，还从来没有真正体会，倒是友人喝红茶时的心情和想像友人喝茶时的神态让我颇为心动。这样一个喝茶的女人，应该是生活在大观园里那些女子，她们的人生，拥有大把的清闲，又无需为生计发愁。或者是职场中的年轻女性，白领阶层，她们洒脱漂亮，透着精明和干练。友人属于哪一种呢？大观园里的那群女子，成天哭哭闹闹的，生活没有目的和意义，应该不合友人的性格。那友人应属白领阶层了。也不是该属，因为她本来就是。而今她忙着自己的事业，但常常忙里偷闲，享受人生。于是她茶碗在手，顾盼有情的样子，就印在我的脑海里了。

“喝红茶一般不用透明的玻璃杯，玻璃和红茶的性情不合。喝红茶最好用陶瓷杯。瓷以青花最好，陶用宜兴的紫砂。杯不要大，但要精致。这样才雅。”

“还有这些讲究呀，那更不合适我了。”

“怎么会？”

“我是粗人，雅不起来。”

“明天我给你寄一些吧，不多，就让你尝尝。”

“还是不要了吧，挺麻烦。”

“这麻烦啥，只让你尝个滋味。”

“你就不怕我会上瘾，再跟你要……”

以为友人说说而已，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快递公司的人就把茶叶送到了。包裹扎得很紧，紧得像一朵尚未绽放的花朵。看着包扎得这么好的包裹，我有些舍不得打开了。我可不是小蜜蜂呀，哪怕再小心，也会弄伤花瓣和花蕊。

包裹里的金骏眉是什么样子的呢？这诱惑太强大了，我禁不住。我的样子就像狗熊嗅到了蜜，想一下破开，一看究竟。

我还是有些粗鲁，粗鲁得像是在强暴。对一朵花，这样的粗鲁分明是犯罪。

包装除去了，就像掰开花瓣，花蕊呈现出来——多漂亮的铁制茶盒。盒是黄盖黑厢，透着一股皇家的富贵和大气。盒盖上分上下印有“御龙茶香”和“金骏眉”字样，盒身有舞着的金龙。看来这是从前皇家的御用之物。一种茶叶的外表包装，能有如此身饰，肯定身世不凡有些来历。

我把玩茶盒，觉得精致，发现盒盖上还有一行小字，只因字体太小，刚才没有注意。原来是诗：“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我肚里无诗，自然不知这两句出自何处，系何人所写。但细细品味，真有嚼头。“寒夜客来”，这四字点明了时间，是冬天的晚上。诗人在家，读了几行诗，正感寂寞和无聊，于是早早上床，却拥被难眠。这时有客叩门，一问是故人来访，好不喜欢。然厨无余肴，柜无陈酿。于是发火煮茶，以茶待客。此时，风宁月朗，映窗的是数点寒梅，炉里松炭星火四溅，釜中茶汤鱼眼乍现。水开了，把茶泡上，与客对坐，分茶叙旧。这大概便是诗里情形。古人的雅和清淡，实让人羡慕。

我忙取出一些茶叶放在手心，迎着入户的阳光，细观起茶形茶色。金骏眉，名不虚传。只见茶叶乃金、黄、黑相间，大小匀称，形似海马。轻轻捏捏，不像绿茶那般硬脆，而是绵绵的，有些韧性。待用沸水冲泡，水刚入壶，即有一股馨香，冉冉飘起。

我坐下来，捧壶在手，以观茶色，听茶声，闻茶香，察茶形。

茶叶全部沉底，无一上浮。它们渐次在水中舒展，及至全开，仍不见有绿茶那种叶芽形状。仔细品察，即便吸水后，茶叶依然紧细，前后变化不大。只见灵动奔腾，状如海马者有；隽茂重实，形如金针者有。然不论状若何者，皆匀称隽拔。

汤水渐渐着色，从下到上，颜色由浓渐淡，及至最后，满杯金黄，犹如绵厚香醇的黄酒。凑近细观，正有一丝丝一缕缕“金线”似烟如雾，从茶叶中逸出。它们升腾氤氲，嬉戏追闹，似有无数金圈涟漪，荡漾波动。

再闻茶声，茶声细密，如春蚕噬食，或如秋夜草虫。又如水濡墙根，或宣纸吸墨。仿佛月色初染、江声唉乃。

至于茶香，也如茶色，也是丝丝缕缕，环环相扣。用手轻扇杯口，香味如逃似逸，飘忽不定。偶有一丝入鼻，则直抵肺腑，神志澄明通透。

“真是好茶”，我不禁脱口。

我轻嘬一小口，留在舌尖，只觉滋味鲜活，如水入沙。然后慢慢藏之舌下，更觉味道甘甜。饮一口，顺喉而下，则觉茶韵悠长，沁人心脾。便是狂吞下一大口，茶入肚中，却满颊余香。

我饮之醉之，已有茶醉之态。可惜我不才，不能将之为诗为文。

茶对于我，虽无特别嗜好，但倘若一日无此君，便觉日子寡淡，人生无味，就连水也少喝了。友人送我金骏眉，让我长了见识。茶亦如人，正可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在网上百度“金骏眉”，有以下解释：

   金骏眉首创于2005年，是在武夷山正山小种红茶传统工艺基础上进行改良，采用创新工艺研发的高端红茶，它的诞生填补了国内市场无高端红茶的空白，其名寓意骏马奔腾。

金者，贵重也。

骏者，同峻，又寓外形似马，有万马奔腾之意。

眉者，乃寿者长久之意，又指细小的高级茶尖、茶芽。

    如此一解释，金骏眉这个名字，寓意腾达，不同凡响。

红茶能久存否？若能，我当存之。我有些舍不得，舍不得再像从前那般拿来驴饮，珍之惜之，只为细水长流。有茶瘾者最好懂茶，像我这样的一知半解，还有不如我的一窍不通者，再好的茶到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实在有点白瞎和可惜了。世上还有一类人，茶瘾有没有且不说，至于说懂得多少，那更是扯淡。这些人往往喜欢斗茶，看谁的茶好，看谁的茶名声大、价钱高，若是碰上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只能自认晦气罢了。

待我再细品几回后，我定当告诉友人一些感想。我想告诉友人，好茶我固然吃得，但对孬茶也不嫌恶，在吃茶的同时，也是参悟人生。倘若真有一些人生参悟，也不枉友人送我金骏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