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阁官方一群专号

大鱼日记

【一、甲午年夏历四月廿八】
今日从镇上回来，邻居二狗给了我一个意味莫名的眼神。我不觉疑惑，抬脚迈进了自家院子。
窗下摆着阿乜常坐的小竹凳，只是不见他人。我喊，阿乜！他笑嘻嘻从东屋跑出来，指着墙边花架对我吟道：满架蔷薇一院香……
我顺眼望去，蔷薇初开几簇，蜂蝶戏舞。我问他：谁教你这句诗？他昂着脑袋说，一个过路的姐姐讨水时念的。我瞬间明白二狗何以那般看我。
女人这种生物，我已多年不曾接触。并非我洁身自好，而是阿乜不肯。对意图靠近我家的任何雌性，他一概视为仇敌。而今日，他却让女人进了院子…………
阿乜摇着我胳膊念叨不已，那姐姐生的好像仙女，蔷薇也不及她美…… 这小子，敢情眼光还挺高。三娘领来的姑娘，都算得方圆百十里模样周正的，偏偏他万分嫌弃道：“乡野村妇是该配乡野村夫，但我大鱼爹不是普通村夫，他还会捉………… ” 我大惊，迅速捂他口鼻连抓带抱，拎他进了屋。为惩罚他口不择言不守承诺，我让他连煮三天饭。阿乜怨气冲天，逢人见面，说的不再是“大鱼爹怎样怎样”，而是“老鱼头如何如何”。



【二、甲午年夏历四月廿九】

清晨，我去村后挑水，中途遇见二狗。
“二狗！”我叫他，我想，得跟他解释一番，免得他又造我的谣，“昨天那事儿，我…………”
二狗看我一眼，脸色倏地惨白，大喊一声，抛了担子撒腿就跑。我纳闷，一转身撞上一个柔软体。定睛细看，一只美艳女妖扑棱着两只翅膀冲我媚笑。
我顿觉惊恐，扔下担子伸出右腿欲效仿二狗。不想那女妖拽住我一只袖子，不悦道，你跑哪儿？我强作镇定，不动声色抽回袖子，问，妖精……不，姑娘找我？她怒目一睁，发力拽回我袖，狠狠道，我找我娃！
我愣了半晌，眼前浮起一张干净稚嫩的脸。我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鹦鹉。
半刻钟后…………
我指着身后的女妖给阿乜介绍：“这是鹦鹉，算作旧相识。”阿乜点头嘻道：“旧相识等于旧相好………………我懂呢。”
真是、口无遮拦！！！
我怒道：住嘴！她是女妖！
鹦鹉怒道：住嘴！我是你娘！


【三、甲午年夏历四月卅】

今日一觉醒来，我颇为伤感。
阿乜是我亲养的白眼狼，忘了旧爹，跟了亲娘。亏我辛苦拉扯他多年，走的时候未留只言片语，且顺手搬走了我给他扎的小竹凳，说回家路途遥远他娘亲累时可以歇脚。
我独坐花架一侧黯自神伤，望着鹦鹉和阿乜离去的方向。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一个人朝我走来，我心中一喜，腾地跳起抱住来人，哭道：“阿乜，就知道你舍不下爹！”片刻之后，我听见二狗略带羞涩地说：“大鱼……我就是来……借根扁担，犯不着这样吧……” 我去…………
我扔了根扁担给二狗，并教育他日后进别人家记得敲门。他点头，扛着扁担走到门外，思忖片刻又跨进来，对我说：大鱼，你别太伤心，还有我。
我看着二狗一脸认真，良久，说：“二狗，你莫不是昨儿早上没去挑水，今日开不了锅想来蹭吃蹭喝吧？”二狗看着我，点头道，咱俩果真有默契。
午时一刻，我继续窝在花架旁。二狗看看太阳又摸摸肚皮，终于对我说，我请战灶房！我小手一抬：准了。
午时三刻，我看见灶房狼烟滚滚，如雷霆动怒，黑烟扶摇直上，铺天盖地，在我跟前竖起一面黑色屏障。我直奔过去，破口骂道：二狗，你特么做了啥子？二狗满脸黑炭，满眼含泪，哭了一句：你家烟囱咋往屋里冒烟………………
我一脸颓废，眼见二狗从灰堆里扒出两只黑碗，碗中有不明物体。二狗一脸肯定地说：这能吃！我面肌抽了抽，不作搭理。
正在此时，大门豁地弹开，阿乜蹿进来叫道：大鱼爹！有仇家趁我不在前来挑衅？我欣喜若狂，抱住阿乜，说：没事儿，就是爹把厨房烧了。
鹦鹉从包裹里飞出来，落地成人，笑得顶翎乱颤难以自持。二狗在我身后惨叫一声，倒地不起。鹦鹉看他一眼，嗤笑一声：原来还有比你更怂的男人？我面肌再次抽动，一脚把二狗踢到墙角，牵着阿乜进了屋。



【四、甲午年夏历五月初一】
阿乜征得鹦鹉同意，告我说：娘亲说，六月三伏不宜起行，待至七月流火入秋之后，一路走回一路凉，便不会热着。
我看见鹦鹉在花架旁折了一枝蔷薇，不插襟前，不别发间，只是呆看着，似在回忆。我知她到底不能对师兄释怀，心中莫名的悲哀。
晚间，阿乜去寻二狗讲人间故事，我和鹦鹉只会讲精怪。我试着问鹦鹉，是打算让阿乜做回妖？ 鹦鹉不说话，看着堂屋正中悬挂的师父画像，良久，微微一笑，反问我：你做村夫自在还是做捉妖师快活？我无法回答。
我想起十年前师父也问过我，，选择这条路，你当真快活吗？
十年前我又是为了什么，放弃曾经执念至深的自由？我只记得，十年前鹦鹉不会对我笑得悲凉。她是我在山涧旁第一眼看见就喜欢的姑娘。后来她嫁给我师兄。
师兄本该继承师父衣钵，但他爱上一只妖。我顶替他接过师父的手杖，笑得轻松，仿佛得了无尚荣光，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师兄带着鹦鹉隐居伏牛山。而后一年，我与师父再无他们消息。


【五，甲午年夏历五月初二晚】
跟着师父历练的一年来，我不停捉妖打怪，逐渐成为中原小有名气的捉妖师。那日夜半，我带着七十二只妖魂回到住处，师父问：“如何？”我答：“一只树妖有些难缠，其余并未费力。”师父纠正我：“我问的是你的心情。”
我怔然，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师父又说：“原本我并未打算传你衣钵。你性子闲散心又太野，不会甘心受此束缚。只是你师兄…………如果不是动了凡心，他会比你更为得意。”
我木然看着收魂镜中七十二妖魂的挣扎，即使成了魂灵，它们眼中仍充满凶狠与欲望。那些扭曲的魂灵互相碰撞，意图用微弱之力冲破束缚，得以自由。
这一年来，我玩命捉妖，而后剥夺它们生的权利。镜中的它们没有选择，只剩愤怒;而镜外的我，同样没有选择。我刻意不去想起鹦鹉，也因如此，我从不捉雀鸟。情之一字，拿起便很难放下，再多的自欺欺人到头来终究骗不过自己。
师父最后说：“看看这些妖魂，问问自己，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那天以后，我不再漫山遍野寻找妖迹，因为我连自己都找不到。我将手杖还给师父，日夜躲在房里，读些经书诗文聊以度日。
不久后，我收到一封来自伏牛山的信。师兄恳请我去伏牛山一趟，把他和鹦鹉的孩子接走。他推算出自己将难逃天雷之劫。我大惊，师兄为与鹦鹉生生厮守，竟自甘化身为妖，沦为魔道。
我捏着那张信书，顿时狂笑不已。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总是输给师兄。他敢爱敢舍，无所畏惧，天地间只凭自心。而我，到底是懦弱之悲，得过且过，无力怨天。


【六、甲午年夏历五月初三】
昨夜忆起过往种种，恍觉人生如梦。这几日，我看着鹦鹉和阿乜在我身旁欢快游戏，三人都是开心的模样。我想要的，终究不过一个平凡温馨的家。
我深知，鹦鹉必然要走。伏牛山才是她的家，那里有她和师兄的回忆，如山花烂漫般美好。偶尔我会嫉妒，没有一个人会为我执念至此。正如师父多年前的那句话：“感情与你，也是一种负累。”
索性无情。

我把这些话说给二狗听，他听得虔诚而认真。十年来，我将那些过往一遍遍拾起， 他就听了一遍又一遍，不说厌烦。我对二狗说:“等我孤家寡人了，咱俩可以搭个伙。”二狗点头道：“好。”
我对二狗说：“等我懒得挑水了，你须毫无怨言地去。”二狗点头道：“好。”
我对二狗说：“等我有了媳妇儿，我会请三娘替你张罗一个好姑娘。”二狗说：“我不要姑娘。”
我问，为啥？二狗说，没有喜欢的。我拍着他肩膀，违心言道，感情是可以培养地。二狗不理我，有些忧伤地望着星空。对于二狗突如其来的忧伤，我已经司空见惯。所以我扭头进了家门，和阿乜洗澡睡觉去了。



【七、甲午年夏历五月初四】
今日一觉醒来，鹦鹉便各种不怀好意地看我，眼神颇有内涵。
饭罢，我在花架旁修修剪剪。晨光初起，细洒一枝蔷薇，一撇头，看见鹦鹉不施粉黛，不张翅膀，倚在门上，很有人间寻常女子的美。我心漏一拍，听见露水滴落的清响。正不知开口说些什么才好，鹦鹉邪恶地嘿嘿一笑，我顿时绝望，心想，真是煞风景的女妖。
“西家怂人在门口睡了一夜，今早被我泼醒了才回去，”她不怀好意的凑近我，问道，“昨晚你对人家做了什么？”
我听得眉心突突地跳，关我何事？见我不语，鹦鹉了然一笑，道：“怪不得十年不曾娶妻，原来你竟有龙阳之癖。”
我一口老血喷薄而出…………
我说，呵呵……
鹦鹉说，呵呵，他在看你。
我一转头，只见二狗两手搭在墙头露出一双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道，大鱼，今儿我生辰，请你们来吃饭可好？我怒道：不好！阿乜从鹦鹉背后钻出来，说，我想去。大鱼爹你做饭太难吃了。鹦鹉摸着他头道，娘亲深有同感。
二狗趴在墙头很高兴地拍手：“我做饭好吃！”我们听见二狗啊一声，便摔下墙头，然后花盆锄头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响彻村庄上空。



【八、甲午年夏历五月初五】
今日端阳。
鹦鹉邀二狗与我们一同过节，二狗感动地稀里哗啦。鹦鹉温柔道，不用谢，你和大鱼就负责去后山采摘艾叶吧。我和二狗对视一眼，寒噤互生。自打开春以来，后山一直闹精怪。村中无人再敢上山采药，后山早已沦为“非人”之地。
我看着一脸敢不去就别想吃饭地鹦鹉，弱弱地说，我想我可能需要纸笔写下遗言。鹦鹉鄙夷我，你是个捉妖师。我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是咱俩这般交情我肯定不怵。鹦鹉看我一眼，下了结论，你是在承认你很怂。
我果断扭头就走。
一柱香后……
我与二狗立足后山脚下石碑旁，二狗迟疑着问：进不进？我不搭理他，自腰间抽出收魂镜开始作法。
辰时一刻，整个后山忽然弥漫起橙黄色雾霭。我看见自那雾中走出一位女子，心中明知是妖仍觉她美得出尘。
我强定心神，向她表明此番来意。她看着我，眼底升起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情愫，她说，好久不见，大鱼。我是蔷薇。
她这句话令我消化许久。
当我们一人一妖一天师回到院中，鹦鹉“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整句。我说，这是段十分纠结的往事，回头细说。
蔷薇看见东墙下的花架，一脸惊喜地跑过去回头对我笑道：“满架蔷薇……” 我想起一首歌谣中曾唱：出云谁家女，人面比花娇。虽然她并不能算人，这点我十年前就知晓。
再说回十年前。我在房中静坐思过的那段日子，除非风雨难敌，每每打开窗，日光下便有一枝蔷薇怒放不歇。我将心中苦闷倾诉给那时并未成形的蔷薇。说来也算我此生第一知己。不想十年后，竟相遇在这僻地山村中。我一直深信，造化弄人。它总让我失去一些，又赐予我一些。我沿着既定的道路往前走，终将到达最初来的地方。是一个圈。中间便是我于途中所得到。


【九、甲午年夏历五月初六至六月卅】
此间日月无可记。



【十、甲午年夏历七月初一】
我决定此后不再写日记。
鹦鹉携阿乜走后，我与蔷薇在村长主持下结为连理。
蔷薇说，谢谢你免我此生流离。
“我此生一大愿望，便是同一人过最寻常日子，”我执她双手，深情念道，“满架蔷薇…………”
二狗此时出现在墙头，接口道：“一院香。”
大鱼日记，至此收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