滢溪

那是由南北相对的两排大小屋和东西两面土坯墙围成的一个小院。一排房子十户人家，用土坯墙分割成十个面积相同、比邻相连的院子，像一列十节车厢的小火车停在那里。我家是东边数第一家，东院墙开门，临街。西院墙与邻居相隔。

小院不大，撑死有半个篮球场的面积。院墙一人多高，地面用长短不一的半截砖头拼接铺墁，像是巧手女人用碎布缝制的衣衫。院子虽然狭窄，可还是在西墙跟下用砖砌出一个半步宽的花池子，那是妈妈的一块画板，春暖花开的时候，她就开始构思，描摹，撒种子，移秧苗，松土施肥，除草浇水，每天下班回来都要摆弄摆弄，到了夏天已是满池葱茏。东墙跟种着一排豆角，绿色的枝蔓顺着几根斜插的竹竿，爬满整个院墙，探出院外，有藕荷色或是浅粉色的小花不言不语地开着，没有对面花池子里的喧闹和斑斓，但却有着它们自己的心情和梦想！

夏天的小院是个露天的凉台，东南角小屋的檐下有一个冷灶，支起一个小凉棚，算是夏天的厨房。大人孩子除了晚上睡觉都在院子里活动，早饭和晚饭家家在院子里吃。左邻右舍的炊烟夹着饭香还有大人孩子们的说话声荡漾在小院上空，邻里之间隔着院墙相互借用个家什，聊上两句家常，今天从那边递过来一把小葱，明天从这边递过去一碗咸菜，小院的空间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院门总是敞开着，坐在院子里，就可以看到马路上匆匆而过的行人，他们手里拿着什么农具，肩上扛着什么东西，他们有着怎样的衣着和表情，有着怎样的寒暄和沉默，我们都可以看到。站到院门口，还可以看到一条街的动静。马路对面的垃圾堆上有小孩在蹲着大便，一条黄狗在旁边转悠着；小卖部卖菜的窗口外人头攒动；北面锅炉房外排着一长队打开水的人，南面老槐树下有洗衣服的女孩子们在嘻哈地说笑着，这些都是别人家的院子看不到的风景。

花池子里种着节节高，江西腊，鸡冠花，野茉莉，还有两株高大一点的美人蕉，虽然都不算名贵，却开得热烈而慷慨，用它们的娇艳柔媚妆点了狭窄简朴的小院，也招引来外面人欣赏的目光。记得有一个北京来的男知青，长得瓜子脸，眉清目秀的，到农场劳动后精神抑郁，患了神经病，平时总是独来独往面无表情。有一天，他从我家门口经过，突然站住，直愣愣的走进院子，站在花池子前面瞪大眼睛看着，神情专注如一尊雕塑。看着看着他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满脸的天真灿烂，然后很有礼貌地对奶奶说：大娘，我来看看您的花！奶奶笑着回应：看吧，你看这些花多漂亮啊！他不再有话，继续凝神地看了几分钟，然后迅速收敛笑容，扭头就走，和谁也不打招呼。后来他隔三差五地就进来看看花，好像和这些花有了什么约定似的。震后那人回京，有消息说他自杀了。不知为什么我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他的模样和声音，但愿那些花儿曾为他暗淡的人生平添过一丝温情和色彩。

小院清爽规整，好干净的奶奶穿着灰色的确良长裤和白色纯棉背心，总是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她会让小院子没有半片垃圾，红砖地面被她清扫或是用洗完衣服的水冲洗得洁净无尘。院中央大小屋之间横着一根和墙头差不多高的晾衣绳，奶奶总是踮着脚尖将洗干净的衣服或是受了潮的被褥挂上去，我们在下面穿行能闻到肥皂的味道、樟脑球的味道、还有水滴和阳光的味道！午饭后，大人们都午休了，刺目的阳光和知了的叫声垄断了小院，我们总会从冷灶的大铁锅里启地雷似的铲出大米饭的锅巴，分成若干份，坐在小院的凉棚下嘎巴嘎巴地嚼着，那是我们童年吃的最多的零食。

傍晚的小院是最写意的。晚霞以水墨的重彩铺陈院子的底色，墙头土坯缝隙里自生自长的几株青草和卧在它们身旁的那只黑白花猫，是白石大师笔下一幅淳朴归真的生活剪影。晚风拽着缕缕炊烟闲庭信步，捡拾着一天的炎热和疲惫。野茉莉的花香跟在风的身后横冲直撞，淹没了整个院子。这个时候，各家灶堂里火苗闪烁，煎炒烹炸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街上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喊声以及院外电线杆上大喇叭里播音员播报全场新闻的声音，混着饭香、花香、一起涌入小院，院中央的小饭桌上，鲜亮的西红柿鸡蛋打卤面已经摆了一圈，正等着全家人到齐一起大快朵颐呢！

那个小院，坐落在光阴的故事里，像一张黑白的老照片，再褪色也会给人温暖的回忆。它就像一架秋千，载着我的童年荡来荡去的，直到那场地震将它连同我的童年一起撕碎、坠落。而今，在钢筋林立的楼房里生活久了，感官倦怠和疲劳，心灵麻木而枯黄，在喧嚣浮躁的市井中挣扎着，常常会在某一时刻，不经意地想起那个小院，想起那个小院的花、那个小院的人。

那个小院盛满我生命最初的啼哭和欢笑，盛满我成长中一段幸福祥和的时光，盛满我记忆深处的旖旎和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