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俨少:学画微言
§国画花鸟§
我学画六十余年,其间顺逆之境,甘苦自知,暗中摸索,一得之愚,卑之无甚高论,略记于后。
十分功夫: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
我提出这个比例,其用意是学画不光是作画,还有画外的功夫。第一是读书。因为读书可以变化作者的气质,气质的好坏,是关于学好画的第一要事。气质是创作的一面镜子,直接反映到创作上去。要有宽阔的胸怀,高尚的品德,不为名利所动,加以对事物的敏感性,即有理想,有见解,以及笔有韵味神采等等,亦即前人所主张画要有书卷气,有了他,就有文野之分,新的涵义就是有文明的素质,直接反映到画上去,简单地说这样就是好画。再则古代书画名迹,寥如星凤,欲见为难,而自古大文学家、大诗人之鸿篇巨制,随手可得,一篇在手,讽咏咀嚼,不特其声容气势,甚之通篇结构,繁简虚实,移之于画,无非佳制,所以我认为学画而不读书,必致营养不良,不独不能吟诗撰文,见其寒俭已也。
第二是三分写字。中国画注重骨法用笔,亦即首先研究笔的点画,一支毛笔,用好它必须经过长期刻苦的训练,而写字是训练用笔的最好方法,要做到使笔而不为笔使,要笔尖、笔肚、笔根都能用到,四面出锋,起倒正侧,得心应手,无不如志。做到这点,是一辈子的事。所以老辈告诉我们,画不必天天动笔,而写字则不可一日间断。书画同源,字写好了,对学好画有很大的帮助,写字在进程中间,点画不能有一笔败笔,同样情形,一画之成,中间也要避免有败笔。写字中间,不能有败笔,是人们所能理解的,而作画中间,点线杂陈,千笔万笔,要求无一败笔,人所不能理解。虽然古人有云,一有败笔可以随即掩盖改正。而不知如何改正,欲盖弥彰,越改越糟,只有在习字中间,一笔不苟,养好无败笔的习惯,那末起讫分明,浮烟涨墨,无所点汙,而有透明之感。再则书法艺术,沿流至今,名家辈出,总结了很多好的形象经验,如折钗股,屋漏痕,锥划沙等,用到画上去,能增加线条美。字帖的临摹范本,亦多反映了名书家的忠义之气,或潇洒倜傥的高尚品质,耳濡目染,日久也会潜移默化受到影响,变化了学画人的气质。所以我提出三分画画,人或认为画的份量太少了一些。其实读书写字占去十分之七,终极都为画服务,所以画是不嫌其少了。
构图
构图,历来有二大法,一法是由大到小,先用淡墨或朽笔钩出大体轮廓,然后随手填搭,层层渲染,随染随擦,以至成图。清王原祁,近代黄宾虹都用此法。我则由小到大,不打草稿,也不用朽笔或淡墨先行钩定,一纸摊开,凝神静视,审度部位,先有一个大概。或先有画题,或一般创作,皆不经过深思熟虑,一笔下去,接着第二笔,层层生发,由小到大,即由局部到大片,以至成图。用墨也不一定由淡入浓,或一笔下去,蘸饱浓墨,斩钉截铁地留出口子,也不重复第二笔,这样飳口分明。然后等到笔头水份渐渐枯竭;再蘸第二笔,是时加多水份,一方面墨色也淡些,同样笔头水份画到渐渐枯竭,再蘸第三笔,使笔头上的墨用光,所以画完后,笔洗内水还是清清的。随画随生发,笔到意随,纯任自然。其难处何处宜浓,何处宜淡,何处宜虚,何处宜实,要有把握。或因一笔而生发出一个构图来,甚至改变初期的设想,所以我的构图变化多端,甚少雷同。然亦有时形势扞格,画不下去,而一转手间,柳暗花明,又是一番境界,奇思络绎,奔赴笔端,画到顺手时,左右逢源,认为天下之至乐。我作画从头到尾,一支笔画到底,甚少换笔,顺应笔毛,互为肥瘦,杜甫所谓“笔尖寒搦瘦”,因工具之不同,每有意想不到之效果。作画又如奕棋,一子才下,要想到第二子,第三子,虚实疏密,浓淡干湿,皆要心中有数,浓墨下去,不可更改,一有误失,全盘皆输。湿笔淡墨,也不易处理,多加易脏,不见精神,要之明净无滓,一片精光,方是高手。
灵变
画要好,必须有灵变,而这两个字,是互为表里的,有灵必有变,不变也无灵!有变才有势。要变也不是无原则的乱来,像有些青年,横涂竖抹,不择手段,标新立异,哗众取宠,我们不主张这种的变,变不是无原则的,其间亦有规律可寻。只是高明的变,其规律不是容易寻到的,是一种无规律的规律。苏东坡说:“出新奇于法度之中”,其奇必须有法度可寻。不特构图需要避免老一套,即是笔墨也须出奇制胜,令人摸不着底,不知道其风格出于何人何派,同时画第一笔时,令人猜不出第二笔怎样画法。变化多方,不可捉摸,只见他迟速顿挫,不可端倪,这样变有助于灵气的到来。灵气之有无,一半是天生的,即使只看他下一笔,也能看出灵气之有无。没有灵气,要使他有灵气,后天的获得,极不容易。要知无灵气的人,一定笔无变化,所以我想注意笔墨多变化,包括用笔的顺逆徐疾,用墨的浓淡燥润,笔顺之安排,用水之干枯润湿,做到这些,自然而无碍,一定可以做到灵气之到来。画有灵气,一在笔,二在墨,三在构图,自古大家,从未有过没有灵气的,不过各有各的灵气。我们知道灵气又叫鲜头,凡是好吃的东西,皆有鲜头,鱼有鱼的鲜头,肉有肉的鲜头,鸡有鸡的鲜头,同是鲜头,而各不相同,其间有厚薄清醇之别,但有怪味之鲜头,亦所不取,犹如脍炙,人所同嗜,故大家笔墨,其鲜头也即灵气,也是无怪味,而为人们所能接受。既有灵气,也就达到气韵生动,符合六法的要旨。所以气韵生动,历来不易说明白,我想用灵变两字来解释,虽不完全适当,但也虽不中,不远矣。我想提出这两个字,对创作评画都有帮助。
取势
经营位置,亦即所谓构图,构图来之于大自然,下生活历览山川,观察丘壑开合,山势走向,云树蔽亏,川流曲折,道路往来等等,主要不悖于物理。如峰峦横出过度,下无支撑,在现实中早已倒下,我认为不宜画此,观之令人心中起不稳的感觉,虽奇而不合情理,或上无水源,而下面瀑布甚大,请问水从何处来?所以构图,有乖情理是不可取的,要做到既合情理,在平凡中出奇,经得起看,绎味无穷,第一要注意取势。有了势就出奇,一眼看去,耸神惊目,就能抓住人。取势之法,要制造矛盾,如峰顶向左,坡石业树,向左取势,而下面山脚须在右处做工夫,坡石业树,也都向右取势,总之画面笔墨皆服从势的需要,不是削弱,而是尽量增益其势,下面蓄势愈足,则上面其势愈突出,左右易位同样情形,上之于下,亦如此。其他取势之法,如景之取横势者,如陂陀沙岸,江河汀渚,桥梁屋宇,平波横云,不厌重叠,都取横势,景之取直势者,多画峭壁危崖,奇峰悬瀑,乔木参天,层层重叠,以取直势,云水轻灵,岩石重实,一实衬出一虚,总之两者相反的物体,加重其一方,而减轻其另一方,不惜加以夸张,使之不平,则势出矣。画要险绝,忌平,平则无势。实处愈实,虚处愈虚,虚实对应尤甚,而后有险。构图之法,就是制造矛盾,虚实相间,小大相间,繁简相间,黑白相间,横直相间,谙乎此,则构图不难,取险亦不难,蓄势既足,而后奇变出矣。
识辨
识辨对此学画,至关重要,即对包括古人和今人的作品,要有正确的见解,即好在那里,不好在那里,这样才能吸取其精华,扬弃其糟粕。俗话说:“眼高手低”,这是常情。世上决无眼低手高之人,眼睛不高,识见不广,见到一幅画,不能看到其好坏,心中无数,你认为是精华,就去学得来,恰恰是糟粕,学了反而有害。再则人贵有自知之明,人的禀赋不一,何者是自己的所长,何者是自己的所短,明乎此,那末以我所短,学他的所长,永远不能胜过他,永远跟在他后面。只有用我所长,那么可以胜过他。在这里,谈谈我自己的经历:当我青年时期,吴湖帆先生的山水画,名重一时。他的画明丽婉约,是一种词境,尤其设色有独到之处,我评他八个字,曰“笔不如墨,墨不如色”。我自知禀赋刚健木强,是诗境而不是词境,尤其近乎杜甫沉郁的诗风,和吴湖帆的设色山水画,各异其趣,禀性不近,学他终不能胜过他。同能不如独诣,我就注意线条,淡设色,不用重色,以免掩盖线条的墨痕,化婀娜为刚健,结果我自辟蹊径,独立门庭,吴湖帆一种婉约的山水画,不能笼罩我,自己定了这个信念,五、六十年来,奉行不悖,至今还在这个基础上,进行老年变法。近代张大千创为泼彩法,一新耳目,风标独异,不愧豪杰之士。当然也是创新的一条路,但我一向反对跟在人后,如果也用泼彩法,跟在他后面,势必和张大千接近。张大千的泼彩法,有他的基础,有他禀赋,是他所长,而恰恰是我的所短,终不能胜过他,我因之多画水墨画,参用抽象画法,同样有我独特面目,得到好效果。
入门
学习中国画,起步不外临摹,等临摹了一段时间,接受传统的技法之后,到大自然中去,才有办法摹写峰峦树石。传统是先代无数艺术家在大自然中不断总结创造出来的,不是自天而降、白手起家所能做到,所以学中国画,不能远离传统,那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没有发展前途的。每有青年学过西洋画,而没有接触过中国画,到大自然中,面对山峦,面对青山,寸步难行,毫无办法。这是常见的情况。但传统不都是健康的,如果起手学了不健康的传统,风格不高,好像吃的第一口奶,终身受到影响。陈老莲可称豪杰之士,起步学的蓝田叔,虽然他后来成就甚高,而到老还是有蓝田叔的影子,所以初学宜审慎,否则不如一张白纸为好。传统好比一座大庄院,在外面怎能知道它的内部结构,以及轩堂陈设,必须走进去,浏览一番,登堂入室,然后从后门出,了然于心。进去不容易,出来更难。有几个人学画,能够入而能出,这是不容易的。清朝末期,山水画衰颓已甚,无一大家能跳出成法。主要原因,由于历代精品尽入内府,民间极难看到,又印刷术也不发明,木刻本和真迹出入甚大,又不到大自然中吸收养份,丰富自己,只是相互临摹,在故纸堆中讨生活,以致一代不如一代。民国以后才有起色,以至于今,我相信必有一个远胜前代,山水画中兴的高潮到来。
创新
石涛说:“笔墨当随时代”。随着时代的前进,赋予画家的使命,是不断创新。我们应该在学习传统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创新不是现在才提出来的,自古大家,未有不创新者。创新愈多,家数愈大,则影响后世也愈深。中国山水画自从唐代独立成科,经过宋元诸家不断改进,蔚为大国,成为当今世界上独特的流派,唐代以前,山水画空钩无皴。一自皴法的形成,山水画才逐渐趋于成熟,所以皴法的出现,是山水画的一个里程碑,自后作者,只不过在其范围之内,改进修补,或在章法上出奇制胜,或在笔墨上更趋成熟,不能全凭一己冥搜枯索,白手起家,必须学习传统。但是学了传统之后,不能停留于这一点上,必须消化传统,加以改进,主要是“化”,化为自己的东西,闯出一条新路子来,形成自己的风格面目,如是作品才有新鲜感。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应随着时代而不断进化,对着新事物的出现,发生激情,要求自己去表现它,既感动了自己,也感动了观众,创立新方法,也丰富了老传统。艺术要求新,不新不能抓住人,感动人。这个新方法应用的范围愈广,效果愈好,为人们所承认,学习与应用,对后世的影响愈大,那末他在画史上所占有地位也愈高,决不为时代所抹杀。
附论(书法)
我于书法,所用功夫,不下于画画。十四岁开始临帖,初临龙门二十品中之《魏灵藏》、《杨大眼》和《始平公》。继临《张猛龙》、《朱君山》等碑。三十岁后学《神龙兰亭》,如是复有年,后来放弃临帖,改为看帖,尤喜杨凝式下及宋四家诸帖,揣摩其用笔之法,以指画肚,同时默记结字之可喜者牢记在心,一有余暇,抄书不辍,如是积纸数尺。随看帖,随手抄书,二者同时进行。看帖所以撷取其意,注入心目,抄书所以训练指腕,运转自如。二者相辅不悖,并行而不偏废,我自创造此法,行之有效,得益甚大。我不看书法理论书,如八阵法、拨灯法等,觉得越看越糊涂。当然这不是唯一的正确学习方法,聊贡左右。
我今年八十二岁,以往岁月,走过弯路,而今衰迈,常思贾其余勇,于未尽之年,进行老年变法,刍言不当,尚祈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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