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楚的《忆秦娥》小记

个人日记

 

这是一篇很美的小说,无论结构还是内容,不愧是鲁奖获得者。

它首发在2015年《创作与评论》的第三期。2015年《小说选刊》第四期选了它。《小说选刊》的“责编稿签”是这样说的:

 

人们普遍秉持着僵硬的怀疑精神,美好的事物常被泼上污水。作家塑造的人物无污点,越高贵便越难让读者信服,可满树香却能唤醒我们的某些记忆,及情感和心灵中纯洁、高贵的部分,让我们认同,感动。《忆秦娥》犹如一件生动传神的大浮雕,鼓起来的地方分外抢眼,而正是那些凹下去的部分,托举着精、气、神。张楚则像一位技艺精湛的雕刻家,知道材料如何变成精美的艺术品,哪里该留下,鼓起来,哪里该挖下去——去与留对应,分寸感极好。读此作,我们会从漫长的三十五年中,看到浮凸的点与线,在众多平凡的人当中,找到隐藏的高贵者。

 

当然,这只是编辑的话。编辑的话仿佛一个指引,告诉读者一个阅读方向。这样的引导是必要的,尤其是在当下,没有几个人有耐心多看几句。如果能够告诉人一个方向,告诉人不要匆忙,只要一句一句读下去,终究会别开洞天,欣赏到美景。

可是对于真正的读者,这样的引言似乎完全画蛇添足。因为它可能让人先入为主,极大限制了别人的欣赏空间。

好了,这都是我的题外话。作为同样弄小说的我,更关心的是小说的结构经营。或者说,他是怎样讲故事的。这篇小说内在的主线是怎样的呢?我们不妨从头来,慢慢理着看。

小说开头一句:“后来,我对这个长了双抹香鲸眼睛的人说,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明“我”和“长了双抹香鲸眼睛的人”正坐在一个地方。“我”和“长了双抹香鲸眼睛的人”,似乎并没多大关系,他只是一个送牛奶商人。不管有没有关系,这不重要。这不是小说要写的。他们也许在喝茶,也许在吃饭,也许只是在聊天,反正是清闲的。这在小说快结束时才显示出来:“……我说好吧,你先将单买了,我就告诉你。”

小说一开头就引进了两个人物,一个是“我”,一个是“长了双抹香鲸眼睛的人”。我注定是要跟着小说走到底的。“我”是小说的参与者,是叙述者。可这个“长了双抹香鲸眼睛的人”与小说有何关系呢?应该说毫无关系,他只是一个听众。这让我想到《呼啸山庄》。在那篇小说中,艾米莉勃朗特也是用了这个办法,让一个突然闯入到呼啸山庄的人来听山庄里一个人讲发生在这个山庄里的故事。这个闯入者与故事无关,只是一个听众,没了这个听众,故事就进行不下去。

当然,这个听众有幸进入到小说,也不能太过冷落了他。因为故事的叙述有时还需要靠他来支撑一下,虽然他并不影响故事这座大厦,但因为他出来支撑一下,大厦将更加矗立和挺拔。他一出来——一共出来三次——读者就跳出了故事,回到现实中来,从而提示读者,这里正在讲述从前的故事。这只是其中一层意思,他每次出场,还肩负着另一层意思,就是造成人性的反差。看似催促“我”把故事讲完,实质也一层一层把“人性”在引入深处。似乎作者有意将他作故事主人翁满树香的反面,使她的形象更饱满。人性是复杂的,对与错很难评判,他和满树香正好处在人性的两极。无需批判,也无需指责,褒贬就立在那儿。

这个牛奶商,他也不是一般人物,就是他睡了很多女人,年仅三十岁,睡了九十八个之多。可以说,他在感情问题上——与其说感情,不如说性——乱得跟毛一样。“……他整日喝烂醉,跟不同的女人睡觉……他擅长甜言蜜语……见了面打一炮,提上裤子走人,我连她们的名字都没问过……”他有他的价值观,就是“男人一辈子,不就是多挣点钱,多睡几个女人?”在这样一个男人那里,已经不相信爱情,赤裸地回到了雄性动物的本能上,用他自己的话讲,“世上已无良家妇女……”人吃饱了喝足了,就想床上那点事,“男人想,女人也想……男人不光为张嘴活着,也为下面那杆枪活着……连和尚都包二奶了……

牛奶商把世道血淋淋扒开来。他没有说错,现在的世道就是这样的,小说中的老李也是这样的,应该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恰恰不是,满树香不是。这些是在故事发展中一点点衬托出来的。就是《小说选刊》的责编稿签说的,用“那些凹下去的部分,托举着精、气、神”。

还是来看看“我”的故事吧。

故事发生在一九八〇年的北京火车站。人物有五个,老周、老张、我、鼻涕虫,还有一个姑娘。他们一行,前四个是一家人,后一个是外人。他们是从老家去部队,因为老张是军人。他们随着他去军营。那时就是这样的,有探亲。现在也一样。营房里始终有军人家属的身影。到了一定年限,那些家属可以随军。那些娶了农村女子的干部,熬时间、混职务,目的就是想把家属随军过来,跳出农门。

“我”和鼻涕虫都不认识这个姑娘。这很正常,“我才六岁”,鼻涕虫更小,当然不认识她。哪怕一个村的人,了不认识。姑娘应该就是邻村的,至少同一个乡。因为姑娘和老舅是高中同学。所有这些信息,作者不是一次性交待完成的,而是在后文中,一点点披露,就是到了需要时才披露。这种拿捏功夫非常不一般,因为我们很容易竹筒倒豆,把人物信息一古脑儿全倒出来。写作顺利时,很容易这样高速推进。我在想,张楚在写作此篇时,速度一定放得很慢。或者,他也信马由缰,一泻千里,只是后来舍得删除,舍得剪去,把冗余的部分剔除,“知道材料如何变成精美的艺术品,哪里该留下,鼓起来,哪里该挖下去——去与留对应,分寸感极好”。

你看他们几个在部队营房的那段时间,材料的取舍都精炼到了极致。就是几个小片段,小画面,极成电影式的小镜头,把人物的心理和形象,全呈现在读者眼前。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因为三十年里,“我”从来没见过满树香,但她的消息还是听过的,不过也隔了十年时光。

作者没有中故事的圈套,他没有跟踪人物,去写人物身上的故事。他大胆一跳,什么都不理。至于三十年里,每个人身上发生的事,都不让它们出现在自己的笔下。用笔不在多在精,冰山高大,但它藏在水下的那部分更大。“我”听过她一些事。

这十年里的事是:满树香结婚了,满树香去了新疆,满树香回县城来了,满树香做生意发达了等。

又是一个十年里,老舅身上发生了很多事。老舅转业了,工作不算好。重要的是他的儿子大海生病了,让他一步步陷入窘境。满树香帮他。这些事肯定都是“我”从不同渠道听来的。就是这样拼凑出满树香的形象。

老舅的儿了大海死后,老舅、舅妈都彻底改变了人生的方向。满树香还坚守着。这段时间有多长呢?一下子算不出来。

这就是从前的故事。

牛奶商人的第三次出现很有意思:“牛奶商关了手机,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后来呢?满树香后来去了哪里?”这个牛奶商人在听“我”讲故事时态度一直是不专心的,“你讲吧,他盯着手机,开始从‘陌陌”上勾搭女人”,到“牛奶商‘哦’了声,拿着手机问我,这货怎么样。”不过他还是在听的,他一直让“我”讲述下去。最后他关了手机,他不再找女人了,他心里一定受到了震撼。他为满树香所表现出的善良吃惊。他否定了天下没有良家妇女的结论。他关心满树香的今后人生。

很自然地,故事来到了当前。也给牛奶商最后的答案:满树香还在坚守自己的生活,她用自己的辛勤劳动在生活。

 

很欣赏这样的叙述。牛奶商这个看似无关的人物,却在小说结构中起到了“线”的作用。这线不是主线,而是用来捆绑的线,是把故事连在一起的捆绑线。这比喻并不准确,不过在心里明白就好,或者说这个人物像块石头,给我们垫脚,可以顺利跨过一条河。反正,他的出现使得讲述更显自然,就是使讲述者能够在读者关心的问题上进行讲述,而不是拉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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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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