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蛋

W君：

这是一年将近的日子了，你在做些什么呢？我这里连续好几天的雾霾天气，空气质量是重度污染，我没有出门，也不敢出门。你说这叫什么天气呢？为何就弄得这般不可收拾了。你看我，又在发牢骚了。人一病，是爱讲气话发牢骚，你就原谅一些吧。

你问过我，可曾有病房日记一类的文字。我说没有，没有什么值得记下来的。你说不妨记一些，毕竟这样的经验从前还没有过。想想也是，既然经历过，即使再平淡，也应该记录下一些，哪怕只是流水帐。那就趁着这两天我还有空，还没有去正式上班，来写几个字吧。

十人九痔，这是老话，是有痔人拿来自我安慰的话。可平常时候并不知道谁谁有痔。人有痔又不能拿来放在嘴上当光鲜的事说，这应该属于一个人的暗疾。有人说，痔的形成多与生活习惯有关。久坐久站，有烟酒嗜好，常大鱼大肉，又不爱活动，患便秘者。这些都是形成痔的直接原因，如果注意了，痔是可以有效预防减少发生的。就在医院走廊上的宣传图板上，我看到了一些关于痔的常识，其中就有痔的形成。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意还是肛肠受压，气血不畅所致。或者饮食不当，体内湿气过重，也容易成痔。

这样说，总归还不好懂，人总不能不吃不喝吧，凡吃凡喝，都会给肛肠造成压力。十人九痔根本原因还在于人的直立行走，肚囊里的东西在地球引力作用下，全都挤压肛肠。女人很少烟酒，生活习惯相比男人应属好的，可女人得痔的仍然不少。这是因为女人比男人多了一项艰苦，那就是怀孕生孩子。怀孕的妇女，负担过重，尤其是怀孕后期，负担更甚。对肛肠的压迫，导致局部气血不畅，最后成痔。

最有趣的是那个给我主刀的L，他说话比较风趣。他说你见过四肢行走的动物有过痔吗？你见过一瘸一拐的人有过痔吗？都没有。四肢行走，不造成挤压。至于一瘸一拐的人，无意中加强了那个部位的锻炼，也不会生痔。你看，这又是一个福兮祸兮的例子。

我是不是在向你普及痔的知识了。俗话说，久病成医。不过我也是现抄现卖，挂一漏万。这些人生常识你要能听得进去，应该还是有些好处的，至少你了解了一些后，能够注意一些。凡事预防是重要的，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我躺在病床上才有了的深刻体会。

痔疮手术不大，有人讲，这是最小的手术。拿我来说，手术时间总共才用了十分钟（不含麻醉的二十分钟）。可就是这样一个小手术，毕竟也算是动了刀子，何况又在那样一个部位。又有人说，这是最恶心的手术，虽然不大，但很让人受罪。我这样说，绝不是想夸大我受的罪。我又不是温室里的花草，还没有那么娇气，多半还是听来的。“那个部位，是人体最弱，神经最集中，最碰不得的地方”，“每天都要用，又是最易污染的地方”，“比女人生孩子还疼”……我随便一列就这么多。就是那些生过孩子的女人，也说割痔疮比生孩子还疼，不由你不信。

我想，这些女人的话还是不可全信吧。毕竟生孩子是过去的事，一件事一旦成为过去，还有多少可信呢？手术前，我也害怕，害怕疼。我问过一个人，那人说，疼是很疼的，不过也不是太厉害，咬咬牙就过去了。这个人的话给了我一些鼓励，他要不是这样说，我恐怕还下不了做手术的决心。又不是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毕竟还是可以拖一拖的。及至我也疼痛过后，再来考量别人的话，觉得都有些道理。疼，当然疼，但确实一咬牙就过去了。至于说比女人生孩子还疼，我还是不太相信。除过成为了过去这个因素，大概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新生命的诞生，涌动的母爱，让疼痛减轻了。

那个给我主刀的L医生，看他的样子，猜他有六十多岁，可他的实际年龄要小得多，才五十多些。他从前当过兵，退伍回来后，不知怎么一弄，成了割痔疮的医生。而且还是最优秀的医生。原来，割痔是他家祖传的手艺。他父亲，他爷爷，全是这一行的名医。说名医，也就是现在的称谓，在他父亲、和爷爷为人割痔时，并没有人为他们送去这顶头衔。割痔，不就是区区的割痔，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似乎还不值当充当名医。然而在今天却不一样了，别看他就这一下子，却是十分吃香。他的这门手艺，让他吃香喝辣。我在想，一个人在世上真的不需要样样都通，只要有一行超过别人，就是有用的人。这个道理，也不是现在才懂得的，但真正有体会，这次算是最深的了。那天我和他谈话，他说他就是一双手值钱，他的这双手呀，别人比不过，他就会这个，而且做到了最好。你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天天都弄这个事，天天都在重复这个事，还有什么不能做好的呢。可话也不能这样说，同样日复一日做这件事的人多了，也未见得都能做得有他好。说到底，还是一个手巧不巧的问题。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话好说，可真要做到，很难。这个L医生，大概就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了。

你还真别说，才住了几天院，我真有一些从未有过的收获和体验。医院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成语里有“同病相怜”，真是太对了，因为同样的不幸和遭遇，人们才相互同情。我们同病房一共住了五人，两个老者，一个年轻人，我和另外一个，算是中年。

这两个老者，一个老者是煤矿上退休下来的老工人，一个是纺织厂退休下来的工程师。年轻的那个，好像在哪个小厂当工人，中年的那个，是中国远洋公司跑国际水道的大副。

要是不生病，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同他们有这么多的接触吧。我们像是被关在一个笼子里一样，要是彼此还不说说话，那找谁去呢。病友，这是很亲切的一种称呼。

我基本都是在听。我好像被他们撂在外面似的，插不上什么话。我想换成你，可能和我一样，也插不上，因为我们和他们完全是两种人。

就拿那个退休了的煤矿工人来说，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手术的创口比我们几个严重得多，再说又到了这个年纪，创口恢复起来就慢。只要稍有触碰，疼得他嘴里直哼哼。

那个海员的女人嘴比较甜，她叫他大叔：“大叔，你看上去很有当官的样，你要不说，我们还以为你是一个不小的官呢。”

“我哪是什么官呀，”他听她这样说心里很受用，话匣子打开了，藏在心里的话，像河水一样流了出来。“不瞒你们说，要是我识几个字，混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他年轻时当过兵，连长、指导员都喜欢他。当了五年兵，还不让他退伍。他说老不退伍也不行呀，又不能提干了，再当下去也还是一个兵。连长说你又没文化，要是有一点文化，连里向上级打个报告，提拔你当个排长，可是你箩筐大的字不识几个……唉，怎么说呢，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你现在不也挺好嘛，你看，儿女孝顺，子孙满堂，又老有所养，老有所乐。你看你多有福气了，说不定当了干部还没有现在好呢……”

只要有人和他说话，他是说不完的，有时，我们一个都不做声了，只听他一个人在说话。他的话多。他说他的过去，说他去世了一年的老伴，说他种的那些菜，说他怎样和当头的吵架，说他怎样收拾了几个为非作歹的坏蛋。

你也来听听，他身上全是故事。每个人都是一部书。我也相信了，要是他有文化，真不知他会成为怎样一个人呢。听他说这些陈年旧事时，我想到了我的一个伯父。我还在孩子时，常常为他干点活，目的是听他讲故事。他也目不识丁，可他照样会讲《红楼梦》、《西厢记》、《三国演义》里的故事。他的那点本事，让当时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识字，这些故事怎样到他脑子里的呢？听人说，只有这一条了。可这要多好的记性，才能将它们记在脑中。他讲这些故事，带有很大部分自创的成分。他善编故事。要是他识字，要是很早就培养他拿笔写故事，谁敢说他不能成为一个小说家呢？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看来，很多人的天才都没有得到充分利用的。

那个纺织厂的退休工程师，平时话不多。他的脸总是掉着的，好像正为什么事让他不高兴。他有什么事不高兴的呢？就连他的老伴也说不清。他比较瘦，是从年轻时开始的那种瘦。有一次，他对我说，你别听他瞎吹，他全是胡说八道。他说的“他”，是指那个矿工。他说他能听得出来，他在瞎编故事。我说不碍事，就是听着玩，不当真的。他笑了。他怕我信以为真了。

他说他喜欢做菜，喜欢尝试一些新的吃法。也不知真假。这么爱吃的人，吃成了一个瘦猴，让人有些不相信。

他是一个很难侍候的人，凡事都能找出些不满意来。吃饭也是，比较挑。后来他自己也说，他是一个努力想追求完美的人，可追了一辈子，结果什么也不完美。世上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东西，可他为什么还要追求呢？

我每天就听他们几个说话，我就是不想听也没有事做。对了，电视是从早到晚开着的，除了睡觉的时候才关。开着也没有人看，没有人看，也要开着。不管谁，看到电视没有打开，顺手就会打开。这个逻辑有些混乱，但真实情况就是这样的。

你知道的，我有好几年没有看电视了，这十天，感觉把好几年的损失都补了回来。补了些什么呢？补了一些电视剧。它们实在是又臭又长。这些破绽百出的东西，却赚了不少人的眼泪。那个老矿工，眼泪吧嚓的，他想他的老伴了。他感叹，人老了没有了伴是最苦的，少年夫妻老来伴呀，年轻时不懂，现在懂了。

我每天这样过着，日子够无聊了吧。可有一点，说来你也许不信。当脑子空下来后，还真没觉得有多无聊。每天看看电视，看完就忘。起先担心的睡眠问题，现在倒不成问题了。在家时，我睡觉怕光、怕声、怕生地方，稍有异动就醒，醒了再难入睡。可我仿佛是入乡随了俗，有光不怕了，有声音也不怕吵了，甚至有人打呼噜，也不打紧，我睡时自睡，丝毫不受影响。你说奇怪吧，人哪有这样的呢？

好了，我把流水账记完了。也许你会说：难道就没有一点艳遇什么的，医院这种地方，是很容易有艳遇的呀。你说的不错，容易的理由还是由于人的同病相怜，加上小小的病房，无论精神还是空间，都把人与人之间距离缩短了的缘故。我没有艳遇，一是时间短，你知道我是一个做什么事都慢热的，这几天时间，哪做得成这样的大事。二是病友全是和我一个“性”，这就完全没有一点点可能了。

再过几天我就可以正常去上班了。我的这个班虽然上了也没名堂，可不上也不行，我还要指望它养家糊口呢。不能老打着“病号”这个小旗了，还得振直起来，这段时间丢下来的文字债也要还的。老伙计，你暂时就不要再张罗我喝酒什么的了，医生说了，至少也得半年不能沾酒。我说两个月后少吃一些总可以吧，可医生还是坚持说最好不吃。真是手术不大，要求还不少。不过还是听医生的话吧，小时候没有听老师的话，学习没弄好，现在有病了不听医生的话，那就不是学习没有弄好这样的小事了。酒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喝了，以后请允许我耍点花样。说到酒，我仿佛闻了醇香，人生要是没了酒，倒底少了趣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