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银滩
个人日记
绕。对于这样一些人,我倒更是佩服。做学问、悟哲理,活得太累,不如做个常人,简单快乐地活。这样说似乎还是错了,因为他们离开时的眼神分明在说:银滩,我走了,但还会再来。我爱读写在他们脸上的这种恋恋不舍。一样东西,只有懂得了珍惜才变得美好。我也常常怀有这种情感,那是流连旷野、高山和名山大川,即便当时我怀着再去一游的强烈愿望,而后来真能践行重游的少之又少,人生的很多事情是容易事过境迁的。
至于那些有房子住下的人们,态度悠闲,似乎从容了不少。他们在家吃喝,早晨睡个懒觉,等中午睡起了,看看太阳不太晒人,才不慌不忙踱去海边。好几回我就是这样不慌不忙去海边的。去了又没有真的下海去,只在海滩上走走看看,看看那些馋海的人,真的也蛮有意思。
海滩上风景固然美,但相较于小区内又各有不同,这里可借用海参、鲍鱼与平常菜蔬作一比。海参、鲍鱼,味美营养,却不能多吃,只可偶或为之,否则营养过度,身体非出毛病不可。然而平常菜蔬则不同,走温和中性一路,顿顿餐之也不碍事。我喜欢在海滩上看天看海,看形形色色的人,但耽娱最多的还是在小区里,随处走走看看。这里有滋养我精神的东西。
我这样说,似乎有点老王卖瓜之嫌疑。事实是我住的小区蛮有特点,处身其间,感觉就像江南水乡里。它不止有湖,还有弯曲小河。湖不止一个,大小不等,各有姿态。湖与湖相通,由河相连。河上有大小桥,有桥可通车,有桥只能走人。小河两岸,遍植杨柳。湖里有荷,已蔚然成片。河中有莲,只点晴而已。绿水荡漾,清波粼粼。小河曲折,蜿蜒如蛇,所谓人随道曲,道随河弯,移步换景,各臻其妙。
水中有鱼,一早一晚,鱼儿戏水的场面颇为热闹。临湖面河的一些人家,放一两根钓竿在水里,人也不看着,可能等听到上鱼的铃铛响起才来起竿。也不知钓上过鱼来没有,反正我没见过一回。可要是钓不上鱼来,这样做图什么呢?看来还是有鱼上钓的。也有专门在湖里河里钓鱼的人。开始我以为他们只是无聊,消遣时日,因为没看到有什么收获。只有几只小鱼,在小盆小桶里游荡,它们似乎一脸不高兴,脾气火爆爆的,弄不清把它们钓来有什么用。这样的小鱼确实没什么用,弄了吃,麻烦不说,毛刺又多。最后是放生还是怎么着,我也不方便问。阿弥陀佛,但愿它们能有一个好命运,遇上的也是和它们玩一把的人,好重新再过它们的鱼生。
没过两天,我还真认识了一个从不和小鱼玩耍的人。这人六十多岁,个头不高,身体结实,皮肤黝黑,浑身没有一点多余的肉,长得精瘦精瘦。起初我也没注意他,每天见他在河边走走看看。但我知道他和我不一样,不是贪看河边景色,而是另有所图,因为他的一双眼睛像鱼鹰一样紧盯着水面。认识后他说他在察看鱼情。有几回,他指给我看,说那儿冒了水泡——他叫鱼花,藏着一条大青鱼。果不其然,我看到一条长长的鱼影倏忽一闪——那鱼的身影简直潇洒极了。他还说我看到的那些人根本不会钓鱼,充其量就是玩。他说等他出钓时,一定会钓一条大鱼。我只当他在吹牛,不曾想第二天他就钓上来一条37斤重的草鱼。37斤重,94公分长。我在身上比划了一下,都过我的腰了,这下我才相信他没有吹牛。他说河里还有一个大家伙,估摸着有五六十斤,这狗日的,它不服气呢,成天跟我示威,哪天我非要钓到它不可。他一边同我说话,眼睛可没离开河面,哪怕一丁点风吹草动也不放过。自从那条37斤的鱼被那人钓上来之后,我对眼前的这条小河充满了敬畏。我没想到它会哺育出这么大的鱼。
这个会钓鱼的人过两天就要回南京了。他舍不得走,可家里有事,说国庆节再来。他说下次你再来,教你几手钓鱼本领。我领了他的好意,表示一定虚心学习。可我知道,我于垂钓这一行从没发生过半点兴趣。我欣赏鱼在水中的自由,但从不想和鱼较量。海明威喜欢和鱼较量。《老人与海》里的老人和那条大鱼,还有那些追逐而来的鲨鱼拼斗。老人没败,鱼也没败。他说了什么呢?他在说做一个硬汉的道理:人可以被打倒,但不可以被打败。
在那个人走后的一些日子,我再在小河边溜达时,不止一次在想,世上真有各式各样身怀绝技的人,有些绝技需要努力学习方可掌握,而有些绝技则无需学习,似乎与生俱来。小时候我们那里就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各有绝技。有一个人天生会接骨头,任谁跌断了胳膊摔折了腿,到他那里摸摸捏捏,打上石膏,缠上绷带,逾百日就好了。还有一个人,话都说不周全,可他会治蛇虫咬伤,不论什么蛇,他到田间转一圈,寻些花花草草回来,捣鼓几下,敷在伤处,本来痛疼难忍,甚至休克过去,失了知觉,也渐渐舒缓过来,最后毒消肿去不疼痛了。那时谁也没觉得他们有多特别,以为不过雕虫小技,寻常不鲜。可现在想来,他们实在是些高人,要放到现在的大医院里,起码是专家、教授级别。可他们在乡村野店默默无闻,最多得个江湖郎中的名号。这样一些人死了,不知他们的技艺有没有传下来。听说这样一些技艺是可以传给他们自己的后人的,甚至不用学,基因里带着,别人偷学不去。
每天除过吃饭和睡觉,我几乎把能挤出来的时间全交给枊丝拂面的河岸小道了。或站在桥上呆望,或对着一朵花儿凝神,时间悄然过去,我视此为神仙生活。
柳树多,知了也就多。可能周遭太过安静了,知了的叫声格外响亮。尤其中午那一阵,声音高亢炸耳。一个歇了,一个又起,或者相跟着一起叫,乱成一锅粥,竟似有意起哄。不时遇见逮知了的人,他们手拿长竿,竿头粘有面筋,或是专门买来的那种胶泥,几乎从不失手。我想,这是我小时候干过的勾当,可没曾想,来这里的大人也这样玩耍。他们中有的已是白胡子老头了。我问他们,逮之何用,曰食。我一时无语。我小时候逮知了,只是想听它的叫声,要是遇到不会叫的,以为触了霉头,必定一脚踩死。我在想,我小时候的手法完全没有历练到他们的程度,很少得手。我一下子同情起那些知了了。我想在他们的竿头还没抵近它们时,弄出点响动,好给它们通风报信,让它们逃之夭夭。可问题是我不懂虫语呀,我又不能用石块丢它们。于是我故意把脚步走得重一些,想用足底的振动来传递危险音讯,可它们全不理会,仍傻里傻气、声嘶力竭地高唱不已。我只能眼睁睁地看它们沦为囚徒。看它们垂头丧气关在捕蝉人的小笼内,想象它们已活不了多久,就会被人盐腌油煎,成为腹中之物,不觉为知了感到难过。
知了高唱“知了”被人拿来耻笑过。人们不是耻笑知了,而是借此笑话那些爱说大话、自诩什么都能什么都知道的人。我侧耳细听了半天,要说知了的叫声像“知了”这个音,也太牵强了点。不过,事先拿着“知了”这个音硬去套,也勉强说得过。反正知了的狂妄是被人耻笑了的,这是连三岁小儿也知道的事。
我随在捕蝉人身后,装作在欣赏他们高超捕蝉技艺的样子,其实心里在想,知了也真是蠢物,为何非要高叫不可呢?殊不知,人是先觅声后寻影的呀。你要是不叫,稍懂得隐匿,高柳密枝的,谁能看得见?我还在替知了感到难过呢,只见捕蝉人频频得手,没一会工夫,已经十来只入笼了。
知了真多,明明逮掉不少,可一点都不觉得少。
知了也有全部静息下来的时候,静息下来的那一刻,好像上帝按下了静音键。当然这只是巧合,就在那会儿,全都不叫了。那一霎,你仿佛掉到一个深洞里去了,整个世界真空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住一楼的人家皆有小院。多数小院长着菜蔬。有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等。我家小院里有南瓜,不是我种的,是二楼人家征得同意种下的。我来的那天就留意院内,南瓜藤蔓爬满了小院,花也开了不少,可没寻着一个瓜。我问二楼,莫不是种下了一棵公的,不会结瓜吧。二楼听了抚掌大笑,说没听说南瓜还有公母,只听说花有,即一棵南瓜藤上有公花和母花。东坡说“耕当问奴,织当问婢”,我应该多问问才对,也不至于一上来就闹下笑话。
我是挺喜欢在小院里消磨光阴的人。我甚至数了南瓜一共有多少朵花。今天开几朵谢几朵,心里也清清楚楚,遗憾的是没见到一个南瓜,连瓜芽瓜扭也没有。可能我盼瓜心切,上苍怜见,不两日,爬在篱笆上的那根藤蔓,横空出世,结出一个小小的瓜芽来。那瓜芽上的花儿还没谢呢,简直娇嫩得不得了,让人忍不住想摸摸它。可我知道摸不得,连这样看,眼光也会伤到它。我只好忍住,不敢看它。它长得真快,两天下来就有大拇指一般大了。半月后已经大得把藤也要拽下来,完全一个大南瓜模样了。它虽然长得很大,只是还娇嫩得不行。就像少男少女,个头一下子窜上来,可心
八年,没别的爱好,成日无事,慢慢侍弄起瓜果蔬菜来。听他讲这些年在小院的经营,感觉像在绣花。他家的小院就是他绣的花——一幅美得无与伦比的苏绣。我最爱欣赏老赵家的小院,在我所见过的小院中,要算老赵家的最吸引我了。现在再来说说陈老头。他的老伴早年死了,现在孤单一人住在这里。和他讲过几句话我就明白了,他口拙得厉害,一口偏硬的西北口音,与人交流更有问题。兴许正因为这个,他才远离人群而去亲近泥土的吧。可他的做法与老赵截然不同。他是大刀阔斧的有一股强劲“西北风”味道。他在小院里栽的是山芋。要是光在小院里栽点山芋这不算啥,不值得说,说他是因为他每天早晨一袋干粮一把镐头,跑到小区外面去开荒。他说他的山芋收成可达五千多斤。
陈老头的本领我学不来,不过我倒很想跟老赵学几手。可问题是我又不能在这里长住,这几手不知到哪年才能学得。现在我家小院让别人代种,可能终究不是自家的缘故,别人是不肯在上面下多少气力和心血吧。我虽然也想一下子让它和老赵家的小院一样精美华瞻,但一口吞不下个胖子,只能慢慢来。我以为,只要付出心血,总会越来越有模样。
小区里栽种比较多的树是无花果树。它们肯定不是小区的绿化树,而是住户凭着自己的爱好栽种的。这树好活,剪根枝子一插就活了。无花果一年结两回,一回在春末,还有一回在中秋前后。无花果树是能长高长大大到参天的。美国有部叫《怦然心动》的电影,一个小女孩因舍不得邻居将一棵无花果树锯倒,爬到树上,结果动用了消防云梯。可这里的无花果树都还幼小,最大的也只有十年树龄。我惊讶发现,哪怕很小
甜也是正的。这“正”来自土壤,来自太阳、空气和水,而非农药、催熟剂和化肥。我也想着栽种点草莓,可怎么栽种呢?没有种子,工具也没有,得尽快备齐这些才行。我得像老赵那样,他说打理小院全凭用心,心思用对了,一根线头、一枚钉子都能派得上用场。
我听后一时无语,像我这样来两天就走,屁股还没捂热,哪有心思打理小院呢?说到底,我还是没把这里当成家吧。无奈得很,至少目前我还无法长住,就是想把这里当成家也不能呀。不过也有人真把这里当了家的,像老赵,还有陈老头他们。他们一年到头住在这里,冬天也不走。他们爱银滩,说银滩的冬天也不冷。
住在一个地方,只有把那地方当成了家才能安心住下来。我还没有安心,我还把自己当作过客。我还是要回到工作和学习的那个城市去,回到那个“家”里。我没把这里当成家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我的妻儿都不在这里,再说,我在这里还没有亲手栽下一棵树呢。既然这样,这时就不能算是我的家了。我一直是想种树来着,今年春天就想来种了,可那阵子事务缠身没有来成。其实无花果树也无需在春天种植不可,一年四季都可以栽种。我想从简单开始,先种几棵无花果树。门前柳树是现成的,我想再种几棵桑树、榆树、槐树,还有桃树和李树也不能少。不知为什么,我以为只有这几种树才是最适宜栽在自家门前的。陶渊明的“榆柳阴后檐,桃李罗堂前。嗳嗳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这样一幅乡村景色,才是我心之所向往。想法虽早,却一直没有行动。
海上的清风明月我并没消遣得多少。命书里说,一个人在现世的福气是个定数,改变不得。我只能消受这么多,贪多求富,一是不可能,二是只能庸人自扰。我当小心戒之,节省着享受这个定数。然而就是这样,我也可能享受过了头。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大海上飘飞,还梦见有数不清的知了伴我飞行。知了飞得像麻雀一样,吱吱喳喳叫着,不知在唠叨什么。我弄不清它们为什么伴我而飞。我没听见一个鸣唱的,却像麻雀一样乱叫。我正纳闷呢,这时有一个年长的知了过来对我说,它们是想以此方式来表示它们对人类捕捉和杀戮的抗议。它说还是你好,不捕杀我们。我说我也捕过,小时候……那不算什么,你只是捉一只玩玩,不像他们,为了口腹之福,大行杀戮。临了它还问我,油煎知了是不是味道很美。我笑着对它说,美味倒也说不上,不过据说可明目。那知了长叹一声说,明什么目呀,这是人类瞎诌出来的谎话。我说,你们可以不唱的,那样就能趋利远害。它听后摇摇头说,这可不成,难道怕招惹杀身之祸就要我们禁声么,要是那样就不是我们知了了。你要知道,鸣叫是我们知了的天性,我们百般辛苦钻出泥土为了什么呀,不就是为了爱情,为了……叫声是我们求偶和示爱的热烈表示,是雄性知了的责任担当,为了爱情,即便招来杀身之祸也无憾也。一只知了小虫也口口声声大谈为了爱情,我抚手大笑起来。这一笑,我醒了。醒了之后,我还在想知了“为了爱情”这件事,想着想着,竟至不能重新入睡了。
银滩的夜是宁静的,只有大海还在涌动,一刻不息。我有时半夜里醒来,似乎还听得到大海的声息。除此之外,还有一丝幽幽细细的声音飘进耳来,那是草虫在吟唱了。真快,才一晃的工夫,立秋已经十多天了……
在银滩小住还是挺舒服,真正身心两畅、物我两忘。关于这一点无需我多说什么,你只要看看住在这里的人就行了。可我心里老有一种不踏实,毕竟我还没到退休的年纪。我还需要工作,作为人父,我肩上的担子还压在那里,人生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这样想时,怎么能抑制得住我心里涌起的淡淡愁怅呢。是啊,我得走了,明天就打道回府。
文章评论
猪猪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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翘楚
二沙发[em]e112[/em]
江肥土
文人会写,一点不假。
郑付林 律师
慢慢品来,很有味道![em]e179[/em]
★水人★
你离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