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秦 娥

个人日记


 

 

 

后来,我对这个长了双抹香鲸眼睛的人说,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人是个牛奶商。他的职业是苦恼的原因之一:送奶时要先跟过磅的胖姑娘睡,然后再跟质检车间的瘦姑娘睡。通常是过完磅就质检,所以说他对睡女人,无论是胖女人还是瘦女人,都相当精通。“胖的喜欢在上面,瘦的喜欢在下面,”他皱着眉说,“这不仅关乎情商,更关乎智商,我总不能让她们互通底细吧?当然,我最受不了的是,送奶车的座垫太硬了。”当然,这些不是他苦恼的源头。他跟一位卖化妆品的女孩好了两年,他老婆也知道,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后来不知怎了,老婆不打算闭眼了,就跟他离了婚。他想娶化妆品女孩,可女孩说,她并不爱他。他就整日喝烂酒,跟不同的女人眼。他从小喝羊奶长大,体格异于常人,还擅长甜言蜜语。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据他说睡了九十八个女人,这些女人职业各异:有米粉店的湘妹子,有超市的收银员,还有某老板的秘密情人。对于年仅三十岁的他来讲,这数字不算小。他还说,如今对女人完全不感兴趣了。换句话,他觉得地球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爱情。当“爱情”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时,他面色阴沉地冷哼一声,犹如被质检员发现牛奶里掺了石灰和水。

你讲吧,他盯着手机,开始从“陌陌”上勾搭女人。世上已无良家妇女,他说,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故事。

 

我是在出了检票口后发觉老周有些异样的。老周不停地环视着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人。鼻涕虫不停哼唧,她也没搭理他,如果是往常,她早把鼻涕虫抱怀里喂奶了。老张也有点不正常,在人群中长颈鹿般扭动着细脖子。他大抵是中国当时最瘦的陆军军官,只有八十斤,很快他就被人流裹挟着冲出了检票口。他大声喊叫着老周的名字,不时回头张望我们,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老周左手牵着我,右萆拽着鼻涕虫,仍然踮着脚左顾右看。后来,我听到她尖叫一声,撒了我和鼻涕虫的手,推搡开她身边的那个戴前进帽的黑胖子和一个满脸蝴蝶斑的妇女,从人群中旋风般刮了出去。鼻涕虫开始哇哇乱哭,我就抓了他的小手钻出人群,跑到老张身边。老张手里拎着行李和土特产。

这是一九八〇年的北京火车站。

很快,老周就领着个女孩回来了。老张凑过去跟她说话。鼻涕虫哭得更厉害,我不停用手给他擤鼻涕,再把鼻涕偷偷抹在行人衣服上。鼻涕虫才不哭了,咯咯直笑。我一直盯着老周和老张,恐怕他们再次跑掉。每当我淘气惹老周生气,她都恶狠狠地对我说:小冤家!再不听话就不要你了!所以我的警惕性一直很高。我看到他们三个人不停地说话,中间夹杂着激烈的手势。后来那个女孩转身就走,被老张一把扯住了她的草经绿色军用书包。她脸憋得通红。瞪着大眼怒视着老张。老张这才讪讪地撤了手。老周从后脊掴了老张一把,将姑娘拉到一帝继续说话。我知道老周是个能干的人,人家都说,老周要是愿意,能把刚咽气的死人说活。老张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和鼻涕虫旁边,跟我们一起看着她们说话。她们说了多久呢,后来我都有些困乏,拽着老张的手睡着了。

等我睡醒时,我们已经到了老张的部队。我们都坐在部队的食堂里。桌子上全是好吃的。那个女孩坐在我对面,绷着脸。我想她要是笑起来一定很好看。他们都说,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就是老周,可她比老周好看多了。鼻涕虫一直啃鸡爪,我就使劲吃肉。鼻涕虫很傻,所以总是这么瘦,都四岁了才只有三十斤。可老周那么聪明,也不吃东西。她坐在女孩身边,不时抚摸下女孩的头发,然后给女孩碗里夹鲫鱼夹肘子夹丸子。我听到老周轻声细语地说,妹子,吃点菜吧,坐了这么久的火车。女孩只是“嗯”了声,筷子连动也没动。我还听到老周说,妹子,这种事怎么能强求?千万不能钻牛角尖。女孩仍是“嗯”了声。我想,这个女孩也许是个哑巴。这个哑巴干吗跟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呢。

那天晚上,鼻涕虫和老周老张一个屋睡,我跟女孩一个屋睡。睡到半夜我要撒尿,就大声地喊老周。灯亮了,我看到女孩开了门取尿壶。等我尿完她就熄了灯。我听到长长的叹息声。等我再次醒来,天已蒙蒙亮,我看到那个女孩盘腿坐在床铺上,呆呆地凝望着屋顶。等开始有鸟叫,她跳下床,扒开窗帘一角,久久地看着窗外。士兵跑早操的声音不时传来,那声音高亢明亮。女孩推开门走了出去,然后我听到交谈的声音,声音嘈杂低沉,被“一二三四”的口号声压得更为缥缈。我听到一个战士中气十足地争辩道:连长有吩咐,怕你人生地不熟的,让我跟着你!女孩退回屋里,砰的一声关上门,仍是矗在窗前。

这个女孩跟我们在石景山的八大处住了段时日。前几天,女孩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会跟着个姓李的德州士兵。女孩去食堂看大师傅们炒菜,他站在食堂门口;女孩去猪场看刚出生的猪仔,他端着胳膊靠着白杨树吹口哨;女孩去厕所,他蹲在厕所旁边偷偷地抽烟、逮蚂蚁。有天女孩转过身,死死盯着那个士兵。士兵可能被她看得发毛,就嗫喏着说,这是领导的命令,你可不能怪我。女孩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士兵的脸就红了。红了脸的士兵没有再说话,继续跟在她身后绕着操场走了六圈。

老周那几天很忙,跟另外几位军官家属一起帮战士们洗被褥缝衣服,有天闲下来,就问女孩,你想通了没?女孩不语。老周说,你看,世上的事总是如此,彩云易散琉璃脆,他的心不在你这里,你也没必要再想他。女孩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柔软低沉。她说,他的心还在我这儿。老周说,即便他的心还在你这儿。我妈不同意也没办法。你去青岛找他,难道会出现奇迹吗?你不是不知道,他一直是孝子。女孩不吭声了,低头抠着指甲。老周又说,你在这里再待几天,想通了就回老家吧。女孩将头硬硬地扭向一旁,半天都没正眼看老周。

后来的几日,老周带着她、鼻涕虫和我逛了许多新鲜地方,我们先去的天安门,看到了相片里的毛主席,又去了纪念馆,看了水晶棺里的毛主席。我们还逛了故宫和北海公园。我从来没去过这么多地方,这个女孩肯定也没有去过这么多地方。她开始说话了,有时还会忍不住笑。她笑的时候鼻翼两侧会皱起细小的浅纹络,这让她变得更美了。鼻涕虫比我还喜欢她,不是趴在她背上就是蜷在她怀里。她也不恼,总是掏出手绢小心着擦鼻涕虫的鼻屎。老周有时会盯着她的背影看,然后轻声地叹息。

那天上午鼻涕虫发烧,老周带他去诊所打针。女孩带我到部队的大礼堂看电影。那是部外国电影,好像是谈恋爱的,高鼻梁的小伙将大辫子姑娘死死压在草垛里。电影院里很黑,我也看不懂,就是攥她的手。她的手肉乎乎的,暖而软。她摸了摸我脑袋,目光仍然盯着巨大的屏幕。后来她突然站起来,说,我们走吧。走吧。

如果没有记错,那里已经是初春了。风是干热的,风里是大朵大朵的柳絮。我们身边不时走过三五成群的士兵,他们穿着葱绿的军背心嘻嘻哈哈地打闹,像一群毛孩子。女孩带着我,走过了书店,走过了澡堂,走过了食堂,走过了猪圈,一直走到山上。山上全是松树和柏树,偶有几株野杏。我们走累了,就在草丛里坐下。草丛里点着野花,小蜂和小蝶乱飞。我还在草丛里逮到只壁虎,把它的尾巴揪了下来。她只是安静地坐着,蝴蝶在她头上飞来飞去。她头发很黑,很密,当阳光罩在上面,头发就变成了耀眼的金黄。我们谁都没说话,我甚至闻到了空气里腥甜的气味,当那种暖洋洋的、慵懒的气息被风吹走时,我忽然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是的,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忧伤是什么滋味。后来她站起来,说,我们回去吧,看看鼻涕虫退烧了没有。

我们就往山下走,走到山脚时,我们都有些累了。她牵着我的手走到株杏树下,靠住黑色树干。树干上开着粉红花朵,兴许是被春雨浇过,花朵是月的浅白。我偎在她身旁,看着一瓣一瓣的杏花从眼前飘走。她忽然转过身紧紧地抱住我。她的身体一抖一抖的,嘴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当我仰起头吃惊地打量她时,她的眼泪滚落在我的脸颊上。我听到她抽噎着说:

“小楚……你知道……我有……多爱……你老舅吗?”

我踮起脚,擦她的泪珠,可是,够不着。

女孩是第二天走的。她对老周说,她保证不去青岛了,她向来说话算话,所以请老周放心。不过老周似乎还是不放心,亲自送她去了火车站,除了给她买了回去落县的车票,还买了只昂贵的金聚德烤鸭。

之后三十年,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女孩。

 

牛奶商“嘁”了声,拿着手机问我,这货怎么样?海员的老婆,别看文静得像只猫,床上完全是头猛虎。又问,这个呢?收费站的,巨乳童颜。我老想睡她,她不肯,被我缠得没辙,干脆把她妹妹介绍给了我。她妹妹是魔鬼身材……咦,你接着讲故事啊。这女孩后来怎么了?自杀了?他一本正经地凝望着我说,我知道,那个年代的人都傻得要命,尤其是被男人抛弃了的女人。

 

女孩离开那天,我和鼻涕虫跟老周又哭又闹。老周狠狠掐了我们的胳膊,又狠狠踢了我们的屁股,我们就不敢再吱声,跑到屋外看士兵们训练。

等到冬天,关于女孩的消息才隐约传来。据说冬季征兵时,女孩穿身绿军装信心十足地跑到公社报名,想去青岛当海军。为了参军顺利,除了在村里练了半年晨跑,她还在公社的中学练了个把月举重。可女兵名额只有一名,她很快被刷了下来。所说她在公社大门口呆呆坐了半天,才被她母亲强行拽回家。回家后她在上躺了三天三夜,滴水未沾。当她走出家门时,邻居发现她瘦成了老妇。当老周用略显惋惜的口吻叙述着关于女孩的一切时,我竖起比灵猫还敏锐的耳朵仔细倾听。我眼前依然是她微笑时的模样:鼻翼两侧皱起细小的纹络,眼睛弯成潭活水。我觉得难过极了。我不知道为何这么难过,她不是我的亲戚,也不是我的邻居。

之后多年,我没有听过她的任何消息。我在缓地成长,鼻涕虫也在缓慢地成长,只有老张迅速发起福来,纤细柔弱的脖颈被时光慢慢催化成粗壮的树桩。他当了多年指导员,再也没有被提拔过,一直在考虑转业的问题。老周依然是老周,还在我们村当妇女干部。她经常带着村里的姑娘们跳上拖拉机意气风发地去县城的职工俱乐部汇报演出。她们最拿手的是天津快板。那出《赞美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快板曾在县城风靡一时。

再次听到女孩的消息,是一九九〇年,我十六岁。那时老张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统计局,当了名沉默寡言的统计员,老周在县里的锁厂当现金保管,我们家的锁头永远是最新的款式。我成了个身材蠢大、满脸青春痘的男孩,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会跳霹雳舞的流行歌手。鼻涕虫依然瘦小,整日幻想着组建一支摇滚乐队。每天黄昏,我们家都会传来焦灼凌乱的架子鼓声。

我记得那是初夏,吃晚饭时老周看了看老张,问,你还记得满树香吗?

老张想了想说,记得啊,怎么了?

老周说,我在街上看到她了。多年未见,她还是水灵。见到我啊,亲热得不行,姐长姐短的喊个不停,喊得我心里怪难受。

老张说,难受什么啊。老周说,如果当初我们没把她在北京截下,兴许她跟我弟弟早结婚生子了。哎,他都二十八了,还是不肯找女友……

原来那个女孩叫满树香。这名字跟她的人多般配。

老周说,她今年结婚了,你猜新郎是谁?

老张狐疑地瞥了她一眼。老周说,你还记得那个德州兵小李不?她跟小李结婚了。

老张嚼了一半的萝卜从嘴里掉出来。这怎么可能?他瞪着豹子眼说,这怎么可能?

老周说,我也没想到。当年你派小李监视她,没想到小李就暗地里喜欢上人家了。小李复员后回德州当了五年保安,实在忍不住就跑过来,追了她三年,两人就结了婚。老张“哦”了声,半晌才骂道,这小李也太不仗义!结婚也不给我发请柬!我好歹是他老领导!

老周又是声叹息,哎,当年我们也是棒打鸳鸯……可谁能执拗过我妈?她老嫌满树香家穷,姊妹五个,全是茶壶把没个茶壶嘴,怕弟弟将来受累。弟弟那年刚考上军校,我们这些当姐的,说实话,也都盼他找个吃商品粮的姑娘……

我老舅是在满树香结婚半后年领着舅妈回家探亲的。这个四川籍的舅妈白皙矮瘦,羊水发焦黄,只有那双南方人特有的深凹眼还算明亮。据说她在部队的招待所上班。老周和我姨妈们见到舅妈时都很失望,何止是失望,简直是泪水涟涟。我亲眼看到二姨妈和三姨妈躲在大门口暗自垂泪,嘴里念叨着过世的外祖母。也难怪,老舅长得如此英武帅气,却找了个如此不提气的矮冬瓜,矮冬瓜也认了,偏又是个闷葫芦,从不主动跟人讲话。老周她们都快疯了,可还得咬着牙为舅舅操办婚礼,摆了足足五十桌酒席。舅舅倒是副欢喜模样,有说有笑,挙手投足间满是喜气。办完婚宴他们就匆匆回了青岛。据说部队有什么紧急任务。

两年后,舅妈生下个男孩。他们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周大海。

仍是从老周那里陆续听到满树香的消息。老周来县城也就几年,只是锁厂的员工,人脉却比老张活络。她说,满树香和丈夫去了新疆。他们成立了装潢公司,带着云落县的工匠奔走于乌鲁木齐和伊宁之间……满树香和丈夫去了阿勒泰包地,整整种了两百亩葡萄,据说我们县城超市里的葡萄干全是他们的产品……满树香和她丈夫回云落县了,他们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开了最豪华的酒店,县长要想在那里吃顿饭,也得提前一天预定……

这样,又是十年。

 

真他妈没劲,牛奶商嚼着鸭脖说,你们一家人真是目光短浅,放走了这么能干的媳妇……我说是啊,他们都很后悔。这是月老不成全。牛奶商呸了声,屁缘分啊,你说我睡了那么多女人,都跟她们有缘分?见了面打一炮,提上裤子走人,我连她们的名字都没问过!我说你这样有意思吗?牛奶商吃惊地看着我说,你说呢?男人一辈子,不就是多挣点钱,多睡几个女人?我一时无语。他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心里嘲笑我,我没读过书,不会讲大道理,我那些哥们,跟我都是一样的想法。人吃饱喝足了,就会想床上那点事,男人想,女人也想。甭给我谈什么低俗下流,男人不光为张嘴活着,也为下面那杆枪活着。没看到网上说,连和尚都包二奶了?

我说,跟头种猪一样地活,也是件快事。

牛奶商嘿嘿干笑两声,好吧,你继续讲你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吧。

 

二〇〇〇年我老舅从部队转业了,分配到我们县的电力局,当了名架线员。我舅妈在超市租了柜台卖龙抄手。我们都知道四川女人是天生的厨师。大海呢,脑子特别聪明,考试向来都是第一名。只是个子不高,我们都想,肯定是遗传了舅妈的基因。二〇〇三年,有那么段时间,大海总是面色苍白,头抬不起来,胳膊也酸疼,有时写着写着作业就睡着了。老舅以为是孩子上学太累,也没往心里去。等到了暑假去医院检查,才发现孩子得了种奇怪的病,叫肌萎缩侧索硬化。他的肌肉在不断萎缩,医生说,到了晚期,孩子会骨瘦如柴,连走路吃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在轮椅上,最后会因呼吸衰竭而死亡。

老舅和舅妈带着大海四处求医。多年积蓄很快花完,亲戚们的资助也只是杯水车薪。老舅偶然间听人说,上海有家医院,治疗这种病很有经验,就想带大海去趟上海。可存折上连买张机票的钱都不够了。那天下午他正坐在单位的沙发上发愁,便听到有人敲门。等敲门的人进屋,他不禁吃了一惊。

进来的是个女人,体态微胖,短发,双晴定定地瞅她。他看了半晌才迟疑着问,你是……树香吗?

女人说,是我。

老舅说,快请坐……我们……我们……你……喝茶不?

满树香摇摇头说,我不渴。

老舅说,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听说你生意做得挺大,发财了呢。一直想去饭店看看你,也没个时间……

满树香笑了笑,我没别的事。前几天听别人说,你儿子生病了,来看看你。

老舅不晓得再说什么好。满树香说,是这样的,我这儿有点私房钱,你先拿去给孩子治病吧。

老舅说那怎么成呢,你们做生意也不易……他还没说完满树香就将一个硕大的纸袋轻轻放在办公桌上,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赶紧带孩子去医院,钱用在刀刃上才是钱。

满树香走了,老舅也没出去送,窸窸窣窣地拆开纸袋,头就有些发蒙。他颤抖着手指数了数,总共十万快。他把那些钱搂在怀里,不晓得该是一直这样搂下去,还是跑出去还给满树香。他在沙发上傻坐了半天,才想起来给老周打电话。

当老周把这事告诉家人时,他们都觉得蹊跷。满树香都这个岁数了,难道还没忘了老舅?鼻涕虫认为,钱既然收了也就收了,当务之急是给孩子治病。老周还是很在意鼻涕虫的看法,毕竟他是我们家唯一的公务员,脑子活见识广。老周虽从县锁厂下了岗,成了超市里的保洁员,可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说,给大海看病重要,可我们周家的脸面更重要。当初没娶人家,如今怎能腆着脸收人家的救命钱?况且听人说,满树香现在也是麻烦缠身。如今的小李早已不是当年的勤务兵小李,他成了腰缠万贯的老李。老李跟酒店的东北服务员好上了,不但好上了,还明目张胆地生了个儿子。满树香那么厉害的角色,对此不闻不问。两个人如今的关系不必多说。这时收了满树香的钱,是否会被人家笑话?

钱最后还是没有退回。老舅带着大海去了趟上海。钱花了个差不离才回来,病情却没有明显好转。不管如何,还是要去感谢一下满树香的。那天晚上老带了点水果去拜访她。那是栋独门独院的别墅,门口没植松柏,而是栽了几株杏树。满树香只是打开防盗门,站在门缝里跟老舅闲聊了两句,并没邀他去屋里作客。尽管如此,老舅也觉得没什么不妥。他诺诺地跟她说,钱要过些时日才能还给她。满树香笑了笑,说,你跟我,还谈什么钱不钱的?你欠我的,不是钱。老舅磕磕巴巴地说,那个时候年轻,也不懂事……满树香沉默了会儿说,是啊,年轻的时候无论做错什么,都可以原谅。两个人又在门口站了会儿。老舅说那个晚上他才发现,满树香还是从前的满树香。她说话的语气、她的发型、她轻笑时的模样、她欲言又止的神态,都跟几十年前一模一样……那一刻,他竟有些恍惚。

后来,隔三岔五,满树香都会给老舅送钱,有多的时候,也有少的时候。多的时候四五万,少的时候三两千。开始老舅死活不收,可满树香通常一声不吭地将钱塞进他的裤兜,转身就走。老舅只有呆呆站在原地,兜里的钱吐着蓝色火舌吞噬着他。他觉得以前对不起满树香,现在更对不起满树香。可是为了大海,一切都变得不重要。有时,满树香也会到老舅家看大海。老舅跟舅妈介绍,这是他高中同学。舅妈也没问别的。大海跟满树香很投缘,每次满树香去,都会带些玩具,比如钢铁侠,圣斗士星矢,变形金刚什么的。开始舅妈也没在意,胡乱堆在墙角,偶一次有人来串门,说,你们真是娇惯孩子,玩具都这么贵,一个要三四千块吧。舅妈听了大骇,问老舅是如何一回事。老舅就支支吾吾着说,满树香是他以前的初恋情人。舅舅只是“哦”了声,也没问别的。她没问别的也在情理之中。我们都知道她是个话比黄金还珍贵的女人。

有一次,满树香邀请老舅去她家小坐。如果没有记错,那是初春的傍晚,云落县城里满是花香。老舅买了盒毛尖茶,骑着自行车慢慢悠悠地去了。到了满树香家,她正在读书。后来两人坐在沙发上喝茶。老舅说,两个人谁都没有吭声,有时他看满树香一眼,满树香就低下头,有时满树香看他一眼,他也低下头。喝第二泡茶时,突然停电了,两个人谁也没动,仍闲坐着喝茶。这时满树香说,能跟你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多好。要是这样坐一辈子,就更好了。她的声音有点哽咽,让老舅禁不住想走到她身边,紧紧抱住她。可他没动。他觉得,如满树香说的那样,就这样,在春天的傍晚,在漆黑的、温暖的客厅里,和曾经的恋人喝一杯茶,也知足了。

如果那天晚上只是如此,也断然不会有后来的事。门突然被打开了,满树香的丈夫,曾经的小李,现在的老李回家了。如我们所能猜度的那样,当他看到黑暗中坐着两个人时,先是惊诧,然后是无可抑制的愤怒。老李认为,他在光天化日下睡多少女人都无可指摘,但老婆若是跟别的男人在黑暗中喝盏茶,他就等于被戴了绿帽子。那晚的情景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他对老舅动了手,可又不是老舅的对手。

他的鼻梁骨被老舅一拳砸折了。

老李没有起诉老舅,大家都没有想到。让大家更想不到的是,满树香把老李起诉了。她要跟老李离婚。

那是云落县颇为著名的离婚案。老李不肯离婚,但满树香说,她愿意净身出户,老李就同意了。他跟满树香没有孩子,那个二十出头的东北老婆不仅比满树香漂亮,怀里还抱着个牙牙学语的私生子。不损失一根汗毛解决了原配,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没人知道满树香是如何的想法。他们都认为满树香疯了。女人到了这岁数,不诚惶诚恐地看男人脸色行事,还敢如此折腾,真是精神出了问题。满树香离婚后从后街租了两间房,酒店是不用去了,闲来无事,就溜达到老舅家探望大海。那段时间大海在家里疗养,病情似乎也稳定些,可仍离不开人,都是舅妈照看。满树香呢,性子好,大海也喜欢跟她玩。这样舅妈就省心了,依然到超市去卖她的龙抄手。

有天舅妈下放回来,看到满树香正给大海洗脚,就将她叫到一旁,问道,满大姐,你一个女人家租房住,多有方便,要是不嫌弃,就搬我家来吧,正好跟大海做个伴儿。

满树香张大嘴盯着舅妈看。舅妈说,你跟大海住一个房间,放心,我们除了管吃管住,每月还会给你点辛苦费,钱不多,也算是我们一点心意。

当老周听到满树香搬到老舅家时,认为舅妈也疯了。老张悻悻地说,这不是引狼入室吗?鼻涕虫说,这样说人家满树香可不对,好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不过,这样瓜田李下的,舅妈就不怕出绯闻吗……

不管怎样,满树香确实跟老舅住到了一个屋檐下。

那可能是满树香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据老周说,她经常看到满树香推着轮椅上的大海去花园里散步,或者去儿童乐园里看孩子们游泳、玩跚跚床。大海虽然不能动,却常常咧着嘴笑。有时候,满树香还会推着大海去电影院看电影。大海咀嚼困难,她就把爆米花嚼碎了,再一口一口喂他。大海不嫌脏,吃的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当老周在电话里给我讲这些事时,我通常有些不耐烦。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北京的某家公司做业务员,整日里飞来飞去。那个县城,那个县城里的人,离我越来越远。他们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忘记一切。

听到大海去世的消息时,我还是回了趟老家。那是个简单的葬礼。老舅哭得晕死过去,舅妈还好,手里攥着串佛珠,静静坐在角落,仿佛这世上的事,都跟她没有干系。我听老周说,大海一生病,她就开始仿佛了,每日烧香念经,还常常跑到千里之外的寺庙进香还愿。

葬礼上,我没有见到满树香。

大海过世后,满树香在老舅家住了半月有余,就主动搬走了。据说我舅妈很诚恳地挽留过她。我舅妈说,无论大海在还是大海不在,她都当满树香是亲姐姐。她一个南方人在云落县生活了多年,从没有人像满树香这般对她好。每日烧香,她都祈求菩萨,保佑满树香能再找个称心的好男人。

满树香仍是租了后街的房。老周说她常看到满树香一个人在广场闲逛。她越来越像个老年人,头发花白,眉头起了皱纹。老周邀请她一起参加“俏夕阳秧歌队”,被她婉言谢绝,邀请她参加“夕阳红锣鼓队”,她也没去。老周有点生气,也有点失望。她说,满树香打腰鼓肯定是把好手。

又过了半年,老舅在单位办了病退手续,舅妈也不再去超市卖龙抄手。他们去了峨眉山脚下一座寺庙做了居士。对于老舅此举,老周甚是愤怒。老周家就老舅这么根独苗,虽说命不好,可也不能看破红尘断了香火。不过才四十多岁,跟舅妈再生个孩子,老了不一样安享天伦之乐?老舅说,舅妈心意已决。她烧了几年的香,慢慢地也是菩萨心境了。再说,别看她平日里不如何讲话,不过话一旦讲出,就是八匹马也不能让她回头。

老周就问,那满树香怎么办?你对得起人家满树香吗?

老舅说,舅妈也曾邀请满树香一起到寺庙修行。可满树香说,她前半辈子从没信过鬼神,下半辈子也断然不会信。她还说,他们尽管去,每日素斋粗茶,对身体好,每日焚香诵经,也能早日将大海超度。她要是哪天想他们了,就去峨眉山拜访他们。她可是一直期盼着去旅行。这么多年了,除了新疆和北京,她还没有抵达过更遥远的地方。

 

牛奶商关了手机,一言不发地盯看着我。后来呢?满树香后来去哪里了?她不会真的去峨眉山找你老舅妈他们吧?她干吗离婚?她这辈子到底图什么?这女人,还真让人捉摸不透。我说,你真想知道她在干什么?牛奶商怔怔地说,当然想了。我说好吧,你先将单买了,我就告诉你。

 

二〇一五年春节,我带老婆孩子回了趟老家。说实话,我一点不喜欢老家。这座灰扑扑的县城,跟别处的县城没有区别。到处是尚未竣工的高楼,满街跑着名车,足疗馆一家挨一家,却没有一家书店,洗头房和小店铺门前的低音炮里,放养最大音量的《最炫民族风》和《小苹果》。可老周老张他们都太老了,我真怕以后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大年初五,我和四五个同学在一家小酒馆聚会。这家酒馆以秘制肘子闻名。肘子确实肥而不腻香而不甜。不过年下吃荤吃多了,难免想起糖拌萝卜之类的解酒菜。同学就喊服务员。那个服务员上完菜后好像没有立即走开,我一直感觉她站在我身后。

后来,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扭头,就是那个服务员。她瘦,个子高挑,有点佝偻,额头皱纹深。她盯着我问:你父亲是张某某吗?

我说是啊。她眼睛瞬息明亮起来:“那你是小楚?”

“没错,”我说,“对不起,我眼拙,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我是……我是你姑姑。”她的声音温柔而低沉。

姑姑?我脑子里迅速转动,极力搜索记忆里的某位长辈,可却一无所获。她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我是胡村的。你不记得我了?”

胡村?我没有胡村的亲戚。她看我依旧皱着眉头,似乎颇为失望,转身欲走,走前又回头望我一眼说:“那年,北京的八大处军区大院,我带你看过电影……还爬过山……

我脑子灵光一闪:“你是树香姑?”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呢,”她羞怯地笑了,“我都三十五年没看到你了。”

“可不是吗,”也许酒喝多了,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喉咙似乎也被鱼刺卡住。再去瞅她,她眼里竟噙着泪珠,一晃一晃,似乎就要跌落下来,“哎,我命薄,没福分成为周家的媳妇……”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简直低到尘埃里,“你们慢慢吃,慢慢吃吧……我去忙了……

她转身走了,我却再没心情饮酒。后来酒场早早散去。出了饭馆,才发觉天上荡着雪。我想起一九八〇年春,她曾带我爬山。在山脚下的杏树下,她忽然紧紧搂住我小声抽泣。后来她说,小楚……你知道……我有……多爱……你老舅吗?

如果没记错,那一年,她十八岁。我六岁。

雪越发大,我跟同学们分了手,步行回家。我眼前不时闪现着满树香的脸,那张被时光淹没了的、衰老的脸。哀伤再次席卷而来,再后来,这张脸渐渐与老周的脸、老张的脸、老舅的脸、舅妈的脸,与所有人的脸莫明其妙重叠起来,分不清男与女,分不清彼与此,分不清镜与月,分不清尘与土。想到这些终将老去、终将消逝的肉身与灵魂,眼泪还是落在雪上。


文章评论

兔兔

开始人物的出场太绕了[em]e120[/em],抻了半天人物关系,这是刘震云的影子还是莫言的风格?感谢老师写的好文章给我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