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的微音——诗风 【贾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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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的微音——诗风 【贾柯】


《诗经》中的《国风》与屈原的《离骚》留下两个极端并美的文字传统,前者白描,蓬头粗服不掩国色,体现朴美;后者绚烂,奇丽旖旎极尽浪漫,体现华美。正如,人间的泥土自然成美,天上的流云婉转成美。堂皇有时,素朴有时,文字的辞采如衣,难得的是要冬暖夏凉,着身要合天合地合自己。
 
  朱熹总结《诗经》艺术手法时言:赋,“敷陈其事而直言之”;比,“以彼物比此物也”;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左比右兴,赋潜其中体例沉实显得风华黯然。思起,赋即陈述,无心念之动,无飞扬之态,更近于一事一物之宗本。想来,比兴得以迎风旋舞飞动灵光,正因赋作地母落成安身之根。
 
王国维《人间词话》提出“客观之诗人”与“主观之诗人”两个概念。个人以为,二者很象黑白之色。前者千帆过尽话沧桑,吸纳凝结人生之凝重苍暮;后者开辟鸿蒙无踪迹,洗练还原人生之最初纯净。黑的冷峻,是穿透世事的洞明;白的天真,是软化人心的力量。
 
  《诗经》里的爱情,一首一首,美如天神,鱼游鸟飞,草长露滴……,一派的活泼自在,如同不识鸿蒙的童年。那柔波里荡漾的男欢女爱,夜夜的月圆,是最初最后的天真,是三界之外的庄严。
 
诗歌与日常,可以上溯到《诗经》,首篇《关雎》,“荇菜”入诗,何其动人。艺术与人相同,美在生命的鲜活与自然。愿将文字,比作厨房,烟火升味道,比作芙蓉,清水出芬芳。铅华散尽,唯风来云往。愿一字一字,都是本色。
 

    《诗经 卫风 伯兮》有句“自伯之东,首如飞蓬”,那个样子大约很难有美可言。可是,一想到她为何会懒于梳妆茶饭不思,郁郁的春愁都是因了人间的思念,就觉得她真美。神思恍惚算什么,头发乱了算什么,一个女人内心起伏的情怀难道不是最美么?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今生的路有多远,无人知道。愿把一天一天的光阴,过成春草,夏花,秋菊,冬枝,随四季轮回,与天同老,与地齐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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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读陶渊明《饮酒》(五),田园笔法极尽素简。采菊、东篱、南山、山气、日夕、飞鸟,无一细笔,白描点处景物自现。气韵风神,与天地齐一;精神人格,成自足内求,足足熏染了中国千年的隐逸文化。陶诗这一杯,真悠然,阅字,不饮,也与之同醉。
  

    王维有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四月天,在涠洲岛见到一株相思树,伸向苍穹,却是荒凉的枝桠。当时,立在树下,忽而很想夜色降临。相思,是微凉的啊,当属于幽谧的月光。此时,谁在思念着谁?谁在遗忘着谁?月,时隐时现,湿水般地穿云。莫相问,莫相问,且听夏蝉鸣,秋凉时,记得添衣度薄寒。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字字白描,意境天成。谢灵运此句常为后世诗人与文论家所钟爱,无他,唯其自然。文字,也如佛家见山,眼界需得途经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三种境界。鸿蒙之初脱口而出,习染文化起始雕饰,洗练过滤重返原点。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少年未经情事时读之,眼前浮动着风中燃香至尽头的情景,且美且伤。常记李商隐的那些《无题》,幽深,微渺,暗昧,莫测,欲言,又止,爱在爱里,若当有一个名字,真的只合叫无题。重读那句依旧最爱,却与初读转了心境。体悟,万念成灰时,唯余相思在。
 
“浓尽必枯,淡者屡深。”出自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品诗如此,品人生何尝不是?浓烈处如藤,千丝万缕皆关情,是缠绵,也是纠结相扰。清淡处如风过,褪尽红尘颜色,是空灵,也是皎洁线条。世上千般风月,情深无言;人间万种花香,海棠无味。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这两句诗真象是人生的上阙与下阙。驱光向暖,如同爱的吁求,是生命的一种天性。可人生总还落着灰暗与孤寒,怀抱有时,离索有时,一碗汤水暖不过凉夜穿不过山水,春已远,冬将至,薄衣忍秋风,各自耐寒。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句诗如张成满弓,连体的弓与弦几乎被拉至东西两极,却贯行在人生的一线脉络里,这一极是情纵,一夜里不歇不止繁时欢愉至尽头,那一极是凄凉,漫漫光阴里与体温常伴的是孤寂。世情如季侯,就是这样寒暖交错啊,仿佛不堪细思量,却又止不住地暗起怀想。
 
    读辛弃疾《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对其用典过度,以学问为诗,不以为然。但对他与陈亮二人友情深为感动,若一个人,半百之际,有一知已,值得自己大雪纷飞中追他而聚,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畅意。一句“道男儿到死心如铁”,如孔子赞颜回“回也不改其志”。虽为女人,也激赏风骨如铁。
  

      “竹杖芒鞋轻胜马。”常记苏轼这七个字。告诉自己,人生的水杯里,还盛着半世光阴。不必管这世界如何,只愿自己一路步行,一路退守,直到回归混沌的本心。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人。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中国古人世代沿袭的幸福观念,暗含着成功与命运,每样皆是人生难遇。活了半世,才恍然觉得其中有误。幸福,实在不必非要与现世的所得所成牵连一起,祝福熙攘之间奔赴这庞大队伍的人群,落伍者随陶渊明归去,且寻且守自己南山之下的小欢喜。
 
     读《前赤壁赋》,苏轼在乌台诗案之后被贬作此篇章。能从水月消长转瞬之“变”,延伸而思,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在天地之间寻出“不变”。眼为之展,心为之开,苏轼,是真旷达。
 
    “何物羡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范曾《黄宾虹论》,写黄狷介一生,九十二岁弥留之际,吟的却是邵雍这一句。花下的悟,更声的逝,任是谁也留不住。生命,真是且美且悲啊。若寂灭,是月光里一朵安祥的冬花,也许,这是一个人留给世间最后的美好。
 

    何以为美?春兰秋菊,花入各眼。如同钟嵘《诗品》引汤惠休来评“谢诗如出水芙蓉,颜诗如错彩镂金。”诗文如此,人也如此。繁艳有繁艳的好,素净有素净的好。要紧的是,内外合一,美丽,不过是活成最真实最自然的那个自己。
  
      “旅客要在每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观泰戈尔专展《远行的罗曼史》,于他诗与画前受洗礼,默念草叶般的句子初读平常,随后会感震动与奇异。为何?揣磨着,部分来自思维赋予的错落与逆向,更多的来自灵魂远游时与亘古人类的共鸣与回响。
  
    陈述句,有时交付给抒情内容别有力量。正如赏花时不一定加上“美丽的”形容词,花容不增不减就在那里。读泰戈尔《吉檀迦利》12节数遍,感情的高点是“你原来在这里。”“我在这里。”剔繁化简的节制里,涌动着情感一浪一浪的风暴袭来,最轻的声音,落成最深的情意。
  

       “但是在这林里还隐藏,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这句出自冯至《十四行诗》之二十六首,它直接让我联想到:语言。在文字的世界里,幻想,即使脱下名字的外衣,也可以于千百条小径中,因语言独有的气味,而得以识别——原来是你。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出自英国诗人萨松,初读不忘,再读思量。这句极富张力,两极之物,楚河汉界彼此逾越的一刹那,才构成了清朗与幽魅的交汇。光明的,清洁的,静默的,是阳面的人性;暗昧的,欲念的,澎湃的,是阴面的人性。日光下,月影里,有丰饶,有皎洁,这就是完整的生命,和生命的完整。
 
      “流泪撒种的,必要欢呼收割。”《圣经  诗篇》这句时常深深地慰籍着人心。光明来临之前,破晓前的黑暗是最后必经的艰熬。曾经,一路行来的历历伤别,挫败,病袭,当时不可承受之苦痛,如一次次被截身而活的蚯蚓,不想,最终全部化成了生命中的历练,成为今日丰盛的恩典。
 

    “花未全开月未圆,看花待月思依然。明知花月无情物,若使多情更可怜。”重读蔡襄《十三日吉祥院探花》,又是一年中秋时,岁月静好,心有波澜。身边的,远方的,惟愿所有相遇的,眼有所待,心有所盼。度良宵,度晨昏,如行在那未全未圆的月光里,如此一生。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木前头万木春。”生命两端,生之于死,全之于残,象是从不止息的对峙,万物万事游荡其间此消彼涨。这句诗取境见气象,始于无望,抵时见光,仿佛破晓时分暗沉之极,直指寂灭,再向最黑暗处昏昧而去,却得眼前洞明天开。谁的肉身不经衰残?可将生命带入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唯旷达。
 

    喜爱宋词,长声接着短叹,不齐整,不饱和。默念起,有风行水上的音韵感。仿佛花开,在流动于枝叶的光影之间,有了生命的明暗,深浅,疏满,简远…… 四季的消长,人生的起落,不也象一首流年经久的宋词么?
 
“词别是一家。”李清照如此言说,喜之。宋词,不失于齐整,不过于铺满,生得如天地错错落落,长袖当风舞出河水汤汤,抑或婉转缠绵之致;短若细雨落纸即化,或如鼓点铿然有声,或繁或简,或止或逸,合着一时一地的风物与心境就成了,自流其韵,自成其序。
 
“如果是上帝的旨意,我将在死后更加爱你。”为什么?勃朗宁夫人这个15岁起瘫痪了24年的女人会得到那么宝贵的爱情,去读读她的十四行诗,在羞涩又炙烈的字句里,那情感是比海更深的深,掀动着风暴。后来,她的诗成为英国文学珍品,她的身体象常人一样站立甚至创造生命,神迹来自何处?从来,只在爱里。
 

叶维廉以王维《鸟鸣涧》和英国华兹华斯《汀潭寺》为例,比较中西山水诗同样以复返自然为要素,本质区别在于观物方式不同。源于道家思想的东方自然观讲究“目击道存”,发展为“以物观物”,呈现出人与自然合一两忘的澄明之境。西方则是以人本思想为核心,以人观物,揭示出自然与文明的二元对立。
 
    “诗起于沉静得来回味的情绪。”华兹华斯如是说。起于情绪,西方说灵感突降,中国说文思泉涌,观念体验相近。而诗落成的一刻,往往不在情绪的最高点或最低点,它需要处于蕴蓄,酝酿、节制、观照后一喷而涌的最佳泉眼,想想黄金分割定律吧,自然万物最美的位置从来不在正中,而是0.618的那个旁侧。
 

女人与战争的关联上溯到《诗经》,不见血流不在沙场,却是一把晨昏磨成的钝刀,一下一下切中日子的肝肠。《君子于役》“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鸡回窝,牛回圈,该是多么安祥的黄昏,只因那耕田的人不能踩着夕阳归家,那熟谙的,落在眼里越是如常的静美,击在心中越是翻新而来的,寸寸神伤。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初遇杜甫《秋兴》就不忍卒读,叹真不可在孤独羁旅时去碰去思,字字冰气,几近呼吸凝霜。最脆弱不禁的一刻是黄昏吧,对于心无归处的,那烟火气息是隔手的,眼越暖心越荒,末了,浆洗的砧敲声袭耳,安稳日常的声音,对异乡人恰成风刀入骨,一起一落都是垂痛。
 
“我是人间惆怅客。”纳兰性德身世写照,令人怅惘无限。三十而逝,留下三百余词,十分之一为悼亡诗,创中国诗史之最,词中最尽的字是“愁”,逾九十次。这个康熙带刀侍卫的八旗子弟,不骄不奢,浑身无一点公子气,一生至情至性。世人爱之,大约如花临水,是怀念着自己“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少年情怀吧。
 
“在你的荒凉中,只有一件东西,也许还激动我的心灵。一面峭壁,一座光荣的坟墓……”涛声拍打出普希金这首《致大海》。这两句如潮汐落点,生命是不断经受剥离的,一层一层地抛却掉尘世,最后,只余留铁索般的本相,道路是无望,死亡是亲近,永恒的,是生生地徒劳里,涌动着不息地澎湃。
 

幸好,宋朝理学时代,出了一个严羽。幸好,他一生隐居不仕,传下一部《沧浪诗话》,“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荡涤诗歌陷入才学与理趣的迷雾,恢复了诗之为诗的兴趣、气象、妙悟。
 

美学之作,喜爱读王国维,宗白华,朱光潜,丰子恺,便是理论之中也洋溢着性情与诗意,读之如林间散步,不知不觉,中国文化之美浸入了心脾。思起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严羽《沧浪诗话》,名为诗论,每一句里,读来都是天然的诗,如饮苍露,如栖灵溪。
 
白居易与元稹一边轰轰烈烈地倡导着新乐府诗,一边“杯酒光景之间,屡为小碎篇章”。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将元白那些“梦游春诗”评作“浣花草堂之巨制,元和体上乘之作”。这也推及刻意黄钟大吕,未必如不经意流淌出的低吟浅唱,那里荡漾着个体生命的宛然风情,一声私语可唤出世代不绝的回响。
 
      闻一多将新诗创作喻成戴着镣铐的跳舞,深以为然。也许,这不仅是艺术的法则,也是生命的法则。纪律与自由是内心律令的双生子,一个人将前者的边界把握得越精准,驰骋后者的疆域才会越宽广。
 
阅读艾略特论著,铅笔作下问号。“诗歌不是感情的放纵,而是感情的脱离;诗歌不是个性的表现,而是个性的脱离。”为这句话多年费解,近来略有明白,所有除去日记的文字,都是这样不可回溯的奔涌,只在创作的过程属于自己,一旦完成如婴儿断脐,就化成了人类的经验部分,因而“艺术的感情是非个人的。”   
 
柏拉图的《理想国》,明确提出要将诗人逐出理想国,因为他们“逢迎人性的无理性的部分”。正是了然诗歌艺术的巨大魅惑,因而他强力抵制诗人倾泻自由无羁的欲念与感性,理想国只可留下维护社会与人心的理性而有用之诗篇。实质上,绝对理性,往往只与表象的秩序有关,完全遵从恰恰背离了人性的健全。
 
艾米莉?狄金森,是自己最珍爱的外国女诗人。未果的暗恋,25岁隐居,终身未婚,在世人眼里活得象修女。她死后,在深锁的箱里,人们发现里面藏着一千多首诗,诗中的生命与爱,灵感全部来自森林。“她简朴的住地在远处”,正是孤独成全她出离尘世,日夜与大自然暗语呢喃,作了森林世界的一世情人。
 

“为谁我劫掠了山坳,为谁我背叛了幽谷,也许不少人会问,可我将永不吐露!”狄金森的这句诗是心中的收藏。那该是怎样一个秘而不宣的内殿?可以一生与世界倔强地保持疏离。如果,有谁象她简朴的森林那么幸运,走近,再走近,会发现,那颗心灵象星子澄澈又缄默,暗藏着数不清的幽情,动人,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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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钟爱这词,见于冰心所译泰戈尔的《吉檀迦利》第12节。这两个字,无论拆合,都具有双重性,“内”,可属物理空间,也可属情感空间,都位于深处;“殿”,可为建筑实物,也可为精神领地,皆有神圣感。二者应合,仿佛对世界一程一程的清洗,剥落,出离,直到抵达灵魂安放之地,全然稳妥。
 
“词要清空,不要质实。”出自南宋张炎《词源》,思之良久。当心与物游,“质实”之境,是凭借一双肉眼,起于物象止于物象,尘是尘,土是土,终归拘泥,凝滞,晦昧;“清空”之境则不同,那是一双心眼羽化天下,花非花,梦非梦,因着性灵之慧穿透物象一重一重飞升,生出别样意趣,灵动,飘逸,超拔。
 

《顾随诗词讲记》:顾随以古典诗歌来论中国文字有两种风致,一为“夷犹”,一为“锤炼”。 “夷犹”,是春来草自青的云水天成,山水自然幻境飘逸多出此类。更觉论“锤炼”时获得启示,锤得要如杜甫不凝滞、还余响、有弹性、无斧迹,若是江西诗派那些诗句失于情意、僵于辞下,冷汀汀放着机锐的寒光,倒不如原木朴拙得好。
 
真。顾随论世俗之真与诗之真实,实为二至,出于肉眼的真,是转瞬即逝的“无常”,浮游诗心的真,可与天地“不灭”。王夫之也曾言“经生之理,不关诗理,犹浪子之情,无当诗情。”在质实之处如钉似卯一下不可乱了分毫的,李白却呼黄河之水天上来,老杜偏哭感时花也要溅泪,幻无边,情无界,是以为诗真。
 
诗与哲。顾随视中国式的诗与哲为一对水火,正象西方的感性与理性,于孤独,于法度,于情感,诗人是独欢的,越界的,纵情的;哲人却是审视的,降服的,收束的。这让人联想到法海与白蛇,一座雷峰塔,是罩住了肉身,可水漫金山,感性无边,竟致遇魔杀魔,遇佛杀佛。两相对立,或许,不若破界化合为一。
 
雅俗。顾随直言,只沾琴棋书画洗掉柴米油盐的文字,是有诗法无世法,“有风无土”。诗,也如万叶一枝,餐风饮露野生土长才自然蓬勃,那抹掉地气烟火的,美则美矣,辞外,最怕空洞无物,一片贫瘠。对照《诗经》,世代牵肠的还属十五国风,荇菜蒹葭,凡花生得活泛,鸡鸣羊归,晨昏人家情深。
 
动静。中国哲学思维中,静,可以孕出无限生动。静,不是静止,而是吸纳,将息,蕴积,似一柄在鞘内待发的虹剑,已挡不住寒光;动,也不只是灵动,一动之后,即生欢,也生忧,终复归于寂。“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顾随从中见出动中之静,是诗之大功夫。那功夫仍是在字外,心如风动念起,动静杂糅。
 
心见。肉眼,所见无常,心念,转瞬即灭,唯诗可将一一悉藏,化作永恒,所以东坡随大江东去,《念奴娇》千年长存。顾随甚赏老杜《对雪》:“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阅之伏于酷夏而顿生霜寒,由此,心见始于肉眼,却比肉眼更耐得住流年啊,这好比情与思,情萌生思念,执手之后,独思总比相悦更悠长。
 
浓淡。情有浓淡,辞也有,情辞相合就好。顾随有情辞不两立之说,所谓情深无言,以辞雕饰涂抹,反而绚极失真。用轻声一些简单一些的字来述深情厚意,常是更贴近生活实质的。读到某些面上极端艳绝却内容空洞的文字时,会觉得被金絮堵塞了胸口,怀念 “弃捐无复道,努力加餐饭”那种,淡的艳,简的繁。
 
“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顾随称李白这句是“矛盾的调和”。昨夜念来,越念越喜,如遇一锦缎佳人,偏不受富贵拘泥,丢珠玉弃牡丹,飞出宫墙一枝自在花。诗的意趣,何尝不是人的意趣?山重水复,撑一叶竹筏,恰恰一路轻盈,若是层层叠幛砌成七宝楼台,雍容杂物缠上身,何来?风行水上的快意人生。
 
气象。“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顾随赞老杜有气象。何为人的气象?千军万马高楼玉宇珠光宝气可算么?呵,那些不过是外力衬出的气势罢,一阵烟花,焰过即散。杜甫,枯瘦、贫寒、孤独,要多凄凉有多凄凉,命似荒草,也惟愿笼盖四野,这心胸,茅屋瑟瑟挡不住,孤舟寒风也盖不住,是一个人的大气象。
 
锤炼。这是作诗的硬功夫,靠不得天养,借不成酒气,杜甫是古人锤炼之绝。“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顾随甚赏“垂”“ 涌”二字,字上无理,气象生动,老杜用字往往如此精当,若换一字,风神就全散掉去。他真是个文字痴啊,要不为何?那枯瘦的手一落笔就是凛然,仿佛字字都是疆界,寸土不可相让。
 
英雄。“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顾随称曹操是“英雄中的诗人”,读《观沧海》、《龟虽寿》,可见曹公为英雄者的慨然雄浑,真是若星灿烂,只可远望。《苦寒行》,是英雄落拓在困途,一声声长吁连短叹,英雄也饥寒,英雄也迷茫,英雄也悲郁,豪迈没有落处,英雄的眼泪,贴着尘挨着地,更有了人味。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云南茶马古道旧时运茶一趟,少则三月,长则一年。曾借一匹小马在那古道上泥泞颠沛地短短走过一遭,一时贴近了岑参诗句的情境。马驮得动茶,可那游子思妇的辗转思念呢?行过千里的茶,终于在杯盏中落定化成云水,谁又分得清,哪一滴泛着清香,哪一滴又浸着离人泪?
 

风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读到这句时,如在万千暗尘中遇到一颗星子,稀少,澄净,清辉熤熤。对一人,从发丝到足趾,一路阅来都是山环水绕的美景,光阴里,见不尽春风夏花秋叶冬雪,流转丰满,也承受叹息。执迷相守,向老不离,如去繁惟简,如黑白朝圣,这是人间难得的真风流。
 
“心事浩渺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作诗,提起来是一把虹剑。对人世间,用眼看是一种“看”,用心听是另一种“看”。天地有界云水至穷,凡落在眼里的,皆不免尽数;惟心海间地翻腾,细若蜉游,浩成宇宙。静默,再静默,风都偷听不去,一个人独白的,生命史诗。
 
错版。“清泉白露衣”,阅卷时读到这句,错了,却错成一股清气意韵在夏日缓升。原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现成灵动,对仗浑然。在想,这默写错了的句子从哪儿来的呢?是一个人恍惚的幻象吧,不一定真,不一定对,可它够美。忽而想到在时空里的某些相遇,早了或迟了,也是一件“白露衣”。
 

“十分冷淡存知已,一曲微茫度余生。”若人生的相遇是一盘棋,张充和70岁写下的此联,如同收官。读来参照,正合心意。天性淡然,一路走来,从不想急着把什么攫紧手里,无论是人,还是物。那投缘的,清清朗朗,象海上的灯塔,除了涛声,不需喊。光,从远方从暗处来,天水之间,一直,彼此照见。
 
时光。“除了时光,没有仇敌。”这话恩慈又笃定,象孤独的炉火,冬日的静谧里,火星“噼啪”,一点一点暖了小屋,就悄悄熄走,而余温刚够。时光,怀惴着生死离合,开门让幸福溜走不回,又种下悲伤转身就走。人要经过多少路?才能来到它的面前,坦然领受它的丰富与摧残,并伸出手来,与它平静和解。

尽兴。“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每读一回,就禁不住笑,笑出声的那种笑。李白尽兴得太可爱!酒杯、山花、石凉、清风,一切都是舒展,可更舒展的,还是开阔的心溢了满怀。来来来,青酒当瀑可追月,管他世间万般束缚千种愁,且一一抛却,挡在杯外。
 
 
淡远。“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隐士,并不逃避生活,他选择甚至创建生活。陶渊明的田园诗,从文字上,洗尽诗味甘于淡,如泉出山,自然流出;从生活上,他不是田园的看客,晨昏躬耕,是切实的劳动者。陶诗的淡,淡在心境,远离现世之网,他清醒而自觉;回归自然,身处微渺,他走向了天地的高远。
 
 
印象。没到过江南,我的江南都在纸上。“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形容不出每次默念《西洲曲》,墨迹流淌的那份流转与优美,以为这诗江南之致。后知,西洲大约是现今的武汉一带,离江南还远。可最初的印象,就算是美丽的错误也无可更改了。又翻起一念,内心的一叶浮舟摇摇地,还是直接下到了江南去。 
 
倾向。“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一再希望自己具备更加宽阔平等的人性观,在阅读时把权贵和平民一碗水端平。可把杜甫的《石壕吏》和白居易的《长恨歌》放在一起读,笔底时代相同,都抒人间情感,也许因为自己的生活是平民式的吧,内心还是会生出差别心,自然地倾向于袁枚这句诗的情感立场。
  
 
    无情。“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无情,也是人生的境界。草木有情,何况是人?这无情,不是真无情,而是经历了生死的欢爱与疼痛,之后,超然放下,海阔天空。一颗无情心,荡涤人性的蜉游,那些缤纷至乱的暗昧,惟月明星稀,惟天地清朗,青是青白是白,无痴无缠,这又是一个多么了当的世界。
 
 
     自然。“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顾随用一个“纯”字评王维这句的诗境。这纯,仿佛最初的鸿蒙时代,无真照假,无美映丑,无善鞭恶,蝴蝶和青虫一样,无差别地存在。那时,谁也不穿外衣,不贴标签,不依评价,来去自然。这世上已是下山泉,失了自然,有时穿回故纸,去沾染一点儿自然气,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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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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