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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后，我将迎娶一个姑娘，伴我走过没有了他的余生。


〈壹〉:
      临安城有间客栈，是我自幼谋生之所。
      不跑堂的时候，我常趴在窗边，抬头看对面飞花楼的姑娘。我喜欢二楼那个叫阿桃的乐娘，那些或长或短的日子里，我就这么看着她，有时弹琴，有时静默。她看起来总是郁郁寡欢，仿佛没有在这个世间找到所得。
      三七记着账，却总不忘嘲讽我:“下面巴人啥时和得上阳春白雪？”我不以为然。任她多文艺的姑娘，最终也只能归宿于柴米油盐的生活。曲高和寡，高不胜寒，只是无聊的文人墨客做出的更无聊的事。 
      我说:那些文人又有几个懂得生活的，整日里闲谈风月，妄自将生活美化，与废物有何分别？好歹，咱也是有一技之长的人…”
     三七拨着算盘珠子，眉头紧皱:“我很赞同……我去！又算错了……”
     楼梯处，有人一声轻笑。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眼睛很深，我突然有种落水的无力和悲伤。他走近，说:“你存活于这间客栈，这里”的一切便是你所理解的生活，你看不到旁人屋檐下是风是雨，所以妄谈生活的人，是你。”
      我莫名其妙，明明是第一次见这人，但听他这样讽刺的话，我却没有任何不快，反而，我开始觉得----他是这世间唯一看穿我虚伪本性的人。
      我问:“你是谁？”
    “秦艽。”



〈贰〉

       秦艽这个落第三番的秀才，背负着振兴门楣的使命，急功近利的家族令他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沉重的宗氏尊严之下,连喘息都无力.
      他说,他厌倦了围场中笔争墨伐的血腥，让人失去读书最初的乐趣。他又说，大鱼，你是为自己而活的人，有着无所顾忌的心情。
     其实人都一样，都是妄谈自己看不到的世界。

     生活之外，我与秦艽，似乎有了不一样的联系。一向不多言的三七偷着问我:为何秦秀才总找你喝茶？我故作神秘，看星星，也看月亮。三七一撇嘴，仍旧低头对他的账。
      然而生活中，我作为跑堂，整日里却是分身乏术。那些个市井街邻，带着最低需求坐到这里，只为饱餐，却俨然天神一般，有着不可怠慢的脸色。二十年来，我已看尽人间脸色，也逐渐在老板的打骂中学会曲颈逢迎。我依靠着这样的方式，使自己安稳活过这二十年的岁月，其中难易，唯有自知。
      我好好活了下来，只是在旁人眼里，总胜得过整日蹲街尾的乞丐。但每个不成眠的夜里，扪心自问，我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下来？街尾的老乞丐比我强得多，他知道自己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我看着秦艽一双眼如枯井般深冷，我想，那枯井中有我要的答案。


〈叁〉
       秋试之日在即，临安城中的读书人个个挂着张苦大愁深的脸。书局里鱼贯出入着各地青年，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布衣子弟，衣衫不甚鲜亮，却有着读书人自持的高傲。跃上龙门是他们的梦想，执著，而又迂腐。
     相形之下，面前失败过三次的秦艽，倒显得平静懒散。我问他，你还想再失败一次？
     “我只是不想成为一件工具。”秦艽勾起的嘴角略带嘲讽。我猜他在笑自己，以及那些奔波功名的，人。
     人活在世上，便已成为一件工具，各自上演殊途同归的宿命。人都是带着宿命一起出生。
      我与秦艽，本是一样的人。我突然明了这二十年光阴的真正意义:我所遭遇的人和事，它来的目的，一定不是为了让我坠入深渊，挑挑捡捡，那些经由苦难而沉淀下来的岁月，正是我得以成长的契机。
      我并未告诉秦艽，遇上他以后，我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因为我无从得知，他是否与我有一样的心情。他的眼中，藏着我猜不出的谜，但我有种真切的预感，未来某一天，他定会亲口告诉我答案。
      秋试前近一个月，秦艽接到一封家信:秦母病危。临走前，他说:秋试之前，我会回来。
      我说，过秋之后，你的房间就不等你了。我是为稻粱谋的伙计，理应顾及老板的利益。
      三七一脸忧心，说:老板说七日不归，即是断租。那剩下的二十天咋办？
   “我付。”一生中能得令人念念不忘的相遇。


〈肆〉
       寒露过后，很快就到了霜降。
      空气愈发薄凉。这客栈中一如以往地热闹，生活依旧继续。我是个跑堂，我的生活中，从不缺少人来人往。     秀才的屋子腾出来，住进另一个人。他留下的书籍，收作一箩筐，拎去了伙房当柴烧;几件素衫，送给了街尾乞丐。
      三七抠着算盘叹道:你也忒狠了…
      我不语，一个人爬上屋顶，喝掉整壶清茶。黄昏时，对面飞花楼传来歌声:      衰草连横向晚晴
      半城柳色半声笛
      枉将绿蜡作红玉
      满座衣冠无相忆

      阿桃唱歌的样子很是专注，专注地有些寂寥，似这临安城上方永远孤寂的天空。


〈伍〉

      第一场雪落时，冬天才真正来临。满城素白，只一团红色如火夺目。皇城脚下，贴出一方喜榜:正月初八，皇女下嫁。   临安城忽然热闹起来，各地朝贺的使卒纷纷出没于驿馆客栈。
      某日，门口晕倒一个乞丐，老板说:留下吧，最近店里缺人手。乞丐名叫常山，仔细收拾一番，倒像个眉清目秀的书生。我看了不爽，这让我想起秀才。
      “读书人和乞丐倒也没多少区别，以前那个秦艽…，”三七凑过来，鄙夷一番。我注意到常山眼中掠过一丝不安，那神色分明是想隐藏些什么。正待问出口，门口忽然一阵骚乱。     有人呼喊:准驸马到了！我望眼出去，门外的雪，骤然纷乱。
       那双眼，仍似枯井般，在十二月的天，透着无声的寒。三七推我一把，我踉跄着伏下身去。地面结了薄霜。
      他淡淡开口:我回来寻些旧物。章老板，可否引路？      老板脸色苍白，慌忙伏地谢罪。似是意料之中，他并未恼怒，只缓缓道):带路吧。
      自始至终，他未看我一眼。一个人最无情的地方，不是转身就忘记，而是当你们相逢，你于他而言，不过是尘芥一样的存在。
      那场雪下了许久，大雪封街，店里一日堪比一日冷清。往后几天，我总拉着常山喝酒划拳，醉了就与三七斗嘴取乐。我的生活本该如此。等大雪停却，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情，就会蒸发到空中，风吹即散。


〈陆〉

      雪渐渐融化，临安城逐一显现，回到它原本的模样。仍旧高调繁华，低调寂寞，这是所有城池共同的悲哀。我在这城中，初识一场悲哀。
      那间客房被空出来，不再出租。秦艽已然是当朝驸马，其中曲折，我无力追问。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
      三七捧着账本细算损失，不耐地嘀咕:一间小破房他也惦记，哪里像驸马的作派？常山看看三七，又看看我，好大一会儿，终于苦涩地笑起来 : 因为他根本不是驸马啊！三七也笑了，他不是，难道你是？
      对面飞花楼中，传出不知疲惫的欢笑，每个声调都虚假不堪，却肆无忌惮。我恍惚听见，常山微叹一声。
      若这世上，许多真相其实只是假象，那么会不会从此没有悲伤？秦艽并未参加科举，真正的驸马是我面前的常山。三七听罢，愤叹不已。
      人有时绝情地叫人害怕，因为他连自己都不愿记得。常山说，我与他一样无情，却敌不过他狠辣，一起长大，最终只能见证彼此的笑话。


〈柒〉
       这世间有太多人身不由己，或为营生，或为情爱。我一直困惑，我们能够真正掌握的到底是什么？是权？是情？
      三七说，情吧，小庶民哪里来得权？
      常山说，是权，因为掌权的人大都无情。
      旧年最后一日，秦艽终于再次出现。那间客房，一尘不染，似他离开时一样，完好如初。
      “大鱼，你为何不问我？”他目光投散窗外，声调若有若无，他对我说:“我是为你。”
      我突然想笑，如此牵强:“原来我成了你背弃自己的借口……” 他看着我，枯井般的眼中顿生悲戚:“难道你真的甘愿如此过活？没有任何色彩的庸碌人生？”
      “平庸些未尝不好，我已如此活过二十年。”
      “自欺欺人，”他忽然笑道，然后长久地不作声，笑容里显现洞察一切的深邃，他说，“大鱼，这是你的拿手戏码。”
      “无欲无求只是假象，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更不甘心。你对高高在上的人万分不屑鄙夷，只因你未处在他们的高度。”
      欲望像隐藏多年的伤疤，这一刻忽被揭开。所有一切坦露无遗，怯懦，无力，愤恨，不甘。真正的灵魂掩藏不住，埋葬不了。
      很多人都想成为人上人，受万人景仰，然而有些人，穷其一生，也是得不到。最想要的，通常都得不到，于是学会了自欺欺人，给自己一个借口，心安理得，苟且度日。这许多年来，我活在人前，赔尽谄笑，只为换来主顾一个好心情。我是如此的苟且。
      然而，对于这种现状，我总是在抵触，渴望变成和鱼一样的生命，不同于这些丑恶嘴脸的市民。这样的渴求，天长日久沉淀在身体中，酿成一剂慢性毒药，如果我继续如此度日，那么，我将痛苦一生，直至死去。可惜的是，人终归只不过是人，永远无法逃脱的，是宿命。
      秦艽，我早有预感，他将会是这世间唯一能看穿我虚伪本性的人。在他面前，我感到无力，那些内心挣扎的欲望冲破束缚，使我看清自身的虚妄。
      “大鱼，别总试图自欺欺人，”他说，“或许你并未发觉，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是，”我终于承认，“多年来，我只是一个活在幻想中的躯壳，总是忽略最现实的属于自己那最狼狈的模样。”我需要一种解脱，却始终找不到出路。
      秦艽忽然笑了:“你看，你总是在逃避，所以你注定终老于这间客栈，随着人来客往将心中的不甘悉数埋葬，然后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命运。”
      “大鱼，你不想知道我背弃自己的原因么？”他看着我，在他眼底，我看见自己孩童般的影子。
      他说，我活不过三十岁，或许这正是我的命运。然而在这命运到来之前，我做过努力，我接受将死之命，也并未麻痹对生的意愿。我在成为自己的同时，看见你的痛苦。
      我想要帮你成为自己，在将死之前。


〈捌〉
       这世间命理，无法轻易勘破，未经历人生三四十年光景，内心依然单薄乏味。我活过二十余年，却仍不能了解自己，所以也无法成为自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维持现状。如此，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还不至于忘却，自己是怎样活过来的。
      初八黄昏，秦艽终于遇上他的命运。满城笙歌喑哑难闻，锦簇在夜暮中零落，似前晨过往，一并埋葬。
      秦艽死后，临安城忽然悲伤起来，三日冻雨，冷得人心肠仿佛结了冰。我似这城中的一条魂，无可依托。
      常山说:“不如离开吧，跟我一起。活在哪里不能选择，但怎样去活却是自己决定。”我知道他离开的那条路，从此永无归途。我不愿离开，秀才你信么？我是在等待新生。
      常山依旧换回他的乞丐装束，在清晨的寒雾中，渐行渐远，不再回头。我羡慕他。我们一样没有选择，但我却不具备这种能力---决定自己。所以我从未失去，当然也不曾得到。
      我固守着这座城，这间客栈，以及今后乏善可陈的人生。甘愿平庸，苟且度日，从最初的借口到如今的理所当然，期间转变，不只是年岁增加才带来的。当我年少时，也曾挣扎过，不甘过。而如今，我立足现在去回顾过往种种，才发觉，走过的路竟已被尘埃层层覆盖。所以，我们只能义无反顾地活下去，只为了看看成为自己之后的那个你，是否依然记得曾经每个不成眠的夜里，只有你和你的影子，相互慰藉。




〈玖〉
       我看着墓碑上秦艽的名字，眼前浮现一双冷冷的眼。秦艽你会怎么想？不过不重要了，既然是过往，就该被遗忘。



      临安城还在忧伤。   飞花楼中阿桃依旧在唱。清晨和黄昏，她如此寂寞。她唱道:“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
      七日后，我将迎娶一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