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岱有感

个人日记

 

 

张岱,又叫张宗子,或陶庵、石公什么的。古人除了名之外,总要弄出一些字和号来。不过,这是很雅的事。张岱是浙江绍兴人,出生仕宦人家,少为富贵公子,精于茶艺鉴赏,爱繁花似锦,好山水,晓音乐、戏曲。这些用不着我来介绍,他在《自为墓志铭》一文里已经说得明白,自己是一个集纨绔子弟的豪纵习气和晚明文人的颓放作风于一身的人。用现在人的话说,他是一个玩家,凡是玩的事,没有一样他不精通。明朝灭亡后,他誓死不与清朝合作,作了明朝遗老,放下从前的玩法,入山著书以终。他最有名的著作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琅嬛文集》、《夜航船》、《史阙》等。一个人,在短短几十年,能做出这般学问,不朽是肯定的。现在来看,他已经不朽了。

明朝在中国历史上,政绩、民生各方面都不怎么样,但人的思想却是空前活跃,出现了很多思想家、理学家,像王守仁、李贽等。在朱家王朝最后灭亡时,纷纷涌现出一帮遗老,他们坚定不移要做明朝的人,哪怕死也要做明朝的鬼。清朝皇帝成全了一些人,让他们做了大明的烈士,像黄道周等。反正明清之交文化人弄的那一出,就像一幕舞台大戏,很有看头。

我喜读张岱,这样说,有点吹嘘之嫌。不过这样一个路子,在我还算是清晰的。从袁中朗到张岱,从张岱到周作人。这样一条线路,基本上把我读书的喜好全都勾勒了出来。

当然,我喜读张岱,并没有弄来他的文集逐篇通读,要是全部弄来,像我这样的疏懒,肯定没有耐心看完。我的所谓喜欢,也就是随手翻翻,消遣而已。好在这一路子的文章,不比现代小说,大多篇幅不长,又都独自成篇,在哪里都能进去,在哪里都能出来。

我基本认为,张岱的好文章大都在《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这两部书里。这是他的真正创作,是作为作家而存在的张岱。其他书,主要是做成的学问,是作为学者而存在的张岱。我于学问不中,所以欣赏多的还是他“两梦”中的那些小文。一个“梦”字,已经很妙,很能牵人心思。“梦忆”和“梦寻”,对我而言,真有点魂牵梦萦的意思。《史阙》,应该是一种史抄,或叫史摘,从前不太关注,近来稍有用尽,觉得很有意思,不仅供人消磨时光,还能增长见识。以下是我闲时读《史阙》中两则,联想到现在社会上一些事情,随手画出来,作为某一日读书的凭证。

1

【史阙】王介甫为相,大讲天下水利。刘贡父常造介甫,值一客在座,献策曰:“梁山泊决而涸之,可得良田万顷,但未择得利便之地贮其水耳。”介甫俯首深思曰:“然,安得所贮如许水乎?”贡父抗声曰:“此甚不难。”介甫欣然,以为有策,遽问之,贡父曰:“别穿一梁山泊,则足以贮此水矣。”介甫大笑,遂止

王介甫乃王安石。王安石是史上有名的改革家。我还在孩提读书时,便知晓中国历史上有两个人是改革家。一个人是商,他搞变法,是法家;另外一个人便是王安石。王安石所处的大宋王朝,出现了许多社会问题,他看到这些,一心搞改革。王安石的改革后来失败了,因为改革触及了很多人的利益,连苏轼、司马光这样一些人也出来反对,这就行不通,注定要失败了。

王安石为官虽官至宰相,但更让后人知晓他的一面是文学家。唐宋散文八大家里,他赫然有名。挤身八大家之内,是专指他的文章。除了文章,他的诗,他的书法,全都是响当当的。王安石这个人很有意思,有的书上说他从来不洗澡,后来听人劝说,洗了一回,觉得舒服,于是改掉了从前的陋习。我觉得这种说法有点不靠谱,应该是野史和别传。一个大文人,一个朝廷大官,怎么还不讲个人卫生了?

宰相是个什么官呢?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总理。王安石就当了这么大的官,实在很了不起。

王安石当官是很敬业的。他关心民生,他搞改革,目的就是想为朝廷出力,想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然后,改革必然要触动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加上改革的的条件还不成熟,王安石的改革新政,让老百姓的日子更加贫困。由此来断定王安石、苏东坡他们谁保守、谁革新,谁前进、谁落后,都是不足取的。

这则文字的意义很浅,很好懂,我就不赘述了。让我感慨的是:他这么大一个官,在当朝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可他却没有什么官架子。在与人商量事情时,别人还可以和他开开玩笑。最让人心折的是,他还能听取别人的意见,发现自己错了,能及时修正,不怕丢了脸面。

人非圣贤,孰能无惑。哪怕再是智者,也有做事失误和决策错误的时候。犯错误不要紧,要紧的是能不能虚心听取下级的意见,及时修正自己的谬误。在当今官场,这样的官员应该不多。不是不多,恐怕一个也没有。领导总是英明正确的,领导从来不会有错,错的都是下级……这样一些话在当今的官场很盛行。谁的官大,谁就嘴大,谁就成了真理。好像人的智商、是非,对错,全是由官位来决定的。于是吹牛拍马者趋之若鹜,肉麻话,飞来飞去,全为领导歌功颂德。

领导真要有能力倒也罢了,可惜有些领导,本来就是靠吹牛拍马,阿谀奉承起家,肚子里没有多少货,却又在官场染上了官腔,摆上了官架。即便肚子里稍有些货色的,也无不夸夸其谈,好大喜功。为了政绩,指点江山:手臂一挥,劈山修路,围海造田;或老城翻新,推倒重来;或毁田毁林,拔地而起重造一座新城。他们手笔之大,前无古人。他们不听意见,自以为是。这些人所过之处,刮民脂民膏,身后留下鬼城。论官职,这些人与王安石相差十万八千里,论学识水平,又何止天上地下。王安石身为宰相,尚能听人建议,从善如流,独这些人不能,有这样的人把持官场,是今人无古人之福也。

2

【史阙】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因南渡后想见汴旧事,故摩写不遗馀力。若在汴京,未必作此。乃知繁华富贵,过去便堪入画,当年正不足观。嗟乎!南渡后人但知临安富丽,又谁念故都风物?择端此图,即谓忠简请回銮表可也。

《清明上河图》是宋代名画,张择端所绘。2010年的上海世博会上,在中国展厅,就是选它来体现诸多的中国元素。利用现代手段,采用了动态的光影,人在画前,仿佛置身画中。

清明上河是北宋汴京一带当时的风俗,情形就像今天的赶集,可以自由贸易。画轴一点点展开,集市的场景也一点点呈现眼前。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不一而足,无不朗然。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还有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各行各业,应有尽有。街市车马,川流不息。做生意的商贾,看热闹的小儿,叫卖的小贩,坐轿子的女眷,云游四方的僧侣,问路的外乡游客,酒楼中狂欢的富家子弟,行乞的老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通过这一幅图,可尽展当时汴京社会的全貌。这图画并不是为统治阶级歌功颂德,而是真实呈现了当时社会经济繁荣和人民安居乐业的实况。这样一幅图画的价值不用我说了,说它价值连城,说它是无价之宝,再怎么说,都是多余。

我于画是外行,这里也无意说画。倒是张宗子的这段话,细细玩味,很有点意思。它道出了一个现象,阐明了一个道理。简单讲,就是只有当一样东西成了过去,才让人怀念。哪怕当时再好,也不觉得好,更不会产生同情和珍惜。张择端绘此图时,北宋已为金人所灭,南宋朝廷在现在的杭州。南迁的这些人,回忆昔时在汴京的情景,肯定要有怀旧之感。南渡之后当然会“想见汴旧事,故摩写不遗馀力”了。张宗子是明朝遗老,出生世家,偏又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文人,于是国破家亡之恨便常常萦绕心头了。他看此画,当更有感触。

感触归感触,珍惜归珍惜,怀旧归怀旧,这应该还是事后的事了。而当时的人才不知这些呢。当时的人要是这样感触,生了惜别和怀旧的情绪,那不被人骂成神经病才怪。成为过去了,好东西不在了,成了追念,才能触动心思。

我们毕竟没有法子去问张择端了,谁也没本事穿越。就是真能穿越,我们也不可能去问他:你画这幅画时是不是这样想的,是不是带有这样的情感?因为这也用不着问。只要将心比心,以己推人,大致的情形应该还是能揣知一二的。

岁月不饶人,时光过去得快。咣啷一声,一个朝代没了,又咣啷一声,一个朝代又没了。连一个朝代都如此不经过,何况一个人。张宗子一定是那个时代感慨最多的人。

我将渐渐老去,每每回忆青春年少时的人和事,也有张宗子之感。我知道,从前的时代并不是理想的时代,贫困、落后,能有什么好呢?可一想到它,还是心仪,还是怀念。这就是人的怀旧之病。读书一事,于我实在只能算是消遣。张岱的文字自然是常常放在身边的,恐怕今后更离不开它了。现在人的长篇大论,我看了就烦,动辄洋洋万言,让人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既如此,也就不再看了。至于小说,怎么说呢?长沙钟叔河说他五十岁后不读小说。开始我还觉得他这样说有些不妥,现在已经很赞成了。

 

文章评论

翘楚

张岱的文章,我记得只读过《湖心亭看雪》。好像也是某日看了您的文章后去读的。

杨疯子

明朝在中国历史上,政绩、民生各方面都不怎么样,但人的思想却是空前活跃,出现了很多思想家、理学家,像王守仁、李贽、朱熹、程颐等 。 朱熹和程氏兄弟貌似是宋朝大儒,和明朝木有瓜葛吧!

江肥土

呵呵,我看都是像你一样的贵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