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死了

个人日记


老丁刚从乳山回来,就得到消息——张县长死了,就在几天前。老丁在乳山有房子,是儿子买的。那里有大海,空气好,水好,一年到头没有雾霾,PM2.5永远低得让人放心,是消夏养生的好地方。

老丁和张县长并不熟。他们既不是故旧,也不是知交,只是一般朋友,甚至连一般朋友也算不上。他们是退休之后在一起爬山才认识的。在一起爬山的有一大群人,当中关系好的肯定有,不过老丁和他们相处得不近也不远。

听到消息,老丁心里清脆地“咯噔”一声响,仿佛连接着什么东西的袢扣断了,继之而来的是浑身滚过一阵颤栗。张县长年纪也不大呀,最多和自己相仿,怎么就……这样想着,他觉得“死”这个问题,好像又挨近了自己一点。

老丁是大大咧咧惯了的人,对死这个问题想得不多,可是被“退休”冒出来这么一弄,有时也想这个问题了。难怪有人谈退休像谈虎,谈之色变。可人哪有不退休的呢?道理谁都懂,没到退休时,谁都通透,真到了退休时,个个都戚戚然。退休这个话题在老丁心里还是有些沉重。有人说,退休成了综合症,女人好些,退下来,闲不着,有干不完的家务,把心思分散了,日子就好过得多。而男人不行,尤其那些成天抱着膀子什么也不干的人,就把它当作了人生的关隘。有人攻克它还算顺利,找点事做,打牌、钓鱼,喝酒、聊天,很快适应了,有人适应起来不那么顺当,磕磕碰碰的,动静闹得有点大,甚至过不了这道坎。

除了退休,男人一生当中还有几处关隘,每一处都不无危险。比如如果有一天见到漂亮的女人不动心,裤裆里的那个玩艺儿沉沉睡去唤不起了,对男人而言,这个打击就太大了。于是“老”和“死”这些问题,就会乌云一样袭上来,把心空弄得暗黑。男人在这几处关隘游弋,大概也各有心得,但都不好尽对外人道,只能闷在心里,也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很多事例表明,男人比女人更看重心理暗示,或者说心理欺骗。只要把年龄改小几岁,就真以为自己年轻了,只要同女人把那个活儿做好,就真以为自己并不老了。

老丁在家里一直是大事不管小事不问的甩手掌柜。也不是他不管,而是没什么事需要他插手。他从前只忙公家的事,交了一帮朋友,吃喝玩乐,倒也热闹。退休之后,人情一下子淡下来,冷清了,自然觉得日子难过,他觉得憋闷,无所事事,手里攥着大把时光没地方扔。思来想去,还得找点事做,可家里像用牙签剔过似的,锅碗瓢盆,抹布拖把,孙子孙女,任什么都顺顺当当妥妥贴贴,不需要他动一根指头。看他这样难受,家人替他出主意,说你去锻炼身体吧,不管什么运动,打各种球、打太极拳,跑步、走路,只要觉得快活,只要把身体调养好就成。经过一段时间的比较和选择,老丁决定爬山。老丁说爬山就是登高,登高可望远,很适合老年人情怀。

老丁去爬山了,很快结交了一帮“驴友”,老王、老李、老黄、老孙……七七八八加起来,总有十来个之多。他们统一行动,成了一支像样的队伍。在他们中间有一位张县长,因为他是县长,所以显得有些特别,就拿称呼来说,别人唯独不叫他老张,而都喊他张县长。

张县长个头不高,长得黝黑,性格有点粗放。不过稍稍注意就会发现,在他的粗放里面也能见到精细,甚至是奸诈。到底是当过官的人,他身上的一些东西有点复杂。这就像在水里加了一些特殊的物质,常态下很清澈,只要外部条件发生变化,就会浑了浊了起化学反应了。老张当过县长,有理由不让人一眼看透。

其实也没人想一眼看透他。老丁他们这帮人,全是退了休的,没有仕途进退的竞争,也不想意外生财发达,没有这些,人就简单多了。他们只抱着一个心态:能在一起玩就玩,不能玩就散,谁也不求谁。

 

张县长死了,虽然有些可惜——毕竟年纪不大——但死也就死了。老丁内心震动本来也仅于此。不想,老李的一句话,让老丁内心骤然不平静起来,让他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感到后悔、内疚和自责。

老丁在家闲不住,回来第二天就去爬山了。秋天的山,红了黄了,风景独好。登高远眺,心胸开阔,无比惬意。他们几个碰到老丁,都挺高兴。老丁说了一些乳山的事,他说那儿空气好,水好,什么都好,可就是朋友少。他们说,那你干嘛还跑过去呢?没有朋友多孤单。说着说着,不知谁提起了张县长。

“张县长在那边才孤单呢。几个月没见,怎么说死就死了。人也太假了。”老王说。

“他得的什么癌?”老孙问。“以前没听说他有什么大病呀?”

“病来如山倒,说来就来,哪里可以预测?不管谁,别看多神气,说没就没。遇事还是看开些,张县长这个人……人就一口气,这口气说不定哪天就上不来。”

“也是,只要一口气上不来就完蛋。人体这部机器运转了几十年,哪能没有个小毛小病的,只要一处卡壳,就停机见马克思去了。”

死这个话题说起来就有些沉重,可又绕不开,不论说什么,最后总能绕上来。

“老孙,你的身子骨越来越硬朗。从前你可不是这样,感觉病病歪歪的,那时还为你担心,就怕你性子急,撂下我们先……

“哈哈……你……”老孙笑笑。老孙的身子骨确实是他们当中最弱的,全身一把骨头,没有肉,像风干了一样。“你没听说过‘硬汉拼不过病歪’这句老话?”

“听说过,听说过,你呀,肯定能长命百岁。不过,人要锻炼,不锻炼不中。生命在于运动,这是科学道理。自从你爬山后,你的身体好多了。”

“张县长以前还和我们一道来爬山的,怎么突然不来了呢?”老丁说。

“你还问这个,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老丁不解,望着他们几个。“为什么?”

“为什么!那天发生的事你不记得啦?”老李说,眼睛望着老丁,一脸认真。“自从你们吵过那一架之后,张县长就再没来过。他躲在家里郁闷了,还能不生病?”

“吵架?啊——”老丁失声叫出来。过了半晌他才问:“你这话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不信你问问他们。”他们全都不作声。

老丁沉默了,仿佛被什么重东西压着,几次想说点什么,可嘴张不开。

过了一会,老李说:“老丁,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按说这也不怪你,那天的事我们都清楚,谁叫他那个样儿的呢?我们不也在一旁帮你的腔,数落过他吗?”

“唉,我也是一时性起,说出那些话来,看来真伤了张县长的自尊了。我干嘛非要犯犟呢……”接下来的好多天,老丁都很自责,好像是他害死了张县长。

 

老丁反反复复地回想那天的事。越想越觉得他和张县长吵的那一架实在无厘头。

那时正值五月头上,天气刚刚有点热。脱掉冗沉的冬衣,人觉得有一种松绑了的轻松。山上满眼新翠,枝头好鸟相鸣,大自然生机无限。老丁他们天天相约爬山,有时也去湖边小憩。他们还自带干粮,自备酒水,在山上,在水边,席地而坐,小饮一番。时间或半日,或全天,好不惬意。退休没什么不好。轻松,闲适,抒情,他们觉得这才叫享受生活。老丁说,早知如此,不如早点退休。他后悔退休晚了。想到一些人,使出各种手段,赖在单位不走,真是可笑至极。老丁彻底放下身段——他本来也没什么身段,只是一个教书匠,虽然也当过“长”,那也不值一提——融到退休生活中。

老丁还记得,他加入这个队伍时,张县长已经在里面了。按照他们不成文的规定,在队伍里的排序一般按先来后到,各样活动,也是遵循以老带新。不过,也没人在意这些,排序也好,以老带新也好,也就是一阵子的事,处熟了,也都自然了。老王、老孙、老曹,一个“老”字,挺亲切。到于“张县长”,老丁跟别人这样叫,自自然然的。他们从前干什么的,没人说得清,只有张县长,他从前做过县长,是政府官员,这已经从称呼上看得很清楚。

张县长很热情,能说会道,不管什么事情,总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他们碰到不理解的问题,喜欢听他分析分析。

“张县长,现在房价还能降下来吗?”

张县长笑笑:“这个恐怕很难。房价上涨,不以人的意志转移,而是由当前经济运行规律决定的。”于是他大谈一通经济。

“有什么狗屁规律?依我看,政府是操盘手,涨价捞好处。很多地方都是土地财政,没有高房价,不把老百姓手中的钱诳去,政府靠什么?”

“这样说也没错,事实还真是这样的。土地是宝,现在就靠吃地卖地。也不光我们,每个城市都一样。”张县长说起这些来,像做报告似的。他不愧是做领导的,谈教育,谈经济,谈民生,无论谈什么,都能讲出一番道理。当官的人,知道的事情多,见识的场面大。不知不觉,这种看法在他们当中生了根。

“张县长,你就别领导做报告了好不好,我们小老百姓不关心这些。”有人听烦了,呛他一句。

“好好好,不说,不说了,”张县长一点也不生气,“已经退下来的人了,还什么领导。我现在和你们一样,是小老百姓。”

“你哪是小老百姓,你是张县长,是县长大人。”

“看你说的!”

张县长平常不端什么架子。他随和亲切,同老丁他们说说笑笑,兴致来了,带一两瓶好酒出来让大家尝。

有一天,他们相约好了,在山上搞个堂会,由老孙、老吴(这两人是票友,拉一手好琴)他们带三弦和京胡,再叫来话剧团退休的几个,说说书、唱唱京剧。没别的,就是找个乐子。大伙儿全到了,可一直没见张县长的影子。你别说,在一块玩惯的人,遇到好事乐事,想均摊,一个不能缺。

张罗这些事,老丁最是热心肠。见张县长没来,他急着盼着,没心思听戏。

隔了好一会儿,老丁老远看到姗姗来迟的张县长,扯着嗓子喊:“老张,老张,你怎么才来呀,他们开始了!”

被叫的那个人毫无反应,眼睛盯着地,慢慢腾腾不急不慌。

“老张,老张……你快点儿!”老丁以为他没听到,接着又叫。可“老张”还是没有反应,好像他根本不是老张。

“难道认错人了?”老丁犯了嘀咕,“不会吧,哪有长得这么像的?没错,他就是张县长。”

“老张,”老丁这一声叫得虽然有些迟疑,但格外响亮。他想确认,这人是不是张县长,自己有没有看错。

渐渐走近的那个人看也没看他,一脸漠然。可就在这种漠然里,似乎带着一股怨气,这怨气瞬间又化为愤怒和骄傲。老丁怔怔地看着,弄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张县长,你今天来晚了。”这时,人群中的老王叫了一声。

“出门时临时有点事,耽误了。他们都到了吗?”

“早到了。你今天得露一手,来一段武戏,怎么样?”

“我哪会这个,我来听听,给你们鼓鼓掌、叫叫好。”

老丁傻眼了,自己并没认错人。人家老王才叫了一声,他就笑吟吟答应了,两人还热聊起来。看来张县长是有意不理他。“难道张县长对我有意见?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可我能得罪他什么呢?我们又不在一口锅里抢饭吃。莫不是在这个小圈子里他也搞亲疏近密这一套?”老丁在心里思忖,越发觉得不对劲。“不行,我得向他问个明白。我这人比较大咧,真要什么地方做错了,就向他道个歉,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县长,我叫你半天,你怎么一句也不回?”老丁对着走近的张县长问。

“你叫我了吗?”张县长刚才还充盈着笑意的脸,重新绷紧了。当他们面对面站着时,他脸上的笑意僵了、硬了,变得有点狰狞了。

“怎么没叫你,隔老远我就叫了,老张!”

“你叫我什么?”

“老张呀!”

张县长的脸越发难看。“什么老张!谁让你叫我老张的,‘老张’是你能叫的吗?”

老丁一下子懵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我不叫你老张,那叫什么?哦……”老丁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过来:“对了,您是张县长,我应该叫您‘张县长’,不能叫你‘老张’。”

张县长没吭声,可他的脸越来越红。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人群里有人觉察出有什么不对,三三两两地围过来,问老丁:“怎么了?”

“怎么了?你们还是问问他吧。”老丁气得用手指着张县长。“他是县长,是县长大人,我们都不能叫他老张!怪不得没人叫他老张呢,原来他是七品县太爷!”

老丁是真生气了。“你们问他姓不姓张,有没有退休,老都老了怎么就不能叫他‘老张’?”老丁像牯子顶角红了眼,不把话说绝,心头的火气就下不来。

“您既是‘张县长’,出门就应该在额头上贴个条子:‘我是张县长’,否则没人知道!不叫你张县长,岂不亏大了!”

“我当是多大的事呢,张县长,算了,算了……老丁,少说几句,何必伤和气。”

有人在小声议论:“什么破县长,还是个副的。”“都退休了,抱着乌纱帽不放,还想过官瘾。”“人啊还是识相点好,官又不能当一辈子。”……

这些议论肯定钻进了张县长的耳朵。它们知道该往哪里钻,恐怕一个也没漏掉。

 

张县长从此不来爬山了。开始没人在意,以为他家里有事,或者出门旅行了。可日子一长,有人意识到不对劲:肯定老丁那番话让他失了脸面。老丁在乳山,对此毫不知情。

“丁老师,您数落张县长的那些话,句句像针、像炮!张县长也就是好个面子。他这辈子挺不容易,在机关当秘书,辛苦爬格子,谨慎做人,快退休才熬了一个副县长,可屁股还没坐热,就下来了。丁校长,中国人不都讲一个外面光鲜嘛,一顶乌纱帽,也是人生成功的标记,换上你我,恐怕和他差不多。”后来有人对老丁说。

再去爬山时,不少人叫老丁“丁校长”,叫得老丁心里一阵阵发“热”,仿佛日子又回到了从前。老丁很后悔,可惜不能向张县长当面道歉了。

文章评论

兔兔

名利害死人[em]e120[/em]

在水一方

王老师想退休了阿 你们公务员好像35年工龄、55岁就可退,退下专心写作吧![em]e160[/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