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日记

                                  引  子

  寒意袭来,暮色将临。

   快下班了,开始漫不经心地翻开报纸,浏览一则文化新闻。蓦地一惊,熟悉的名字,年龄也对得上,难道是他——“小疯子”?

   晚餐时,忍不住问母亲:“您还记得老林的妻子吗?”母亲愣了一下,说:“当然记得了,只是好久不见她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那您还记得她的名字吗?”母亲凝神片刻,摇头叹息道:“还真不记得了!”我心中喟然:“在我们的世界里,她,似乎已经不需要名字了......”

 

                                   

 

  她是上海人,是文革前的名牌大学毕业生,父亲曾是沪上有名的资本家。作为家中唯一的千金,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虽然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后,家族资产已不复当年,但家境也足以称得上优裕。

   上海女子,因深受海派文化的熏陶,本就多了几分精致与见识,再加上她的出生和教养,就更具名门闺秀的雅致和大气。而且,她生得美貌,用上海话说,就是:“伊生得来老嗲,个只面孔,咳像洋娃娃!”

   大学毕业那一年,她被分配到杭州,进了我父亲所在的单位,成了技术员。其实她本有机会留在上海,但她放弃了。现在想来,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无论何种出身,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都还是有一份火热的激情的。而且她也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是资产阶级的娇小姐,因此这样的选择,也就很可以理解了。

   那是七月的一天,天气有些燥热,阳光依旧灿烂,与往常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小林拿着图纸走出办公室,蓦地抬头,就看见了她。她背着行李,站在苍翠的大榕树下,正犹豫地往楼里张望。

   看见了小林,她面泛淡晕、略带羞涩地笑了,于是就越发地显得明眸皓齿,小林有些手足无措了。她开口道:“请问,人事科在哪儿?”“你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嗯!”她又笑了,那唇边的笑意,宛若微风掠过湖面,吹皱了小林的心绪......

   据说她的到来,让小伙子们很是心潮澎湃了一把,但时间久了,小伙子们却悄悄地打起了退堂鼓。因为虽然她待人彬彬有礼,但骨子里的那种孤傲,还是会让人感到有一种无形的距离,横亘其间。况且,她有男友,是她的大学同学,据说生得一表人才,与她甚是般配。

   小林是个农家孩子,根正苗红,吃苦耐劳,是组织的重点培养对象。小伙子称不上英俊,但也生得端正。可是小林不敢奢望得到她的芳心,能远远地看着她,他就满足了。

   小林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她。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能悄悄地帮她一下,听她糯糯地说声:“谢谢侬!”,就足以让小林莫名地快乐。小林沉浸在这无望的,甜蜜的苦涩里了。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无亲无故,逐渐地就感到了孤独。虽然说,党的政策是,革命不问出身,重在个人表现,但无论她怎么努力,入党、提干依然只是个美好而遥远的梦想,她依然是被有色眼镜看待的异类。她明白问题的症结,可是却无能为力。

   忙碌的白天,还让她感到充实。但每到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忍不住想念上海,想念门前那条被法国梧桐掩映的小路,想念家里的小花园,想念那些坐在廊架下阅读英文小说的日子,想念母亲亲手烤制的法式小薄饼......

   闭上双眼,又恍如看见母亲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梳理秀发的身影,老唱机里,依然在播放着英文老歌。园里的丁香开了,淡淡的芬芳溢满回忆,随后,就有浅浅的泪痕划过眼角,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作怪,但她实在是有些想家了。

   日子在抑郁中前行。文革开始了,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高亢的革命歌声中,她感到了无言的恐惧。在参加了几个批斗会后,她更是怕到胆战心惊。每每看到台上那些勾腰低头的“地富反右”们,听到山呼海啸般的口号时,她就会忍不住颤抖。她开始担心上海的父母。

   父母这儿一直没有消息,倒是男友来了书信,提出了分手!那些徜徉在校园浓荫下的日子,那些相视而笑的默契,在严酷的政治环境里,就显得轻如鸿毛了。想起父亲对他的评价:“精明有余,担当不足。”不得不承认,在上海滩经历过无数风雨的父亲,的确是阅人的高手!

   她不怨恨他,她理解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明哲保身,或者去投奔一份更好的政治前途,也情有可原。但是,她还是心痛惶恐到夜夜失眠。每一天,都变成了煎熬......

 

                                  

 

   新年临近,她的探亲假终于获得批准,在一个雪花飞舞的午后,她回到了上海。

   作为文革的另一个政治中心,此时的上海,少了几分新年的欢快,多了几分肃杀的阴冷。

   走过那些贴满标语的大街,转入了那条熟悉的小路。虽然,此刻的梧桐树已落尽了黄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无语地指向阴霾的天空,可她的心还是欢悦的,“上海,我回来了!”

   离家越近,心越是在喜悦中忐忑。远远地看见那座熟悉的小洋楼了,她加快了脚步,却被陡然出现的一幕,钉在了原处。门前,人声鼎沸。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是好多的红卫兵。他们正打着标语,边七手八脚地往火堆里扔着书籍,边高呼着口号!陆陆续续地有各色物品从楼里搬出,被弃之路边,随后就有好多支棍棒一拥而上,在“乒乒砰砰”中发泄着革命的激情。各色古玩瓷器,也随之在清脆的碎裂声中,香消玉损。最后,她看见有两个人,被从门里押了出来。他们的脖子上挂着沉重的牌子,佝偻着身子,在寒风冷雪中,接受批斗。

   她认出来了,那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父母。只是此刻,父亲正低垂着头,蓬乱的头发已经泛白。金丝边眼镜也不知去向,而脸上竟然还被涂上了墨汁。母亲的头发 ,则更是显出几分怪异。曾经那么细致考究的卷发,被剪得左右长短不一,乱七八糟,怪诞得可怕,她知道这就是“阴阳头”了......

   她两腿无力,头脑一片空白。喉头涌起的那一个呜咽,被生生地咽了下去。她只是反复对自己说:“这是个梦,只是个噩梦而已......”也许是母女间的灵犀,母亲突然就看见了她。母亲的脸瞬间灰白了,随即焦虑地使了个眼色,她知道,那是母亲叫她快走。可她迈不开脚步,只是捂着嘴,在泪雨滂沱中,无助地摇头。母亲急了,眼中透出了绝望,她大幅度地冲女儿偏了下头,那是在催促她,她懂!随之,就有红卫兵冲上前,将母亲的头,重重地按了下去......

   她只能离开。在慌乱之中,想起了舅舅。那个视她为己出的舅舅,那个风度翩翩的老克勒。她本能地投奔而去。终于在气喘吁吁中,赶到了舅舅家。却赫然发现,屋内寂静无声,门上贴着大大的封条。她呆立在门前,久久地没有回过神来。

   隔壁的门悄悄打开了,是一位好心的邻居阿姨。她轻声说:“侬舅舅一份人家,已经被遣送到乡下,接受改造去了,侬啊快走吧,免得惹麻烦......”话完,门,就轻轻地关上了。

   此刻,已是夜色笼罩。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城市的街头。穿过一条条弄堂,走过一座座石库门,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外滩。

   眼前的黄浦江,在夜色中,泛着暗色的波光。纷纷扬扬的雪花,洒落江中,倏忽间,已了无踪迹!背后的那些高大的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建筑,在夜色中,朦胧了身影,巨大的外滩,在这个雪夜,静谧得可怕!

   江风袭来,寒冷刺骨!她瑟缩着身子,裹紧了衣衫。依稀间想起,儿时的那个圣诞夜,天空也是飘扬着雪花,坐在父亲的车里,从外滩经过。自己抱着圣诞礼物,偶尔调皮地伸出小手,去迎接那一片片飞舞的晶莹。而父亲则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着说:“囡囡,我们不去香港了,我们就留在上海吧!这儿是我们的家!”

   此情此景,恰若昨天,可是,她知道,上海已离她而去了......

 

                                 

 

  在失魂落魄中,她挤上了开往杭州的列车。

   车厢里拥挤不堪,嘈杂的人声,复杂的气味,广播里正播放的铿锵歌曲,都让她烦躁不安。她尽力缩在一角,可异样的神情,还是引起了乘警的注意。“同志,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看到眼前的制服,还有那张严肃的面孔,她只觉得头脑中“轰的”一声,那根细细的,绷得过紧的理智之弦,在瞬间断裂......

         列车到达杭州站后,单位领导就得到了通知,她被直接送入了杭州精神病医院。

   她精神失常的消息,瞬间就传遍了单位。同事们在私下里纷纷议论、唏嘘。虽然她出身不好,但她还是一个令人心疼的弱小女子。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又有了新的关注点,最初的震惊就平息了。她,也似乎渐渐淡出了人们的关注。

   只有小林,却始终忘不了她。他托了很多关系,终于弄到了一张介绍信,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看她了。

   医院在郊外,人烟稀少。这儿仿佛是另一个被现实遗忘的世界。穿过重重铁门,在只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的会客室里,他见到了她。也许是服药的缘故,她的脸有些浮肿。额上还有未愈的伤口,据说,是同病房的病人失手打的。听着铁门之内隐约传出的狂笑、嚎哭、怪叫声,看着眼前坐得端正的她,小林的眼圈红了。

   “还认得我吗?”小林问。她呆滞着,想了良久答:“小......林。”小林又问:“以后有空了,我就来看你 ,好不好?”她木木地点头:“好!”看着曾如细瓷一般的她,此刻就如失了魂魄的塑料娃娃,小林的内心复杂难言......

   从此, 每个周末,小林都会带上一些水果、点心,赶很多路去看她。有一回,小林还托人从上海捎来了正宗的话梅糖,给她带去。她看见那糖,眼神有瞬间的闪亮,竟然像个孩子似的笑了......

   经过将近一年的治疗,她的精神状况有所好转。医生说她可以暂时出院了。

   小林去接她。此时,已是初冬。他带着她,走在初结寒霜的田埂上。她温顺地跟在他身后,安静而迷惘。空旷的田野,清冽的空气,让小林鼓起勇气,他转身凝视着她,很认真地问:“跟我在一起好吗?我想照顾你一辈子。”她久久无语,眼里涌上了雾气,终于,默默地点头。随即,她又小心翼翼地祈求:“可不可以,不再送阿拉到这里?”那种乞怜的眼神,让小林心生酸楚。他郑重地点头......

   小林向组织打了结婚报告,组织当然是不同意的了。组织派出代表找小林谈话。从政治前途,到个人生活,对小林真可谓是苦口婆心。亲友们也纷纷前来劝阻,可小林这回却是吃了秤砣了,谁的话都听不进。

   组织就采取拖延战术。小林更绝,每天去领导办公室软磨硬泡。时间长了。领导也举手投降,“好吧,再不批准,小林也该去医院和她做伴了,反正组织上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小林可高兴了,暗想:“精神病是受刺激引起的,说到底,也是个心病。只要自己待她好,耐心、细致、体贴一点,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小林又扪心自问,是否有乘人之危之嫌,可想想自己是真的爱她,是真的想给她幸福,没有一丝坏心,也就释然了。

 

                                  

 

        领了证,照了相,简单地发了点儿喜糖,俩人就算成婚了。

   虽然她每天需要服药,也不太会干家务,且很少说话,也很少笑,反应更是迟钝,但小林还是感到幸福。他细细地料理她的生活,还学着做上海菜,每天变着法子做好吃的。知道她吃得精细,做鱼的时候,是连鱼刺都要剔除干净的。发工资的第二天,他也一定会起个大早去排队,争取多买些瘦肉给她补身体。小林有野外工作补贴,虽然不富裕,倒也不拮据。这样,他也可以有些钱给她买麦乳精、订牛奶喝......

   闲暇时,他还会牵着她,去西湖边走走。走在盈盈碧水,落英缤纷的江南春景里,看着身边,柔弱而木讷的妻子,小林偶尔也会有失落,但他心中始终有希望。“会好的,只要我用心,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婚后一年,她怀孕了,小林欣喜若狂。因为担心腹中的胎儿,她减少了服药量,直至停药。

   也许是孕期引起的生理反应,也许是停药的缘故,她逐渐烦躁起来,眼神也开始发直,小林隐隐有些不安,只能更小心守护着她。可是,百密终有一疏。那一晚,当有线广播里传出《高举革命大旗》的铿锵旋律时,她忽然发出了尖叫。随后如受困的小兽,在屋子里漫无目的的奔走着,哭嚎着。

   小林吓坏了,只能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好言相劝,苦苦相求。当然,小林的努力只是徒然了。邻居、同事们都涌到他家门口,边骇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却也是束手无策。夜深了,也只能逐渐散去......

   她闹了一夜,天色微明时,才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些许神智。她似乎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于是低垂了头,羞惭地坐在屋角。而小林只是轻手轻脚地为她擦脸、梳头,未曾有一句责怪。

   天亮后,小林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带着一脸疲惫,一脸愧色,去给邻居们赔不是。而邻居们也都大度地表示了谅解。

   可是,这样的情况又再次发生,而且次数愈加频繁。终于有人委婉地提醒小林,应该送她去精神病医院了。小林却哑着嗓子说:“我答应过她,我不忍心!”

   经过反复的思考,小林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拿着那些精神病治疗药物,倒上水,递到她面前。他说:“我们还年轻,以后再要孩子吧!”而她只是惊恐地摇头,紧紧地咬着牙关,就那么绝望地看着他。小林哭了......

   小林的困境,终究被母亲知道了。虽然心里埋怨儿子娶了个“疯媳妇”,但毕竟还是放不下牵挂,就特意从乡下赶来,照顾媳妇。小林更是小心谨慎地关了喇叭,藏起了报纸,竭力避免刺激因素,她的病倒真的发得少些了,最终有惊无险地生下了大女儿。孩子非常健康。虽然因为开始服药,无法亲自哺乳,但她似乎很享受做母亲的感觉,抱着孩子,眉宇间皆是恬然。

 

                                  

 

   隔了一年,她再次怀孕。有了前次的经验,这次准备得充足,也因此最终平安地生下了孩子。孩子的眉目,酷似母亲,是个俊秀非常的男孩儿。他就是旗,也是我幼儿园时期的同学。

   至今还记得小林穿一条两边裤管挽得长短不一的,皱皱的军裤,骑着自行车,前座带着旗,后座带着女儿,匆匆赶路的画面。此时小林的母亲已经回了家乡。因为老人过不惯城里的生活,而且多病的老伴也需要照顾!从此,生活的重担,完全压在了小林的肩上。

   旗长得好看,却是顽劣异常。调皮捣蛋的本领一流,时常把老师们气得面红耳赤。于是,就会时常看见旗旗爸爸一脸尴尬地听老师的控诉。

   旗只听郭老师的话。父亲说,别看郭老师文弱,却是上海幼师的正宗科班生,她是跟着当工程师的丈夫,一起来杭州的。

   说来奇怪,只要郭老师轻喝一声:“旗旗!”旗就立马安静下来,不再吵闹了。

   在我的童年印象里,总记得会时常看见一个女子,站在幼儿园附近的小马路上手舞足蹈。她一会儿虔诚地望向虚无的远方,喃喃自语。一会儿又会对着一个角落,焦虑地辩解什么。在我们的眼中,她有些古怪,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怕!时常会有些不懂事的孩子远远地跟在她身后起哄。人们都叫她“疯子”。后来就知道她是旗的母亲。旗也因此多了个绰号“小疯子”。旗对这个绰号似乎不以为意,还笑嘻嘻地接受了。我们就更是为他的顽劣,找到了原因。因为他本来就是“小疯子”么!

   只是从此,旗就很少主动找我们玩。当时班里还有个略大些的女孩子,据说是出生时缺氧,影响了智力,就只会“呵呵”地傻笑。他们俩不知何时,凑在了一处。虽然谁也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却也相处融洽。

   孩子其实也有本能的势力。觉得他俩,一个“痴”,一个“疯”,倒是适合做朋友。每个孩子,都能从他们身上找到优越感。谁都不屑于和他们玩,他们是孤单的组合。

   而她,只要神智恢复一些,就会来看旗。她的脚步很轻,悄没声息地就出现在教室门口。只要郭老师在,她就会怯怯地说:“阿拉来看看旗旗。”而郭老师也总是会温和地说:“哦,进来吧。”随后,会端把小凳给她,让她坐在教室一角,看自己的儿子。

   每到这时候,她都显得特别安静。只是用一双大眼,痴痴地看着孩子。还能想起那时的她,常穿着花色素雅的对襟小袄,梳理着齐耳的短发,显得特别秀气。

   而每到下课,她就会凑到旗的身边,轻声唤他:“旗旗,姆妈来看侬。喏,这个把侬(给你),喜欢吃伐?”她的手里,总会有些零食,或是一把茴香豆,或是一把瓜子,或是两颗糖......东西虽然不金贵,但在那个年代,在孩子的眼里,还是不小的诱惑。可是旗似乎很抗拒,总是拧着头,远远地躲开。每每需要郭老师反复劝说,他才不情愿地从母亲手里拿走吃食。偶尔,旗也会在母亲的膝头坐坐,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她已经是一脸幸福的笑容了。

   在她的眼里,除了旗,其他孩子都是空白的背景,我们都不喜欢她,也都有些怕她。只有郭老师待她好。在我们自由活动的时候,她们就会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似乎在彼此的“阿拉”声里,找到了慰藉,抚慰了挥之不去的乡愁。

 

                                   

 

  父亲曾经回忆说,旗不愿意与母亲亲近,其实也是有因可循的。

   大约是在旗两岁的时候,有一回小林去出差,结果因为一些工作上突发的事情,耽误了归程。那个年代,通信还不是很发达,小林无法及时联系到她。于是她就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再加上药也没有及时服用,于是就发生了一件让人后怕的事情。

   那天,她正焦躁地抱着旗,去单位打听小林的消息。走过阅报栏,恰好看见《人民日报》头版上刊登的,关于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的新闻。粗大的黑体字,严厉的措辞,瞬间将她击垮。

   在她混乱的思维里,认定小林也一定是跟着林彪叛党投敌,也跟着自取灭亡了。她觉得天塌下来了,又觉得旗旗不安全,怕被当成“狗崽子”,给革命群众抢走。于是,她边哭,边跑,还一边高呼:“我们不是反革命!”也不知怎么一下,就来到了钱江大桥。俯视桥下的滔滔江水,她又以为站在了黄浦江畔。“咦?哪能回到上海了?”她有些迷糊了。江面辽阔,仿佛是敞开的怀抱,在对她召唤:“来吧,来吧......”她被催眠了,竟有了飞身跃下的冲动。

   关键时刻,守桥战士拉住了她。她大喊大叫,如狂怒的母狮,只是紧紧搂着旗,把他的头按在怀里,不肯撒手。直到另一个战士从她怀里夺下孩子时,旗已经憋得嘴唇发紫,都哭不出来了......

   这一次遭遇,想必让旗有了阴影,从此就有些抗拒母亲了。而她的病情,也因此比以前加重了。“喏,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时好时坏的,终归是不能痊愈了。唉!”父亲叹息:“最累的,还是旗旗他爸爸。一个男人能做到这样,也真是不容易了。”

   小林信守了诺言,只是带她看病,吃药,却从不迫她住院。而她的病情,照俗话说,也就是“文疯子”一类,对别人并不存在威胁。而小林也要工作,要出差,不可能时时盯着她,因此,她在街头的徘徊、痴语,也就成了寻常的一景。好在她还记得回家的路,更好在小林始终会来找她,唤她回家。

 

                                   

 

   春去冬来,一年又一年。

   小林变成了老林。老林此时已是单位一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了,亦是西装革履,发型光亮的样子。只是细看,眼下的两个大眼袋,还是泄露了些许的疲惫和沧桑。而她也有了小老太太的雏形。

   人们从她身边走过,已不会再对她多看一眼。就如看街边熟悉的树,熟悉的房,激不起心底的一点点涟漪。只有她身后远远相跟的,好奇的孩子,倒是换了一茬又一茬。

   离开幼儿园后,我没有再见过旗,自然也断了他的消息。只是后来听说,旗的姐姐考上了名牌大学,让老林很是得意。而她的脸上也多了笑意,那表情,和一位思维正常的母亲,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

   日子在静水中流淌。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

   没有想到,她却以那样一种方式,再一次引起了我的关注。

   记得那是一个冬雨连绵的日子,天气格外阴冷。一下班,就急着往家赶。一边抱怨着天气,一边走进家门。蓦地,就发现她坐在桌旁,正抹着眼泪。而母亲则拿着干毛巾在帮她擦着被雨打湿的头发。我不由地冲母亲使眼色,那意思就是:“您怎么把这位,给请回家来了?”母亲不搭理我,只是笑着对她说:“我女儿回来了。”于是,她抬起头,看着我(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与我目光对视),随后努力地微笑。我却赫然发现了她容貌上的异常。她的嘴瘪了,那一排整齐的牙,变得残缺,尤其是中间那几颗,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空空的黑洞。嘴一咧,带出了两道谦卑而凄楚的笑纹。这样的容颜,让人看了,心里头是无言的压抑。

   送走了她以后,母亲告诉我,她一个人在雨里无助地徘徊,边走边哭。正好母亲路过,就上前询问。她抓着母亲的手,嘤嘤哭泣:“阿拉小囡拷(打)我呀!都是阿拉不好,但伊是阿拉个亲小囡啊!牙齿都拷脱了呀......”

   “冬天的雨多冷啊,她的神智又不是很清楚,实在是太可怜了,就把她带回来了。”母亲说。虽然我一直不喜欢她,但也找不出理由来反对母亲的善良。

    从那以后,她就会隔三差五地来找母亲,虽然话语颠三倒四,但母亲还是会陪着她坐坐、聊聊。

    再往后,就发现母亲悄悄地将她家的衣物被单带回来洗。我不解,调侃着对母亲笑言:“您这雷锋精神学得可到位了,咱得给您宣传宣传了!”母亲白我一眼:“你懂什么?上回我看见她在洗衣服。你想,她本来就不擅家务,再加上这个病,洗这么多东西,也真是遭罪了。虽然家里人没让她洗,但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她还是很想为家里做些事情的。这种感受,等你成家以后才会理解。我力所能及地帮她一把,也损失不了什么,但是她将洗干净的东西带回去,在家人下班前晾好,家里人就会以为是她洗的,她的心里会好受一些的......”

   我知道母亲性子倔,对她的想法和做法。我只能表示尊重。

 

                                  

 

  虽然她的表述能力有问题 ,但是在她混乱的只言片语里,还是逐渐地让我们了解了她内心的痛楚。

   旗虽然顽劣,但随和。虽不怎么和她多说话,却也并不伤害她。旗的姐姐,则内向、敏感、倔强。从小读书就很努力 ,成绩也非常优秀。也许是特殊的家庭环境, 养成了她极度自卑又极度自尊的双重性格。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科研单位。好强的她,工作上也是非常出色。但是因为有这样的母亲,婚恋问题屡屡受阻,因而倍受打击。

   当她终于遇到了心仪的男友时,自然是倍加珍惜。因为爱情给她带来的,是新生活的希望,也是走出阴影的动力。

   当男友提出登门拜访的要求时,她是喜中有忧的。但考虑到母亲的情况还算稳定,再说,有些现实问题总要面对,因此她还是将男友领进了家门。

   刚好那天老林和旗都不在,女儿就亲自下厨,而她也喜颠颠地在一边打下手。可是,吃饭的时候,不知是小伙子的哪句话刺激到她,她忽然就发作了。看着完全失态、全无理智的她,小伙子有些害怕了,随后找了个借口,就匆匆告辞。女儿从小伙子躲闪的眼神里,已经读懂了其中的信息,心如死灰,也没有去送客人,只是呆坐。

   而她依然在混沌里亢奋地喋喋不休。女儿就这么瞪着她,眼神里满是恨意。忽然,就大吼一声:“你毁了我一辈子......”语毕拳出,她全无防备,一头栽倒,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嗑掉了好几颗牙。

   听到打闹声,邻居们赶来。就见她倒在地上,满嘴是血,哀哀地哭。女儿则是面无表情,呆立一旁。邻居们纷纷指责女儿的不孝。女儿却只是冷笑着,不发一语。最后,干脆是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据说,老林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并未去指责女儿,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曾对她女儿的行为,心有怨愤,更是责怪老林没有为她主持公道。直到多年以后,在我自己走过很多道人生的风景后,我才开始慢慢地品味出此间的无奈和凄凉。

   圣经中有这样一个典故:一天耶稣在会堂讲道一群文士和法利赛人走进来,指着他们押进来的一个女人,气势汹汹地说:”这个女人犯了通奸罪被当场抓到,按照律法应该用石头砸死!耶稣看他们吵闹不休就自顾自地在地上划字,过了一会耶稣对举起石头的愤怒的群众们说:你们中自认为没有罪的人,可以用石头砸死她。然后继续低头划字。群众们都不说话了,一个接一个放下石头走出了会堂,最后只剩下耶稣和那个犯了通奸罪的女人,耶稣温和地对她说:没人定你的罪吗?女人说:主啊,没有。耶稣说:那好,我也不定你的罪,回去吧,以后不要再犯了。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错综复杂,恩怨纠葛。不是当事人,又怎解其中味?我们往往以好人自居,其实,某些时候 ,好人们的杀伤力更是可怕。人性之中,本就有凉薄的一面

 

                                                                              

 

     夜深人静,收藏了一天的疲惫。再次打开那张报纸,细细阅读那则有关画展开办成功的消息。旗已经是著名教授兼画家了。

  旗喜欢画画吗?似乎从来没人注意过。隐约记得他似乎是喜欢涂涂画画的。也似乎因为在墙上、地上随意涂鸦,而被老师批评过。但那时,除了他的父母,谁又真正在意过他?

    他们一家好几年前,就已搬走。从此,也再无她的消息。

    无边的寂静里,白雪已落满我的窗台。

    仿佛又看见多年前,那个白雪皑皑的夜晚,那个黄浦江畔,忧伤无助如风中之烛的背影。

     城市,依然在夜幕下流光溢彩,时光,也依然在不动声色中穿行。

     漫天飞雪夜深沉......

 

 

 

 

文章评论

白云飘

[ft=,2,]好激动呀!俺真的坐上了风儿家的沙发[em]e200[/em],下面好好欣赏[em]e112[/em][/ft]

心涵

[ft=,4,]我还没看完,可是要熄灯了[em]e154[/em][/ft]

语燕

很是让人心酸的故事,也是特定时代产生的悲剧…

白云飘

好心酸的人生啊!!那个特殊的年代造就了多少悲剧!!无语[em]e115[/em]

汉文楚楚

[ft=,2,]细读过风的文字,细腻真实,那个时代与这个时代是如此的相同,有如此的不同。[/ft]

飞过爱琴海

[ft=#ff6633,5,楷体_gb2312]我只想说,老林是个好男人,好丈夫,好父亲,无形中有一种力量,支撑着老林和旗,不因家庭的不幸而放弃理想和追求,其实我还想说,没有一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尽管她是一位“疯子”……感慨于那个年代,拆撒了多少幸福的家庭,历史虽已过去,但是仅靠时间又怎么能抚平人们心中的伤害呢?清风的故事带给我们心灵的震撼和感动,明天继续来看,接着看![em]e175[/em][/ft]

舍神

[ft=,2,]想起了那个词:活着。。。。。。[/ft]

春风花雨

[ft=#cc0033,5,]一个凄美哀婉的故事,个人的悲剧,社会的悲剧,人生的无奈。[/ft]

舍神

[ft=,2,]特别欣赏你用如此温婉的笔触来讲述这故事。还有那仿佛从岁月那头流淌而来的旋律。[/ft] [ft=,2,]淡淡的哀愁,悠悠的痛楚。。。。[/ft]

黎明

[ft=,2,]人生如梦,岁月无情。蓦然回首,才发现人活着是一种心情。穷也好,富也好,得也好,失也好。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想想,不管昨天、今天、明天,能豁然开朗就是美好的一天。不管亲情、友情、爱情,能永远珍惜就是好心情。曾经拥有的不要忘记;已经得到的更加珍惜;属于自己的不要放弃;已经失去的留作回忆;想要得到的一定要努力;累了把心靠岸;选择了就不要后悔;苦了才懂得满足;痛了才享受生活;想想,人有一个好身体多好,人生就像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车票,没有彩排,每一场都是现场直播。把握好每次演出便是对人生最好的珍惜。把握现在,畅享人生!很长时间不见非常想念清风,天冷了注意保暖! [/ft]

听风夕语

[B][ft=#00cc00,4,楷体_gb2312]品读这样的文章,不是在听故事。而是在聆听一种声音,一种关于人生,关于许多的话题。在读这样的故事,又特别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我们就象邻家姐妹,悄悄地诉说各自的心事。而我身边就有这样的真人真事,只是结局却没有这样完美。文章里面的老林,确实是一个真正值得尊重,值得佩服的男人,一个承诺,坚守了一辈子。而文中的她,也是多么地无奈,仿佛不幸总是降临如此精致的女子身上,是时代的祸源。很欣赏这样的真情,在这个物欲快速的社会,这样的故事,真得值得借鉴,值得珍藏,也许多少能摧醒麻木的一切吧。叫声姐姐吧,想你![em]e178[/em][/ft][/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