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玛丽亚

个人日记

题记:同样写钟点工,钟点工同样叫玛丽亚。三毛写的是哭泣的玛丽亚,而我,要写一个:哈哈玛丽亚。

                                                                                                     请你喝了这杯酒

我的治家原则是:凡是养家糊口肩挑背扛的事,丈夫累死了我也不帮;凡是洗烫擦扫煎炒蒸煮之劳,我累死了也不要他帮。周末假日带孩子也是二人轮流:一个人在带,另一个尽管去睡大觉。你方唱罢我登场,劳逸结合,养精蓄锐,轮流冲锋陷阵,效率高,能耗低;绝不乱糟糟一起上,劳命伤情,效率低,内耗大。

所谓家庭如战场,是也!不过我们的敌人不是彼此,我们的敌人是共同的:如何多快好省地生活。

这和亚当斯密的分工论不谋而合。他说分工的好处是高效节时,我看还要加一条:不伤和气。只要他把柴米油盐的钱源源不断奉上,我就毕恭毕敬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捧到他面前;钱再多一点的话,我还可以给他一个明亮洁净的家。

家务太多,烦不胜利烦,怎么办?好办!亚当斯密说分工到最后会出现机器。我家也洗衣机烘干机机机俱全,还不够。按照团队合作精神,得自己想办法改善管理或工作方式,另辟蹊径提高效率,而不是彼此为难抱怨。对了!他生意忙了,可以请工人,我也可以请帮手啊!他请工人是给社会提供就业机会,我请钟点工难道不是?

这时孩子已三岁,会说话会跑几步,我的母爱高峰期也过了,迫切希望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邻居给我推荐一个钟点工:玛丽亚。

我也不再在乎自己也曾经是个佣人了,节省时间要紧!又因为我做过佣人,对她们的处境有切身体会,能更好地和她们相处。

玛丽亚第一天来时,一进门,客气地打过招呼自我介绍一下后,她就低头弯腰,在地板上家具上大力擦拭起来。她是个45岁的高大胖,蹲在地上显得格外吃力。这样主仆分明的气氛让我很不自在。我站在一边,想了想,便倒了一杯可乐准备递给她,灵机一动,又偷偷倒了点红酒在里面。这是智利人喜欢的喝法,过去智利妈妈经常叫我这样配。玛丽亚有印第安血统,印第安人为了御寒,几乎个个都能喝点酒。

我笑眯眯递给她,她赶忙站起来道谢,接了。喝了一口,她狐疑地看着我问:“你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我故作不知:“什么也没有啊!”

她又喝了一大口,这下子知道是什么东西了,指着我大笑起来:“啊,你放的,酒!哈哈哈!”

我也忍不住一起笑得前仰后合,顿觉亲近随意了很多。

这是一个好开头,为我们日后的相处打下一个友好的基础。我把中国人的酒文化酒外交发挥得恰到好处。

                                                                                                       天涯明月刀
 
玛丽亚帮我最重要的一个忙是切菜。切大量的青菜,同时切一点点肉,因为我们全家都不是肉食动物。就是这项工作,花了我不少时间,有时腿都站疼了。

农村出身的玛丽亚做这个没问题。我稍一解释,她就切得又快又好,花的时间是我花的四分之一不到。分工高效省时,不假啊。

问题来了。她喜欢用智利式的那种细长的刀。那种刀在我们看来是切蛋糕削水果用的,可她切肉切菜都用它。切智利餐用的大块肉还可以,切中餐的肉丁肉丝就颇为费力。

我从抽屉里拿出我常用的中国式牌刀递到她手上:“来,用这个。”

她低头一看,吓了一大跳,登登退后两大步,瞪着我:“你这是要杀人么?!”

我一听气打不出一处来,忙把刀比划给她看:“拜托!不是杀人用的!这是我们中国人用的菜刀,用了几千年了,方便又省力,你看…”

她看我得心应手地耍着手里明晃晃的大刀,步步后退,做出害怕的样子,好似我在追杀她。

我好说歹说,并摞袖亲自在砧板上演练中国的菜刀功夫,斩削切劈,告诉她怎么切才不切到手,她这才扭扭捏捏接过了刀,试着在砧板上切起来,边切还边自言自语:“呵呵,我这是要把自己的手斩掉么?要是儿女们看到我操这个大家伙,还以为我要跟谁拼命呢…”

听着她啰嗦我好不恼火,又无可奈何。

幸亏毕竟是同行之不同工具而已,玛丽亚别扭了几天后就掌握了中国菜刀功夫,体会到中国菜刀的好处,一切肉就找牌刀,甚至还学会了磨刀,速度效率也一天比一天高。后来我干脆买了一把牌刀送给她,她也乐意接受了,没再说要杀人的话。

 
你们中国人吃草

有一天中国朋友送我几把带根的韭菜,我交给玛丽亚,说这是特金贵的中国菜,请她栽在后院里我开辟的一小块菜地里。

“这不是草嘛!” 她拿在手里不屑一顾地说。

我忙辩解:“怎么是草?你看这叶子,你闻闻…”

她顽固地坚持这就是草,并且象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地得知中国人吃草。我恨不得做个植物学家解剖给她看。

“对于你们是青菜,对我们来说就是草。哦耶!你们中国人吃草!”她不容置疑地说。

过了几天,我请她把那长高的韭菜剪了吃。她一时不明白什么菜,说了半天她才恍然大悟:“哦,就是那种草啊!你干脆说草不就得了。”

等她剪了一把进来我一看,里面真夹了不少草叶子,这下子是名副其实地草了。她满不在乎:“哎呀,谁分得清呀!长得都一样!你们中国人不是吃草嘛。”

我也懒得一根根去挑,反正就那么可怜的一小把。

我用“草”炒鸡蛋一起吃。她尝了尝,忍不住真心地说:“ 这中国草还挺好吃的!有点象我们土著人吃的一种野菜,有小葱的味道。”

后来她就不叫韭菜为草了,给了它一个印第安名字,我也叫不上来。

知道了味道不错,以后只要韭菜长高了玛丽亚就主动去剪,当然和草叶子一起剪的,鱼目混珠,洗得干干净净。连丈夫回来都能一眼看出里面有草叶子,骂我弄了一个佣人到家来让我们全家吃草。我说韭菜这么少,咱们就搭配着草吃吧。

草与韭菜竞长,我又让玛丽亚把韭菜周围的草清理一下,免得把韭菜埋没了。她弄的时候我就乐于偷闲做自己的事,等她走后我下地一看,她清理草的同时也把一部分韭菜给清理掉了——她终究分不清哪是韭菜哪是草。在玛丽亚的护理下,韭菜越长越稀,最后终于湮没在一片杂草中。
 
欢乐颂
 
这个有四个孩子、饱受丈夫虐待、十几年前就离婚的妇女,竟是一个全身带着快乐细胞、能感染每个角落的人。她最经典的动作是头往后一仰,爆发出爽朗的哈哈大笑,让周围的人也莫名高兴起来。

孩子一开始看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皱着眉头满脸警惕,远远地看着玛丽亚而不过来打招呼,我怎么拉扯他也不行。一般人肯定很尴尬伤心,玛丽亚却不。

“过来!亲阿姨一口!”她装作很凶的样子对孩子吼。不等孩子转身跑,她从后面几个大步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孩子搂在怀里,咂咂地在孩子脸上用力亲了两下才把孩子放开。孩子生气地站在那里忿忿地擦去脸上的吻痕,她看着笑得前仰后合。

“过来抱抱阿姨!不然没有炸薯条吃!” 孩子放学一到家,她就声如洪钟地震吼。这一招真灵,当孩子走上去亲她时她弯下腰脸上笑成一朵花。

一旦孩子偶发脾气干坏事,她就作势高声呼喝,接连小步跳过去,蒲扇般的手掌高高举起又轻轻落在孩子屁股上,让孩子吓个半死却又最终没事。就这样她主动出击,直至孩子把她视为一位理所当然的家庭成员,如果我暂时有事出去他就叫我别担心有玛丽亚阿姨和他在一起。

当我交代她在厨房做哪些事,我自个儿躲到书房时,她会说:“放心去吧,我的大作家。我且在厨房里找些乐子,和那些青菜牌刀逗一逗,开个联欢会!”

有时她哼着曲儿,拿起扫帚簸箕去扫地,从我面前走过,我侧身让路,她却乐颠颠地露一手:两手抓着扫帚,硕大的身子象黑人跳街舞一样扭几扭,以圣诞老人的豪气哈哈唱道:“哦呵呵!我是一个,骑在扫帚上飞的,女—巫—婆—!”

那是一种要把人笑死的节奏。

家里来了客人她非常高兴,说这是“打破生活的刻板单调”,一点不嫌事多,帮我和客人侃侃而谈,活跃气氛,同时又不失分寸。我对她感激不尽,干脆在一边添茶倒水,让她陪伴客人。

她简直就是《乱世佳人》里面的黑妈妈和《红楼梦》里的刘姥姥的东西合璧。

和黑妈妈爱红裙子、刘姥姥戴菊花一样,玛丽亚也是一个优雅的女性。每次来上班,她都化了淡妆,穿了礼服性的外套,底下是合身的牛仔裤,带跟的皮鞋,整整齐齐清清爽爽。干活前全部换成普通宽松的运动服平底鞋,下班前再换一遍,独自花十分钟时间画睫毛眼影唇膏,洒上可人的香水,丝毫不怠慢自己,这才和我贴面告别,优雅地独自离去。

当然,生活不总是让人欢乐,她也会遇到不开心的事。最多的是她气愤地对我说公交车司机是怎样粗蛮无礼对待她,没等她下好车在地上站定司机就开动车子差点把她摔了个跟头。讲完了她总是做出一个极其轻蔑的手势:手掌轻轻往后一挥,好象拂去一丝乱发,好象这一挥就把那些不愉快的人和事挥到了九天之外,再也不屑一提。她依旧大将风度,世界不改,笑声不变。
 
粗线条的女人


 
尽管如此,玛丽亚依然是个粗线条的女人。

第一天看到她洗碗,她竟然把在水中浸着的碗拿起来沥了沥就行了;喝过的杯子只要看上去不脏,她就直接收起来。

“这些要洗呀!”我无意中看到这一幕,震惊极了。

“这不是洗了么?”她不解地看着我,坦然地说。

我没想到还要教一个中年妇女怎么洗碗。我勉为其难地打开水龙头,把碗重新冲洗,“这样,要用水冲。”

“哦,知道了。” 她淡定地接过了碗。

我不放心,加了一句:“有油腻的碗要用洗涤剂!”

她走后我心有余悸,决定不要她洗碗,所有的锅碗瓢盆在她来之前我急急忙忙地洗好“藏”起来。幸亏我本来就酷爱洗碗,把油腻的碗洗干净让我有一种妙手回春的成就感,让别人洗碗我多少感到自愧。所以对这并没有感到恼火。

感到恼火的是玛丽亚。

一看到她想去洗碗,我就慌忙抢过去:“让我来洗!您干别的去吧!”

次数多了,她不高兴了:“你说!你老是不让我洗碗,钟点工不洗碗,天底下哪有这回事?”她忿忿不平,颇受伤害。

我只好让权。那是一场灾难!她洗过的,碗筷锅子铲子,每一件上面都残留着荒唐可笑、显而易见的饭粒锅巴菜叶油污。

我背着她把她洗的锅碗瓢盆都重新洗一遍。但毕竟有防不胜防的时候,许多次我发现时她已经把碗都“洗”好收好了。时值热夏,我赫然发现抽屉里她洗过的炊具上爬满了蚂蚁。忍无可忍,便把她洗过的炊具上面的残迹当面指给她看,请她洗干净点。

“怎么过去你不说,突然现在说?”她倒意见大大的。

“我…我是为了尊重你。” 我嗫嗫嚅嚅,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决心开展开反污渍的斗争。我不能容忍我和我的家人吃不干净的碗筷。既然她坚持要洗,我就当面检查她洗的每一件炊具,屡查不爽。她看到了“破绽”有点意外,但坦然承认,立即重洗,依旧笑哈哈,不影响彼此之间的感情。

反污渍斗争进行了几个月,我能查出的越来越少,直到全无。

洗碗只是反污渍斗争的一个小插曲。

一开始我以为玛丽亚来了我可以撒手不管了。根据我的经验,佣人最怕干活的时候主人在一边指手画脚,所以我总等到玛丽亚走后才好好审视她留下的摊子。

厨房里我用来擦手的雪白的毛巾,只要玛丽亚一碰,马上沾上了触目惊心的黄色、红色污渍,那是她切了南瓜西红柿后没洗手直接用白毛巾擦手留下的;我擦得雪白的橱柜门拉手周围,每天都被玛丽亚留下纪念,除了黄色红色的痕迹,还有白色的面粉痕迹、红色碎肉末以及不知名的黑色褐色的污渍。有时候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手一触就有油腻腻的感觉,或者,会有苍蝇叮在上面。

我忙不迭的地去擦,大为光火,但只能羞怯地低低地说:“玛丽亚,门拉手上有污渍,以后,以后拉厨门前先擦手…”

她听若罔闻,对污渍视而不见。谢谢玛丽亚,这些污渍让我不能养成疏于家务的恶习。

卫生间里,她把该用的清洁剂都用了,水渍遍地,让人防不胜防。一个星期后,清洁剂所剩无几,但她把我交给她的雪白无味的卫生间变得有色有味。

这好办,我收回洗卫生间的权利,和让人洗碗一样,让人洗卫生间我感到羞耻。

我明确照会玛丽亚:以后卫生间不用她管。——在一个家庭里,厨房和卫生间,是两个卫生致命之处啊!

对此玛丽亚没有异议。

这样也好。万一没有玛丽亚,我照样持家,我不依赖任何人。

她从不知道把锅盖翻过来、从大到小叠着放;成套的塑料盒子七歪八倒地放在一起;分类整齐的刀叉勺子总是混搭,每当我急忙找叉子拿出来的却是勺子时恨死了玛丽亚。

刀叉混搭,更别说筷子了。我告诉她,筷子也要按顺序放有大头小头,她差点要晕倒:“天啦!不就是些小棍子吗?还有这么多名堂?” 我细细解释展示,她倒领会了要旨。虽然永远学不会用筷子,但学会了摆筷子,让我不再为拿出来的筷子头尾不分而烦恼。

她说和青菜开联欢会,的确不虚。桌上、地上满是菜屑,踩得到处都是。我已习惯了一有垃圾污渍就即时清理,见她如此,只得放下书本纸笔,亲自替她打下手 :她切菜烧饭,我就打扫擦拭。

幸而她烧的智利菜极为好吃,吃的时候我就忘记了不满。“每个大厨都要有人打下手,不能既烧菜又打扫卫生,这是世界真理。”我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

玛丽亚吃饭时很优雅,优雅得漫不经心:食物撒满了桌子,又撒满了脚边的地面。

“哎呀,你怎么吃饭像个孩子?”我“轻描淡写”地提醒她。

她听不出提醒的意思,只把我当成在和她开玩笑,照撒不误。

 你我本是知己

有一天,我们在一起乐哉悠哉地吃午餐,我吃完收拾时,勺子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赫然发现玛丽亚的脚边,刚刚擦得光洁的地板上,又撒了许多菜饭粒。我又惊又气,大叫一声。又猛然觉得自己失态,硬生生刹住了嘴,独自收拾了饭碗去洗,忍着一声不吭。想想这么多天受的委屈,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屋里一片尴尬的寂静,玛丽亚也意识到我生气了,依旧不紧不慢地吃着,吃完后到院子里去了。

不一会,她手里摘了什么东西,笑容满面,手舞足蹈,扭秧歌似的走进来,唱戏一般把手里的东西凑到我鼻子底下。

我迷惑地看着她:“什么东西?”

“闻闻看!”她笑着说,神秘秘地。

我勉强闻了一闻。天啦!这是什么香味?好像把自然界所有的芳香都凝聚到一根草叶上了,让人神清气爽如置身于大森林中。

“啊! 太好闻了!这是什么香味?”我惊喜地问。

“哈哈!你不知道吧?这是一种我们土著人熟知的香草,是你院子里的!”她得意地说。

我深深闻着这奇异的香味。玛丽亚把整个自然界端到了我面前,刚才的龃龉一扫而空;大自然的香味让我为自己的小女子脾气无地自容。可爱的玛丽亚,她几乎以庄子的浪漫、苏格拉底的智慧来化解矛盾,她是怎么做到的?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虽然在诸多卫生细节上玛丽亚不尽人意,但刷洗地毯窗帘、挪动家具、甚至搬柴劈柴等重活她做得尽善尽美,让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无话可说。

为何她对卫生细节马虎,却擅长刷洗大件织物?大概和她生长在农村有关。黑乎乎的拖布地毯窗帘,经她大力一刷,焕然一新,爽心悦目。许多重活她主动请缨,我大为意外:“你行吗?”

她轻轻巧巧地说:“试试喽!”满不在乎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小龙女挑战金轮法王。而实际上她是干这些活的好手,顶得上半边天。

农村出身的她对我的菜园呵护有加,播种、移栽、支架、收获,无论寒暑,都在所不辞。效率几倍于我;栽的苗横平竖直,和中国农村的老大妈老大爹有得一比。

这样算来,玛丽亚干活避轻就重,我倒有大材小报的嫌疑。

嫌疑还远不止于此。

有一次玛丽亚在厨房里忙活,家里安安静静,我突然腹痛,把一向健壮的我疼得弯成了一只大虾。

玛丽亚关心地问寒问暖,我也找不出原因。最后她问:“你吃了什么?”

我想了想,说:“早上吃了炖豆子,还有鳄梨。”

她手一拍:“这就是了!这两样东西是不能一起吃的!”

“别急!我给你找点草药来!”她一转身就到屋后那片野草丛生的空地上去了。不一会,手上摘回几片叶子。转眼一大杯碧绿晶莹滚烫的药茶就端到我面前,药香四溢。

“这是我们土著人世代相传的草药,喝了马上好!”

一直向往印第安神秘的文化,没想到今天有幸亲身试法。赶快喝了这杯灵丹妙药,不过几分钟,药到痛除,我又神采奕奕。

钟点工玛丽亚竟然有神医妙手,我对她肃然起敬。谁说我偏居一隅和智利人没有文化交流?即使是官方文化交流团,也不能和我们之间的这种民间文化交流同日而语。

伯牙遇知于钟子期是因为琴,我遇知于玛丽亚是因为——, 不, 不是因为草药,而是因为,我收集的,旧货。

我的丈夫在我刚开始收集旧货的时候非常不识趣,不是骂我把晦气带进了家门就是作势要把它们扔出去;至于后来被感化、改用欣赏的眼光看它们甚至也主动收集,那已是许多时间以后的事情了。

所以当初我拎旧货进家时,要有很大的心理准备,随时迎接一场试图浇灭我热情的冷风冷雨。

当玛丽亚来时,我依旧不时提旧货回来,不声不响地自己刷洗,怕连玛丽亚也笑话我把破铜烂铁当宝贝。谁知玛丽亚好奇地凑过来一看,大为惊喜。这些古朴美丽的日用品,她小时候经常见到,本来已年久失传,没想到在一个中国人家里重新目睹。

她的欢喜溢于言表,叫我让开,她一把揽下刷洗的苦差,用那粗壮有力的指头,把每一件旧货都擦洗得锃亮,边擦边对我说出它们的用途和来历。

看她那样识货我也非常欢喜,于是把早先“窝藏”的旧货都拿出来一件件让她鉴赏,件件她都啧啧称赞爱不释手,建议把它们摆在客厅里。我说不行我的丈夫不喜欢,她听了大为不屑,又做了一个她习惯的手势,手掌往脑后一挥,叫我不要理他。这大大鼓舞了我的士气。

有次家里要来几位白领智利朋友,我苦于房间里无摆设,她说就摆那些旧货好了,肯定能吸引本土人士的目光。

白领朋友们住了几天,对摆在他们房间显眼处的旧货视而不见,只字不提。我和玛丽亚都很失望,她比我还生气,说那些人没有文化,白认识许多字。

我突然想到:原来我不是曲高和寡,而是曲低和寡呀!

没想到在遥远的智利南部印第安部落遇到知己,这真叫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这才发觉我和玛丽亚不仅脸型五官有点象,连发型也一模一样—— 她也留着刘海。传说印第安人是中国人跨过白令海峡的分支,谁知道5000年前我们是不是一家。

以后我每每到跳骚市场上去,回来把装旧货的塑料袋往门边一搁,哐啷一响,她就应声拎进来看,赞不绝口,大力擦洗得干干净净。至于木质旧货,她从清洗到刷漆全套程序,都不要我操心。

那时,我们已经信任到她拥有我家钥匙的地步,钥匙就放在我们俩才知道的秘密处。

有时她把古旧的铜器上的一层锈迹擦掉了,亮得跟新的一样,书上说这有损旧货的价值。我欲阻止她,可一想这会打消她的积极性,就算了吧,让我的旧货再加上一层玛丽亚的故事。

看她那么喜欢,我就从我收集了上百件的铜勺子里拣了几把送给她。这在我已是大方之举,毕竟那些都是我的无价之宝。她倒理解,一点不嫌弃,欢欢喜喜地接了。

有人分享喜悦真是一件美好的事,玛丽亚开心随便的性格使我很喜欢邀她坐下来一起喝杯茶吃块甜点。家里既无电视音响扰声,四空只有鸟鸣寂寂,听她用大嗓门说她生平趣事,乐在其中。更要命的是我们时常倒杯红酒站着小酌一下,偷着乐,仿佛是两个喝了禁酒的女人。

有时候我觉得我对玛丽亚拥有着比上帝还要大的权力。 上帝不能主宰她每时每刻的喜怒哀乐,而我能。我对玛丽亚说话、指使的态度都影响着这个朴实无华的女人的情绪。想到这一点,我就格外小心翼翼:不时刻盯在她身边;温和地说出要做的事;在她劳动中间,不失时机地递上一点饮料一点小吃,说几句玩笑话; 喝茶时,吃午饭了,我主动铺好桌子,为她倒水…劳作中的人需要这样的体贴和轻松,在我过去的打工经验中有过饥饿慌张的体会。

玛丽亚亲口承认,她在许多人家打过工,在我家最轻松最随意。

这也是我的目的:我要在我们离不开玛丽亚的同时,也要让玛丽亚离不开我们。

远亲不如近邻,等待玛丽亚、和她喝茶成了我单调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事。她几乎成了我的管家, 家里找不到的物件总是打电话问她;出去远行,家就交给玛丽亚看管。

这个可贵的女人, 道德上没有任何缺陷,就连我们一起上超市、郊游, 她都主动AA制, 绝不依赖我给她付账。

我甚至带她一起去了两千公里外的伊基克。这个14岁就出来打工、小学都没毕业的女人,一辈子生活在雨水充沛的南方,连秘鲁玻利维亚都不知道。我有心让她跳出人生的小圈子,见识一下另外一端自己的国度。

我们到了北部大沙漠。

景色人文的剧变在她心里引起的震撼是难以言表的。整整两个星期,我们住在我曾经住过的智利爸爸靠海的房子里,在沙漠里穿亘,在海滩上冲浪。非常有教养的智利一家人把第一次到北部的玛丽亚当作贵客,行程观光安排以她为主。我则被安排到次要地位:负责给玛丽亚照相,照下了三百多张。

照片传到了玛丽亚家人手里,又被当作荣耀和传奇在村落里传遍。

“好好工作,要对得起你的中国雇主!”玛丽亚的父亲看过照片这样对她说。

我亲爱的妈妈,看到玛丽亚一定会妒忌不安:她日夜思念的女儿,竟被一个印第安女人亲密无间地陪伴着照顾着,而自己只能在梦中相见。

粗线条、减肥与爱情
 
我和玛丽亚之间的矛盾依旧防不胜“烦”。

从抽屉里拿出剪子,剪柄上却沾满了油腻,那是玛丽亚剪了调料包又直接放回抽屉的结果;白色厨门上滴着黑水;拧得湿淋淋的抹布…看到这些我心中仍然升起一股股怒气。

玛丽亚也许年龄大了,虽然只比我大五岁,但衰老不在于年龄而在于心态。从她进家门,我学会了烘培各式蛋糕、改善了家政、减肥20公斤,可她只学会了白水煮饭和炒鸡蛋。

她总是缺班,事先言之凿凿说一定会来,事后又总是有很好的理由。

缺的最多的是周一。对玛丽亚来说周一也是黑色的吧。这最忙的一天往往见不到她。没有电话通知,打过去也没有人接。这时我就觉得玛丽亚颇对不起我。

又 一个周末,我送她走时问了又问,她都肯定地说:“放心,周一我肯定会来!”

“如果你不来,我就去报警!让警察到你家里把你抓过来!”真希望智利警察有这个义务。

她哈哈大笑,回头有意思地看着我,笑了好远。

周一她还是屡屡不来。

不来我就气呼呼地自己一个人忙活:“讨厌的玛丽亚!没有你我也能活!没有你,我家中更清爽!”

当然,第二天玛丽亚出现后,一个哈哈,不快又烟消云散。

有一次她告诉我:一个朋友问她:“听说中国人家里都很脏,是真的吗?” 她当即反驳:“谁说的!我的中国雇主家里是最整齐干净的!”

我意识到我一个人在玛丽亚眼里的形象就是整体中国人在她眼里的形象,并经由她影响了一小片。

可这仍然不能让我释怀。我总是思索:道德上的污点和卫生上的缺点究竟哪个更让人厌恶?我的结论是:两者让人一样厌恶。她从不偷摸,这一点不容怀疑。可是,吃她做的饭、用她洗的餐具,我总疑心这儿那儿不干净,总得压抑住这份疑心才勉强吃得下去。一想到还会给孩子家人吃,更烦恼。

天长日久,玩笑之间,我们谈到了爱情。玛丽亚毫不掩饰她想要一个爱人。48岁的她已独居了13年,其间有过一次短暂的恋爱,但没有结果。

“为什么我这样开朗乐观没有人爱,而那些不怎么样的女人,比如我的好几个女邻居,身边总是不缺男人?”她不解地问。

我想,要是玛丽亚不减肥不改变大大咧咧的卫生习惯,那她很难交到男朋友。

“你要减肥!要多参加一些聚会,认识更多的人。”我这样告诉她,还是不敢指出她的卫生缺点也是一个原因。

她对第一条不以为然,对第二条点头称是。

“如果有个老头子,很有钱,只要人心好,不打我,我愿意跟了去,服侍他,陪伴他。有人作伴总是好的。”有次吃饭时她说。

我为玛丽亚的梦想感动着。有什么呢?每个人都向往稳定无忧的生活,尤其是玛丽亚这种劳累了大半生的妇女。

从此我们又多了一个玩笑。每当她告诉我明天不能来上班时,我就嗔逗她:“你看你看!不好好上班,光谈恋爱去了!”

她显然很喜欢这样的含有鼓励性的玩笑,哈哈大笑,回头开心地看着我,脚步也轻快起来。

疾病比爱情来得更早。玛丽亚被诊断出有高血压糖尿病高胆固醇。这下子她不仅要吃药还要遵医嘱减肥。

“叫我怎么减肥?”她气呼呼地叫,“接待我的那些医生,比我还胖!那么胖,还叫别人减肥!他们自己应该先减肥才是!”

我被她的逻辑弄糊涂了,她解释说:“如果一个那么胖的人都能地做医生护士,那他要求别人减肥的话就没有效力。人们会说:'你看那些医生都那么胖,不都没事,我还减什么肥?'”

我听她一说还觉得有点道理。就像一个和尚叫别人吃素自己却酒肉穿肠过一样,行吗?

爱情终于来了。有一天,她一进门,就满脸含笑,兴冲冲地:“猜猜!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脸泛着红晕,眼睛闪亮,显得格外年轻,我马上说:“你有男朋友了!”

她很高兴我一猜就中,坐下来对我说了详情。原来,一个比她小7岁的男人,是玛丽亚多年以前的邻居,那时就非常喜欢被丈夫虐待的玛丽亚,深深同情她,但遭到母亲反对,只好和别人结婚生子,但两人并不幸福,不久前离了婚,觉得自己心里还是爱着朴实的玛丽亚,得知她也是单身,上周末便亲自上门找到了她,还带着玛丽亚去见了自己的母亲。

没想到玛丽亚有这么浪漫的爱情故事。爱情原来与年龄、卫生习惯、肥胖都无关。这是我读到我的一本最精彩的小说。

“不,不会再结婚了!犯过一次错还会犯第二次吗?上次婚姻的噩梦今生我都不会忘记!两人在一起轻松享受生活好了,不要任何束缚,这样最好。”

玛丽亚越来越快乐。我想到了智利的国家社会制度。没有自由民主制度,我会轻松地拥有一位贴心的管家兼钟点工吗?对于玛丽亚除了工资我什么都不要负担,玛丽亚也不为生老病死发愁,一切有国家扛着。

没有自由民主制度,玛丽亚会轻松地谈恋爱吗?贫穷、养老、生病就把每个人吓倒了,怎么会有能力谈恋爱?怎么会有人敢于追求她?患有三高的玛丽亚,国家就是她的保姆,她不用为她的疾病花一分钱,可以尽情哈哈大笑,尽情恋爱。

而这一切,又是一个宽容和平的社会的基础。让我们这些交重税却享受不到多少福利的中产阶级生活得舒心。

我们还要什么福利呢?一个乐观、安全、健康的社会就是我们最大的福利,不是吗?

多年来我一直对智利向穷人倾斜的福利制度耿耿于怀,现在我终于明白、坦然了。

祝福玛丽亚的同时,更加祝福我的苦难深重的祖国;愿有一天,玛丽亚式的笑声也响在祖国每个角落。
 


 













文章评论

冰慧

有贤妻如此,夫复何求![em]e179[/em]

小雨点

我看到的不只是玛丽亚,还有你的尊重和善待。

朵朵儿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总是看起来那么美丽!原来你如此善良![em]e179[/em][em]e163[/em][em]e187[/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