滢溪

1976年7月28日凌晨3点42分，一道蓝光闪过之后，天地像触了电的魔兽突发性地咆哮、颤栗。23秒的强烈摇撼中，山崩地裂、房屋倒塌，呼声悲鸣！这就是震级7.8级 能量相当于400颗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唐山大地震，这就是造成24万人死亡、16万人重伤、拥有百年历史的工业重镇顷刻间被从地球上抹去的唐山大地震！

那一年，我9岁。是幸存者，也是失去亲人的不幸者。尽管已经走出那场灾难整整37个春秋，但是每每触及“地震“两个字，每次与“7.28”这个日子相逢，那场巨祸奇劫留给我的伤痕还在记忆深处隐隐作痛。

   农场地处唐山和天津交界处，与震中丰南很近。当时我们住的大屋是公家分配的一间砖瓦房，一排十家。由于孩子多一间房不够住，每户人家都在大屋对面留出过道自建一间土坯小屋，各家之间用连接大小屋的土坯院墙隔开,每家一个小院。我家是那排房子东边第一家，临街，院门对着马路。

地震发生时，我和父母、弟弟睡在大屋，奶奶和二姐在小屋，大姐和哥哥分别住在单位宿舍和同学家。那天晚上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很多大人和孩子都跑到街口坐着或到路灯下捡蝲蝲蛄喂鸡，那天路灯下的蝲蝲蛄出奇的多，邻家的两个姐姐捡到很晚才回家睡觉,没想到后半夜都遇了难。记得睡觉前，我们翻来覆去地闹哄着热，妈妈说，安静下来就不热了。后来我们便在父母手中大蒲扇摇出的丝丝凉风中睡着了。朦朦胧胧地被一阵嘶喊声吵醒，睁开眼，感觉自己坐在一只摇晃的船上，屋里没有人，只听到妈妈拼了命地在外面喊我：快出来！快出来！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一骨碌爬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跑，耳边是噼里啪啦的声响，墙上柜子上的物件都被甩碎在地上，好像整个房间都要碎了！

跑出来，发现对面的小屋和院墙都不见了。从大屋里跑出来的人们包括我的父母，都疯了似的叫喊着，奋不顾身的扑向自家坍塌的小屋。家家的小屋里都住着人呢！在此之前，不地震是啥样，只知道地震就要往外面跑，不然房子倒塌会砸死人。可眼下，地震真的就来了！房子真的就倒了！人真的被埋在房子下了！简直就像做梦一般！倒塌的房屋像座没有堆起的坟堆，外面的呼喊声和哀嚎声终不能换来里面人的回应。我看不清父母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们的身体在废墟上趔趄着，只听到他们变了音调的呼喊声在空中回旋着。我和弟弟蒙蒙瞪瞪地站在马路中央，天上飘落的小雨淋湿我们的身体，加上巨大的惊吓，我们浑身哆嗦着，上下牙齿不停地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彼此都能听到。

街对面跑来几个人帮着父母扒，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陆续有人被扒出来，郑婶家的姐姐被扒出来后就放在离我们两步远的地方，我清晰地记得她闭着眼，脸色青紫，身体蜷缩着，偶尔抽搐一下，一会就被抬走,她算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死人。奶奶和姐姐被扒出来是什么样子我没有看到，她们是用棉被兜着在妈妈的哭喊声中被抬走的。我拉着弟弟耷拉着脑袋天真地想象着，分场医务室外排满了伤员，现在一定该轮到姐姐和奶奶了，医生给她们打上针，上好药，包扎好，一会就会回来，心里就这样默念着，祈祷着，等待着，直到哭成泪人的妈妈被人搀扶着回来，我才明白奶奶和姐姐永远也回不来了！

后来听大人说，奶奶和姐姐被救出来的时候，身上都没有伤，都还有脉搏，完全是窒息而死。若不是赶上天灾没有医疗条件，都有生还的希望。她们在小屋门口的位置被扒出来时，两人是抱在一起的，可以想象灾难来临时，在剧烈的摇晃和外面的呼喊声中，她们挣扎着往外跑，当房屋坍塌的一刹那，奶奶是怎样地将姐姐搂在怀里，一起面对那个狰狞的死亡之神！姐姐是我们五个孩子里性情最乖巧的一个，长得清秀，学习优异，深得众人夸赞，也是奶奶的最爱，所以才被上天选中，让十三岁的她，在本命龙年里陪着古稀的奶奶共赴黄泉的吧。

那个夏天，防震棚的拥挤、潮湿、闷热还有蚊虫的叮咬都被失去亲人的泪水冲淡了。小小的一个分场，不到二百户人家竟然死了70多人，我们这一排房就有8人遇难。我发梢上系着两条白色的绷带条，坐在防震棚里，听着女人们此起彼伏的哭声，时常会掐掐自己的手，多么希望自己是在做梦，醒来后一切都恢复原样，慈祥的奶奶还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秀气文静的姐姐还会笑咪咪地出现在我眼前！妈妈哭得整个人都丢了魂一样，坐在棚子外面，两眼发直，有人过来打招呼也没反应，我也总是手里攥着奶奶买的花手帕偷偷地流眼泪。

那个夏天是黑色的，是疼痛的。但灾难面前，人性慈善的光辉普照着我们。一排房五六家共同搭起简易帐篷，支起冷灶做大锅饭，每天都会有婶子大妈们做好饭菜端给妈妈，劝她想开了多吃饭；每天都会有过往的人们停下脚步送上几句安慰的话，或是陪妈妈坐会儿；每天总会有人为我们取回免费发放的瓜果和牛奶。多少年后，妈妈总是在自责巨痛之中没能顾得向那些人说声谢谢，那些冒着余震的危险在废墟上帮我们扒人的人，那些帮着父母为亡者擦净身体，穿上棉衣的人，那些帮我们支起帐篷送来安慰的人……患难之时，他们的关爱和真情，足以让我们心生温暖，感念一生。

后来，读钱刚的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心里总是一种莫名的酸楚，那是没有亲生经历过那场劫难的人无法感觉到的。前年在电影院看了冯小刚导演的《唐山大地震》，自始至终泪流满面。那些逝去的人们已经不会再回来，那些逝去的日子也永远不会再回来，而那个夏天留给我们的苦难的记忆，会让我们对生活保持一份淡然，懂得几分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