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

1、

康德告诉我们，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对成年个体来说，不成熟状态就是被监护状态，始终还是个“未成年人”，“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需要他人、宗社、国家、领袖来引导和管控。

为什么说不成熟状态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呢？康德在其著名的《什么启蒙运动》那篇文章中就开宗明义地讲了：“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

但是，启蒙是有前提条件的，就是自由，是作为主体运用自己思想理性上的自由。人们没有思想理性上的自由，就根本谈不上启蒙。

如何启蒙？自愿或习惯于被监护状态的人能谈得上自我启蒙吗？仇视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或推崇反智主义的人能接受启蒙吗？答案是否定的，启蒙总是从自我启蒙开始，这点做不到，就遑论智慧的引导。所以，启蒙对有领袖情结、权威情结和被监护情结的人来说是难的。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貌似行动和经济的自由不是启蒙的必要充分条件，而只有具有自由意志和理性思想的自由才是。因此，康德的启蒙概念的核心思想就是人们自由地运用自己的理性，勇敢地去面对各种人为的规制和禁锢，不管这些规制和禁锢错误或正确，它们都需要经过我们理性的审视、反思和批判。

2、

在康德那里，面对各种人为的限制而运用自己理性进行审视、反思和批判，其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公开运用，一种是私下运用。前者是指站在人类一员的角度对各种束缚的合理性进行审判，后者是指人们从其自身的岗位职责这个角度审视各种束缚的合理性。

为什么从自身岗位职责角度运用理性审视要私下运用呢？因为这是理性的逻辑要求。康德是理性批判大师，他必然会强调这一点，即对于岗位职责上的制约是维护社会共同体的一种需要，人们必须服从。而站在人类之子的角度，任何人又都具有公开运用理性审判各种规制的权利。

不管公开和私下，康德认为，只要能够自由地运用自己的理性审判一切限制，就是一种启蒙，就是人类在进步。启蒙就是勇敢地运用自己的思想和理性，合理性地审视和批判各种限制。因此，启蒙的精神在于批判与反思。

不仅如此，康德认为，启蒙还是人类的一种神圣权利。启蒙作为人的一种权利，是因为启蒙是人的自由的象征，也是人的自由的实现。同时，启蒙又是人的一种神圣使命，人之为人，就有求真向善的责任。我们认识事物的真相，让事物是其所是，不仅仅是因为好奇，而且更主要是作为人之为人的使命，完善自我是人的天责。

于是，在康德那里，人可以因种种原因而推迟启蒙，但不可放弃启蒙。因此，启蒙就是一种人以文化化人，是人的一种自我完善性存在方式，它与人的自由、权利和责任等构成人的一种本源性的最根本的存在方式，因而可上升到形而上的本体地位。

3、

在康德的启蒙思想中存在启蒙方式的矛盾。一个是公共理性和私人理性的矛盾，也就是公开运用理性和私下运用理性两种方式的矛盾。一方面，确定了的各种规制必须无条件遵守，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社会运行；另一方面，作为人类之子，又有权利和义务对各种规制进行怀疑和批判。

另一个矛盾是指康德在论证人类启蒙的可能性上反映出来的启蒙方式上的矛盾，也就是说，启蒙路径上的矛盾。康德认为，只要给予人们以自由，公众的自我启蒙就可以实现。但是，康德接着又将公众的启蒙寄托于圣明的君主，认为启蒙是可以的，但启蒙是有限度的，公众的启蒙需要一个已经启蒙了的权威才能实现。

不能不说的是，康德启蒙思想中的矛盾恰恰又是康德对启蒙认识的最深刻性方面之一。这是最值得后来人思考的。

我们是幸运的，因为我们能够读到后阐释康德启蒙思想的伟大哲学家的著作。其中福柯是解读康德启蒙思想最为深刻的现代哲学家，他是结合现代性来思考和阐释的。

福柯重点思考了公共理性和私人理性的协调问题，这个问题就是要实现普遍原则与具体原则的一致性。

福柯认为，康德把启蒙作为人类进步的出路，表明启蒙是一个伴随人类发展的历史过程，在不断的启蒙过程中，人类才能从“未成年”状态中解脱出来。但是，人类要从“未成年”状态中解脱出来，就必须通过人类的整体和个体两方面来实现。因此，启蒙既是人类集体参与的一种过程，也是个人从事的一种勇敢行为。

但理性的运用如何取得它必需的公共形式，而追求知识的个人勇气又如何达到与秩序合理地妥协呢？

福柯认为，自由地使用自己的理性是遵纪守法的最好保障，其条件是，人们必须遵从的规范、法度应当符合人类普遍原则。也就是说，假如人们所服从的任何具体原则都是出自我们大家公共的普遍的理性的反思，那么，公共理性与私人理性的协调就是可能的，实现人类普遍原则和具体原则的一致性是可以达到的。

在启蒙如何可能这个问题上，康德的思想是当时现时性的。在那个时代寄希望于贤明君主和文化权威人物是唯一现实的考量。事实上，人类从混沌蒙昧状态走出来就是靠少数精英的带路，而在人类进入现代化的今天，启蒙的责任仍然落在知识分子的肩上，仍然是开明政府的职责之一。

这样，我们同时就明白了，为什么专制极权反对启蒙，推行反智主义，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讨厌民主和普世价值。因为启蒙就是要冲破一切在现时不合理的制度。

只有个体的进步，才有整个社会的进步；整个社会的进步，又造就个体的新的进步。这是靠启蒙来实现的。

4、

康德的启蒙思想对现代社会的启示是深远而具有现实意义的，我们现代人更是要能从我们咎由自取的受监护状态或不成熟状态走出。康德启蒙思想中这个简洁精练透彻的启蒙定义也是对现代民主理想的宣示：启蒙要求每个人都替自己作主，而不是受制于他人。

而民主就其理想来说，则应保证每个公民都在关于影响他的命运的公共决策的审议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实质性民主，而非形式性民主，是成为实质的公民身份而非形式的公民身份的理想标准。

很显然，个体只有走出不成熟状态才能成为公民，而一个现代国家和社会只有实现普遍的启蒙才能达到实质的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