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阁官方一群十六期作业‖莲九 文/篡阁。花醉酌》》

个人日记




一.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天子脚下的长安城是最为繁华的,在长安城开的店,没有一家不是人头涌动的。
城东近日新开了一家玉石店,名字起得甚是好听——玉临阁。里头的东西也甚是精巧,汉白玉雕的美人、青玉磨出的玉佩、粉玉刻出的莲花、紫玉串成的手链……无一不是手感上佳,形美价廉。各家的太太喜欢买,未出阁的小姐喜欢买,就连那贫穷的书生也愿意掏上一些积蓄买下一块青玉做的玉佩。
老板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青衣男子,如玉一样温润的性子。淡淡的眉眼里含着浅浅的笑意,在午后明亮的阳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柔和,未出阁的小姐们见了他都要羞红了半张脸。
男子姓云,名镜城,苏州人士。
“云老板,这串珠链怎么卖呀?”太史府上的三小姐怯怯地凑过来问,娇嫩的脸庞上染着春日桃花的颜色。
男子拿过那串珠链,温暖的指尖擦过她的,引起她小小的惊呼。袖口的滚云纹动了一动,他对着阳光举起那串碧玉的珠链,好看的唇勾起来:“三小姐好眼光,这串珠链的材质是上好的碧玺,纹银二十两。”
如此,日复一日,店里的生意始终红火,令其他的玉石店嫉妒得不行。青衣的男子却仍然是坐在柜台后静静地喝些淡酒,脸上的笑容是一成不变的温润,目光淡淡的1,仿佛这些与他都没有关系。
清晨,清脆的鸟鸣声响彻枝头,云镜城放下门栓,开门迎客。
有个身着浅灰色布衣的道士背着一把长剑带了一身寒气迈进门来:“云老板,早啊。”
云镜城点点头,不紧不慢地沏上一壶茶,并不起身迎客。
“道长也早。”
道士并不生气,一撩衣袍在他身旁坐下:“怎么?还是不肯把那座玉雕卖给我么?”
云镜城笑:“道长真是执着,从苏州追我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门口立着的那座玉雕,复又垂下眼去,“可惜云某还是那一句话——这店里所有的东西都卖,唯独那座玉雕,云某是断然不肯卖的。”
那是座汉白玉的玉雕,水袖绫衣,凤目薄唇,眼角一颗朱砂痣,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曾有人想要高价买下,但一律被云镜城拒绝了。
道士摇摇头走了。临走之前他留下一句话:“你的生命不过寥寥几十年,你等得起么?”
他依旧是一脸淡然,倒茶,饮茶。
“我等得起。这辈子等完了,我就带着它去投胎,然后下辈子继续等。”
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店铺,他兀自勾唇。
“在下苏州云镜城,今日给诸位讲个故事——”
二.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那是个适合说书的故事。
三月,树木回青的初春,未融完的冰雪余留着一点寒气,丝丝缕缕地飘荡在空气中。
刚生过一场大病的孝子拖着还有些发软的身体爬上神女峰,鞋子被雪水浸湿,每走一步都伴着咕叽咕叽的声音和冰冷潮湿的触觉。
云镜城皱了皱眉,尽量忽略身体的不适,手脚并用地沿着微凸的石头向最高处爬去。
云母说,神女峰顶有一种奇世异花,名酒莲,有酒香,可入药,可食用。
云镜城的娘亲是温婉的江南女子,大家闺秀,说这话时眼里满是向往,唇边是清浅的笑意:“你爹曾说,要摘给我看。”
他的娘亲和父亲相遇在上元节的花灯会。风神俊朗的将军,温婉贤淑的佳人,同时脱口而出的灯谜,彼此对视一眼,便情愫滋生。
年轻的将军回到家中,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承受不住相思之苦的将军隔了一天便登门提亲,双手抱拳,笑容有些羞涩:“晚辈云泽,长安人士。”
云泽,云老将军的儿子,少年有成的将军。
双方长辈也还算满意,遂允了这门亲事。
成亲始至半年,异族来犯,边境危急,将军被一纸诏书诏回京城。彼时她已怀了云镜城。
临走前,他抚着她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满脸不舍:“凤仪,你等我回来,我给你摘神女峰上的酒莲,那是天下最美的花儿。”
她笑着点头:“好。”把一枚平安符塞进他手里。
他却再没回来。
只送回来一枚破旧的平安符。染了血。昔日她亲手绣上去的并蒂莲已经看不清,想来是他总会放在手里把玩的缘故。
云母没有再嫁,一个人将云镜城拉扯大。云镜城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对母亲十分孝敬。当云母说想要看神女峰上的酒莲时,他便已经暗中决定一定要采给母亲看。
思及,云镜城呵了口热气在被石头磨得发疼的手掌上,望了望隐在云雾里的神女峰峰顶,咬着牙继续往上爬。
“嘿。”在他身边的白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突然有个轻快的女声冲破雾障传进他的耳中。
云镜城一惊,脚下一滑手一松,就那么笔直地摔了下去。
“喂喂!呆子!”半空里那个女声变得更加轻快,白色的云雾迅速在他身下聚起,将他稳稳地托住。
他眨眨眼,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结结巴巴地对着飘浮在面前的那团雾气开口:“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云雾一点点拉长出一个人形,接着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水袖绫衣,凤目薄唇,眼角下一颗嫣红的朱砂痣,额间一朵金色的凤翎花。倾城倾国的美人。
美人双唇微微翕动,笑得天地失色:“喂,呆子,你叫什么啊?”
“小、云镜城……”他有些失神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也不例外,更何况他也并非是英雄。
“怎么会来神女峰啊?”美人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老实地回答道:“家母说想要一睹神女峰酒莲之姿,所以我……”
“我就是神女峰上的那朵酒莲啊!”她微微地睁大眼,“我叫莲九。”
云镜城虽已明了她定不是人类,却不曾想她是这么个身份,一时间不由为难起来。
莲九却“噗”地笑出来,笑容娇美如七月池中盛开的红莲:“你是我的大造化。”
他不解。
“我本体生长在神女峰上,所以我离不开神女峰方圆一百里之外,每天在这么小的地方活动我迟早得疯。我说,你带我走吧。”
云镜城怔怔地看着她嫣红的唇上下张合着,魔怔了一般猛地揽过她,将自己的唇印上去,细细地用舌尖描绘她美好的唇形。
莲九傻在原地,一抹桃红分做两抹分别双颊。精怪虽是比人类女子大胆了许多,但终究也是会羞郝的。
男子纯阳的气息萦绕着莲九,让她醺然欲睡。
“好,我带你走。”
她听见他这样在她耳边说着,声音低沉。
很多很多年以后,莲九想起这一幕,不由轻笑。
这是她一生最初的心动。
三.张琴代语兮,聊写微肠
云镜城一身风尘地回到家中,云母正执着一方帕子坐在阳光下往上面绣并蒂的莲。
“娘,我回来了。”
云母已经年近五十,却风韵依旧,她放下手中的绣撑,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让他坐:“城儿,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路有点难走。”他笑着坐过去,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在神女峰峰顶摘下的那朵唯一的酒莲捧在云母面前,并不提这其中艰辛,“娘,看看,好看吗?”
云母颤着手接过去,放在鼻子下深嗅,泪光在眼中凝起,固执地滚动了一会儿便狠狠地落下来,砸在红色的莲瓣之上。红色的酒莲散发出更加清冽的酒香。
“泽……泽……”守了二十几年寡的妇人泪流满面,哽咽地唤着她深爱之人的名字。
云镜城叹了口气,温柔地拥了拥她,起身走出去。
“城,怎么了?”轻柔的女声伴着清风吹进耳廓,直抵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云镜城抬眼看过去,莲九正坐在亭子中对他笑。
他笑了笑:“没什么,娘她在想爹。”言罢,脸色一正,退后几步双手抱拳,对她深深弯下腰,“承蒙姑娘相助,家母才可了却夙愿。小生亦蒙姑娘相救,方可保全性命。姑娘之恩,小生无以为报。适才于山上一时因心旌荡漾,轻薄了姑娘,姑娘若不嫌弃小生家徒四壁,小生愿娶姑娘为妻。”
莲九单手托腮,借着逐渐西斜的日光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这个男人。
云镜城有着不浓不淡的眉,漆黑的眼,英挺的鼻,微厚的唇证明他并不是一个薄情之人。
莲九看着面前可以说是俊美的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弯起含了一汪水的眸子:“我可是薄情之人。”
“我知道。”他说,“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知道。”
莲九不说话了,用魅人的眼睛四处打量。亭台小榭,莲池楼阁,拥有着这些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家徒四壁?
“城儿,你在和谁说话?”身后的房门被拉开,肿着一双眼的云母抱着那朵酒莲走出来,看见一身水色绫衣的莲九,“这位姑娘是?”
“娘,她是莲九,于我有恩。”
云母点点头,淡淡道:“哦,莲姑娘。我们云家穷,这套宅子也是朝廷看着他爹的面才没有收走,姑娘嫁过来肯定会受不少委屈,希望姑娘想清楚。”说完她又看向云镜城,“城儿,夙愿已了,我也该走了。”
云镜城的神色一下悲痛起来:“娘!”
莲九手忙脚乱站起来,有些无措:“伯母……”
云母走近她,抬手爱怜地抚了抚她柔顺的发丝:“莲姑娘,你若不嫌弃云家穷,日后便与城儿做个伴罢。”
她的手落下去,落在身侧,竟再也不动。
“伯……伯母?!”莲九骇然发现,她竟然在慢慢玉化!
云镜城却面色平静:“我娘……不是人类。”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在神女峰上他见到莲九却并不感到害怕。
当年花灯会上与将军偶遇的,其实是宝玉修炼出的凤仪。
他温柔地抱起站在那里已经彻底玉化的他的母亲,转头对莲九笑:“姑娘,跟我来。”
她觉着别扭,遂道:“叫我莲九吧。”
他微微颔首,快步走向后院。莲九跟在他身后,疑窦丛生:他这是……?
后院里荒草遍地,偶尔开着一两朵或白或紫的小花。院中有棵参天的榕树,榕树下赫然是一块斑驳的灰色墓碑。碑面上的红漆已经在岁月的洗礼下默然脱落,只模糊地能辨认出一行字:家父云泽之墓。
莲九一时无言。云镜城跪在墓前磕了两个头,动手刨开泥土。
“我帮你吧。”莲九不忍看他双手挖得鲜血淋漓的样子,施了个小法术帮他把泥土刨到两边。
启钉开棺,檀黑的棺木里静静地躺着一套铠甲。铠甲旁留着一个空位,像是在等什么人。
云镜城将怀里的玉人放进那个空位,眼眶微红:“爹,我把娘给你带来了……愿爹与娘在九泉之下白头偕老,恩爱比鸳鸯。”
黑色的铠甲幽幽地闪着暗哑的光芒,如泣如诉。
“别看了……城,别看了……”莲九一手覆上他的双眼一手施法将那个墓恢复原样,她不能让他再看下去了,他眼底的悲恸让她心疼。
云镜城的睫毛在她掌下轻颤,微微的痒意从掌心蔓延开来。他开口,声音已平静许多:“莲九,借我点法力。”
她不疑有它,立马握住他的左手:“想做什么?”
他感觉着左手中的柔软,眼角弥漫上笑意。抬起发着微光的右手,他以指代笔,龙飞凤舞地在墓碑背面刻下六个字:家母凤仪之墓。

这六个字笔走龙蛇,刚劲有力,莲九眼里尽是赞赏:“好字!”
他转身对她笑笑,伸手圈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语:“我母亲对你很满意。”
“嗯?”
“嫁我。”他认真地看着她,“那日的吻,我会负责。”
莲九愣了一下,然后大笑:“你啊你,真是个呆子!”
一见倾心,再见钟情。
“我嫁你。”
纵使你家徒四壁,也没有关系。因为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因为……有你在。
也有我在。
四.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云镜城和莲九简单地在云父云母的墓前拜了堂,便一同锁上门离开了云家大宅。
云镜城买了个钵盂将作为莲九本体的酒莲放在里面养着,他看了看比钵盂大了一圈的酒莲像个盖子一样扣在钵盂上,有些担忧:“莲儿,这样可以吗?”
莲九点头:“可以的,一天换两次水保证水分充足就好。”
夜里二人找客栈住下,莲九趴在床上听云镜城讲一些朝中轶事,突然开口问道:“夫君,你有没有去参加过乡试?”
他摇头,淡笑:“我想经商。”
无论是天下太平还是战火纷飞的年代,商人总是要比普通百姓更容易生存一些。
“好主意!”莲九眼睛一亮,“那夫君想开什么店?酒楼?客栈?”
他微笑否认:“是玉石店。”
“玉石店?”她咬着指甲思索,“听起来不错的样子……可是,夫君,你我二人之中并没有谁会雕刻玉石啊。”
云镜城看着她生动的表情与漂亮的眉眼,竟只觉满心欢喜。遇见她,他定是三生有幸。
替她捋好鬓边碎发,他抱她在怀里,温柔地笑着:“笨蛋莲儿,你不会,我可是会的。其实我们家也就出过我爷爷和我爹两位将军,世代传承下来的手艺是雕刻。”
“真的吗?那夫君可不可以替莲儿雕一个呢?”
“当然。”他捏捏她的鼻子,“莲儿想要什么?”
莲九一吐舌头,甚是俏皮:“夫君就雕个莲儿吧!”
他点头应允:“好。待我手艺更娴熟一些,我就为莲儿雕一个。”
他轻轻吻了吻她光滑的额,月光下他眼里的温柔如水。
两个人经过商量,云镜城拿出这些年的积蓄盘下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店面。狼豪一挥,墨迹在宣纸上划过,划出飘逸的三个大字——玉临阁。
“夫君的字真是漂亮。”莲九笑着走过来,帮着云镜城将一些玉雕摆在货架上。
云镜城感叹道:“幸好娘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想着把爷爷雕的这些东西卖掉。”
莲九被他赶去一边不准再乱动,此刻正恹恹地趴在窗边数树梢上有几只鸟,闻言把头转过来,奇怪道:“那你不留着做个念想什么的吗?”
“不了。爷爷他生前最想要的便是能有人来买他的玉雕。可惜那时候兵荒马乱,大家连肚子都填不饱,又哪有钱来买什么玉雕呢。”他笑道,有些无奈,“你别看爷爷在沙场上叱咤风云,像是个粗人,实际上他手巧着呢。”
两个人一边闲话一边打量店铺,不觉间已是日暮时分。云镜城带着莲九去旁边的店铺里吃了两碗馄饨,又去东市进了些不同的玉料,便回了店里。
云镜城点起书案上的的灯,手里握了块粉玉细细打量着。莲九坐到他身边,看着昏黄的光晕笼罩在他的面庞上,蓦地使他原本略坚毅的脸庞柔和起来。
“夫君想雕什么?”
“莲。”他言简意赅,手上已开始打磨那块玉,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道,“我雕两个做成玉佩,当我们的定情信物好不好?”
他唇角带笑,眉眼间尽是温柔。
莲九便笑:“好啊。”乌黑的眼弯起来,在灯光下熠熠地反射着愉悦的光芒。
五.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云镜城的手艺越来越精湛,玉临阁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夫妻二人看在眼里,心里开心得不得了,脸上的笑容亦是愈发灿烂。
又是一年初春,草长莺飞,树木还青。不时有小孩子牵着各式的纸鸢奔跑在街巷之间,大人们在后面急急地追高,嚷着慢些跑。半大的孩子们听了却变本加厉,跑得更快了,全然不顾身后大人的叫苦不迭。孩童清脆的笑声伴着清风一路传出了很远很远……
云镜城和莲九站在店门口看着这一切,唇角不由慢慢上挑。
“夫君,以后我们也要个孩子好不好?”莲九羡慕地望着跑远的孩子们,满是希冀地说,“我们的孩子也一定会像他们这样可爱的。”
云镜城笑着点点头:“好。”
前年莲九也曾提起过这件事,但那时店里的事太多忙不开,他怕疏忽了照顾莲九她再出什么意外,因此便没有要孩子。如今生意也算兴隆,确实是可以考虑要个孩子了。
算来,他们成亲也已经三年了。
“莲儿,我带你回神女峰看一看,如何?”他负手而立,看向远处影影绰绰的神女峰。
莲九有些愕然,随即明白他是怕自己会想家,遂笑道:“神女峰路途遥远,没个一两天是走不到的。店里的生意正好,我们不能现在走开。”她揽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怀里,“莲儿在哪里都一样的,夫君在哪里,莲儿就在哪里。”
云镜城轻叹,有些心疼她如此。莲九浅笑,眼里却是大雾弥漫。
三年了,她嫁给云镜城已经三年了。突然便有了些倦意。她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中飘过的丝丝缕缕的云雾,闭上眼,任由风拂过面颊,扬起她的发。
云镜城低头看她,眼中快速闪过一抹不解。她到底在瞒他什么?无奈地摇摇头,他收紧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声音有些模糊:“俗话说春风冻人不冻地,你身为山中精魅,不好受太多红尘浊气,又身子单薄,你若是病了,我可不知该怎么医治你。”

莲九顺从地应着,随他回了屋。
夜里云镜城总是睡得不踏实,到了后半夜,他打了一个哆嗦猛地惊醒,一摸身上竟是全身冷汗。他捂着胸口喘了一会儿,蓦地想起莲九,急忙伸手探向身边,一颗心刹时就沉了下来。
他身边是空的,冰凉入骨,显然莲九已经离开很久。
他又急忙起身,点亮烛台一照,平日里放在桌子上盛着酒莲的钵盂也不见了。
莲九走了。
他茫然喃喃:“莲儿……为什么……”
扪心自问,他并不曾因她不是人类便亏待于她,亦不曾打骂过她,平日里更是举案齐眉恩爱有加,为什么她会抛下他一走了之?
他抚额皱眉思索,慢慢地踱回床前。清冷的月光铺满了凌乱的床铺,枕头下露出的一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封书信。
而莲九此时却是正在白色的风雪中艰难行走着。她的身体因为受红尘浊气的影响,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最令莲九恐惧的是,她竟开始不自觉地吸采着云镜城的阳气!她绝对不允许他因她而受伤甚至死亡!
没有心思用法术,她就那么走着,看着长风裹携着冰冷硕大的雪花劈头盖脸地向她砸来,再从她耳边呼啸而去。
莲九苦笑。想必云镜城此刻已经看到她留下来的东西了吧。
云镜城确实看到了。他面色凝重,将信从信封中抽出,借着颤抖的烛光仔细阅读。
信不长,只有寥寥十六字:自此一别,永不相逢。万水千山,望君珍重。
他喉头一甜,“噗”地一口鲜血喷出来,染红了半面信纸。
“莲儿……”
他颓然坐倒在如水月色里,面色惨白,双眼无神。
神女峰峰顶,遥遥眺望着玉临阁所在的方向,泪水迅速在眼中聚起,又迅速退去。
她轻轻道:“夫君,再见了……”
话罢,便迅速化为一朵血红色的酒莲,盛开在神女峰最高的那一点。
她是神女峰的神女,生生世世,都无法离开神女峰。
六.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八月末,湖面上的荷花已经尽数凋谢,徒留一个个莲蓬蔫巴巴地耷着头,看起来毫无生气。
天气已经在逐渐转凉了,蒙蒙的细雨笼罩着整个苏州,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
云镜城起了个大早,将店门打开后又拿起一方蚕丝的手帕细心地擦拭着店里的玉雕,擦到门口那座玉雕的时候,他的手停了下来。
清晨的阳光是浅金色的,将空气中的灰尘也染成了浅金色。它们跳跃着,将阳光引进门,斜斜地照在门口的玉雕身上。有那么一瞬间,云镜城以为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真正的人。
这是座汉白玉雕的美人像。水袖绫衣,凤目薄唇,眼角一颗朱砂痣,额上一枚凤翎花印记。美人垂着眼站在那里,脸上一半是光,一半是影。浅金色的光芒笼罩着她,宛如神衹身上散发出的光辉。
云镜城深深地凝视着她,眼里有眷恋,有迷茫,有苦涩。
这是莲九。
“云老板当真是痴情之人呐。”有人带着一身露水迈进门来站到他面前,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他淡淡地对他拱了拱手:“无尘道长。”
道士只一门心思盯着那玉雕看,并不看他:“我说云老板,你就把这玉雕卖与我可好?也免得你每日看了伤神。”
他摇头:“这店里所有的东西都卖,唯独这座玉雕,云某是断然不肯卖的。”
道士耸耸肩,一甩衣袖又出了店门。
云镜城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眉间满是倦意。
他想,他或许该搬个家了。大概有半个月了,这个无尘每天清晨都会来找他讨要这座玉雕,他真是怕……怕有一天,他会抵不住那刻骨焚心的相思而将它卖给无尘。
他答应过莲九,会亲手雕一个她,送给她。
云镜城无言地抬头望着屋外湛蓝的天空,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么,还是搬个家吧。
云镜城将店铺交给从老家过来的表妹,便带着那座莲九的玉雕匆匆地踏上了去往都城长安的路。
长安的玉石行情很好,他在这里很快便立住了脚。而这一待,便是三年。
三年来,莲九从未出现过。
云镜城站在窗前,手里捧着烫好的酒,看着外面纷飞的雪花,眉宇间流露出几分忧悒。
“莲儿啊……”他深深地叹息,“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听说,神女峰上的神女是不可以离开神女峰的。一旦离开神女峰,没了山上纯粹气息的佑护,沾染了红尘浊气,不仅会修为尽失,还会导致失忆哦。”
云镜城转过身去,看着灰衣的道士,面无表情:“道长既然早就知道,又为何今日才告知于我?”
无尘伸手去夺他手中的酒壶:“我前些天去了趟神女峰,今天才赶回来。”
云镜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他勾了自己上好的花雕去牛饮。
“为什么?”
无尘知道他在问什么,他在问他为什么要帮他。他笑了笑:“我只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路人。”
“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看看吧。”无尘大口大口地喝着壶中的酒,直呼痛快,“她三年一失忆,两次之后就会把六年之间发生的所有事都忘掉。”
无尘摇头,想起来那个坐在神女峰峰顶抬头仰望太阳的女子。
她整个人都裹在雪白的狐裘里,只露出一张下巴尖尖的、苍白的脸。
她抱着膝叹息:“可惜我没能为他留下半点骨血。”
无尘叹气:这两个人啊……
云镜城愣愣地看着无尘递过来的书信,颤抖着手将它接过来,紧抿着唇把它展开。
“一别三年,望君安好。神女峰上,冰雪封顶。犹记当年,共枕而眠。妾取君材,雕一莲佩,今赠与君,徒表心意。无尘之言,君应听之。一诀永诀,自此之后,相见无期。万望珍重。妾,莲九。”

无尘把手里捏着的玉佩递过去:“喏。”
他怔怔地接过去,低头看这块玉佩。
红色的玉,九瓣的莲。倒真真的是应了那个名字——莲九。
“莲儿……”他把那块玉贴在脸颊之上,口中喃喃着,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无尘急忙在他眼前挥挥手:“喂!喂!小子,你不是疯了吧?”
云镜城突然对着无尘深深折下腰,无比认真地问:“请问道长,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记起我……?”
无尘笑:“有啊。”
云镜城便也笑,很轻松地笑。
他突然觉得,秋天也不是那么萧瑟了。
七.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二十一年后。
云雾缭绕的神女峰上,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攀爬着,从他身上衣服的材质来看,可以得知他定是非富即贵。
莲九坐在云端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费力地往上爬,屁股后面跟了一堆人。
“哎哟,我的主子啊,您可慢点啊!”
“十一皇子、十一皇子,您慢点!小心脚下!”
“哦?原来是个皇子啊。”莲九起了坏心眼,小拇指微微一动,便见他脚下的石头活动了一下,他随即一脚没踩空,跌了下去。
“十一皇子!”一群人跟着就要往下跳。
莲九噗嗤一乐,身形一动跳下云端,飞速接近他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拉上峰顶。
那人眼里并没有惊惧,反而隐隐有着一种欣喜若狂。
莲九觉得有趣,便问:“喂,你是皇子吧?你不在你的皇宫里乖乖待着,闲着没事跑到我这神女峰来做什么?”
“在下苏州云镜城,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有些激动地对她一抱拳,弯下腰去。
莲九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诶、诶?”
“姑娘请随我来。”云镜城拉着她的手就要走,却猛然想起自己还在高高的峰顶之上,不由郝然,“麻烦姑娘带我下山……”
她挑眉:“你们人类不是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吗?”一边说一边动手拥着他飞下山去。
云镜城笑:“姑娘都不介意,在下又怎么会介意呢。”
莲九嗤笑一声,带着他稳稳地落了地。
云镜城看着眼前繁华的城镇,有些恍神。这是他不知第几次踏入苏州,这里早已是物是人非。他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让莲九记起他。
莲九跟在他身后走着,好奇地东张西望,丝毫不在意旁人或惊羡或猥琐的目光。
“到了。”
“玉临阁?”她走进去,刚走了两步脚步就顿住了,“这个……不是我吗……?”
她没看错,门口这座汉白玉的雕像确实雕的是她。
“还是记不得吗……”已经是第几次了呢?她始终记不得他。
她转过头去,惊讶地看见云镜城低垂着眼,脸上满是哀伤。
“莲儿,你看这个。”他抬头,努力地对她笑笑,将腰间的玉佩递过去。
莲九接过去,眉毛一跳:“九瓣红莲?”那是块刻着九瓣莲花的红玉,莲九有些疑惑“这不是我的本体吗?原来你是我的倾慕者啊。”
云镜城看着她掩唇而笑,只觉身心俱疲。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浅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对着莲九微微一笑,“这二十八个字用来形容姑娘再恰当不过。这块玉佩还请姑娘收下,权当谢礼。姑娘,后会有期。”
莲九目送着他转身离去,美目中流露出几丝疑惑:“什么啊……没头没脑的……”又勾起唇角,“不过这玉佩我倒是挺喜欢的。”
此时已是立春,柳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抽牙。春风徐徐地拂过行人的面孔,带着浅浅的和暖。
云镜城却只觉得这春风刺骨。
他在柳树下的桥头站了许久,一直望着远处的神女峰。半晌,他才转过身来,低低地开口:“无尘……”
在他身后的无尘被他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嗯?”
他沉默地抿着唇,好半天才又说道:“玉临阁里那座玉雕……你拿去吧……还有那店里的其它东西,你也一并拿走吧……我先回去了……”
无尘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他当初告诉他有办法可以让莲九想起他也只不过是想让他放下心中的执念,而不是想让他如此失魂落魄。
云镜城已经慢慢走远了,他的身影在浩瀚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单薄。
无尘叹了一句:“真是个情种啊……”便也摇着头慢慢离开了。
当夜,十一皇子所在的宸栖宫起火,十一皇子殁。
无尘闻之,叹道:“痴儿、痴儿……希望这一次再过奈何桥,你会喝下那碗孟婆汤……”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一丝光亮正冲破云层照了下来。
“破晓了……”
他似乎可以看见,那个单薄的身影正渐渐远去、远去……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琴代语兮,聊写微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凤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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