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杯客

补误删的一篇日志：沉重的翅膀— 同胞啊同胞（三）

个人日记

他实在是无意地站在我面前，无意间看到了我。
    这是从智利回国的班机，十几个小时难熬的飞行，坐在椅子上不动跟没有民主自由一样难受。我屡屡起身，走到到机舱门旁宽敞一点的地方，站直身子。这里总有几个同样仇恨座椅的人，在这个小空间里抬头也见低头也见。
    我的目光和他的相遇了，一张东方面孔。我坦然地对他微笑了一下，点了一下头。他稍稍惊讶，要开口说话，又打住了。
    我含笑首先开口：“你好！”在同胞面前，我没有矜持。
   “啊！看你这身衣服，我还以为是越南人呢！想打招呼又怕弄错了！”他一脸高兴。
    一路上，不只一个同胞说我是越南人。我刻意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中国人，以为穿对襟褂子、长裙和平底鞋就够了。但结果出人意料，是不是因为我太矮小了？
    眼前这个人个子挺高，有点中年发福，灰色的套装质地优良；一副近视眼镜增添些许儒雅，大咧咧的嗓门显示他是北方人。
    果不其然他是北京的。他以北方人的坦率问我的“履历”，我一一回答 --- 有什么见外的呢，在同胞面前？
   我告诉他我只是个南美小贩，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他说他在智利呆了十几天考察智利红酒市场。问他的公司，他说了一个国家部委下的进出口公司。
    “是你们公司付费让你们来的吗？”
    他笑了：“哪里！是智利大使馆请我们来的！希望我们进口嘛！所有的费用他们付！”
    我啧啧连声，羡慕不已。多年来许多智利农林牧副渔公司为进入中国市场找过我，我只能表示无能为力：如果没有权贵资本和门路，那进口食品到中国去比贩毒还难呢!
    得知我在智利已经呆了15年，他直率地问：“你今年多大？”
   “40。”  我如实相告，毫不介意。这个年纪的女子主动报出年龄会使交谈气氛更轻松话题更广。
   “哦，那我比你大五岁。”他笑了，看我如同看小妹妹。
   “哦！是吗？那你应该知道天安门广场事件喽？”我又惊又喜。
   “我就是从天安门广场上撤下来的！”
   仿佛看到了一个传说中的英雄：“真了不起！”   ——  一丝疑惑浮现在心底：不要说从广场撤下来的，就是没去广场的那一届其他的学生全被无情打击控制，他怎么会有如此优厚的工作？难道他的确优秀？抑或运气？还是权二代？我心念未几，就听他大声说道：
    “什么了不起！都是阴谋！肮脏的阴谋！”
   ＂什么？？？＂ 是马达在轰鸣，还是晴空霹雳？
    “都是为了自己的权力和利益！他们要是上台，说不定更差！” 他语气磅礴，神情坚定满怀痛恨，“我只是被那些人利用而已...政治都是肮脏的！”
    什么东西被摔碎了。好像一个瓷器制造者把自己的绝世作品不屑地砸碎一样，围观的人只能惊叫而不能上前阻止。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能把他和一个曾经的理想主义者联系在一起，他让我感到花岗岩的硬度和寒气。为打破冷场，我强笑问道：“你是哪所大学出来的呀？”
    他说了京城一所有名的外贸大学。
    我没话找话：“你们北京人考大学很容易是吧？”
    他笑了，得意溢于言表：“对啊！我们在班上只要不是最后几名就能上北京名牌大学啊！”
    “ 好不公平噢！我们安徽只有学校前几名才能上北京的大学！” 我由衷感叹。
    “怎么不公平？很公平啊！” 他的声音猛然提高了很多，爆发一样，比刚才还坚定，瞪着我，好像我怎么能对一条真理提出质疑，怎么能动他的奶酪！
   “公平？你们享受了最好的教育环境和师资，而我们贫穷落后，却要比你们高几百几十分才能考上大学，这还公平？”
    他仿佛在看一个傻丫头：“公平啊！你们的父母当初没有好好努力，自己的孩子就受苦嘛！＂他理直气壮，语气激烈，一套一套，＂就像你，你努力了，就上大学了，到了国外，你的孩子就受惠了！”
    “可我的孩子在国外都是受公平待遇的呀！”我叫了起来。
    “那是因为你努力了呀！如果你当初不努力，你的孩子不还在国内？谁要想把孩子送到国外，谁就得努力啊！”
    觉得自己被人带进了一个迷宫：“你觉得这种城乡差别合理？”
   “当然合理！这反应了勤奋与懒惰的差别。城里人的父母当初努力了，所以他们的孩子....＂
   “我们的父母也努力了！可是因为门槛太高太艰难，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那是因为他们努力不够哇！” 他哈哈大笑，阳刚气十足，压倒了我细弱的声音。
    我张口结舌，多么希望自己是个雄辩家，可事实不就是最好的雄辩吗？我背着手，坚持默默地摇头，他的镜片反射出一道锋利的光芒：＂事实就是这样！不承认也不行！＂
    他的儒雅不见了，代之的是不可一世。异国相逢的欣喜不再，我们成了战场上锋刀相见的敌人。地板似乎在我们中间裂开，出现不可见底的沟壑，咫尺的我们象两座对歭的悬崖：他抱着双臂，叉开两脚，挺胸睥睨着我，气焰方丈；而我低着头，满怀冤屈不平，矮小瘦弱，一筹莫展。
            无声的对峙中，只听飞机发出巨大的轰鸣。茫茫夜空中，机翼在颤抖，发动机在喘息，仿佛不堪重负，沉重得要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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