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

李长声 今天 09:52

日本有好些习惯和规矩让友邦惊诧。

譬如城里跑的电车有女性专用车厢，这不是由于宗教的戒律，而是防止男人耍流氓，却又公然搞男女混浴。需要被严防的男人到哪里都不会安分，果不其然，混浴出事了。

前些日子大报小报齐报道：枥木县一处叫“不动汤”的温泉允许混浴，男女成群去那里淫乱，还有当外景拍AV的，有伤风化，被无限期关闭。

那是个野温泉，景色怡人。某女泡过了，这么记述：这里混浴很需要点勇气。有个换衣服的地方，可暴露无遗。斜眼看老公下到水里，正忸怩着，当地的大叔们欢叫：大妹子，背过身，快点下来呀。又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女的围了浴巾，被一本正经地告诫：请遵守公共浴场的规矩，不能围浴巾下水。那太太羞于裸露，干脆不泡了。

5月新绿，秋田的“乳头温泉乡”，山阴残留着积雪。有山似乳头，山麓散布七八家旅馆，“鹤汤”最出名。慕名而来，坐了电车坐巴士，还得打电话叫店家驾车来接，交通不便，那就是“秘汤”。三百多年前秋田藩主曾来此疗养，留下了房屋，芒草苫顶，板壁黑漆漆，倘若再竖些旗幡刀枪，倒像是替天行道的山寨。有一个可算宽阔的露天浴池，水呈乳白色，男客三五，女客二，混浴。我严肃地思考混浴的意义，不由得放眼看过去。只见那二女微露香肩，并不比街上行走的女人露得更多，况且街上还常见女人露出近乎臀的部分。思考的目光是凝滞的，女人们冲我莞尔一笑，可能我报以笑笑，便赶紧把目光茫然起来。不要盯着女人看是混浴的不成文规矩之一。男人赤裸裸地坐在池边，大都把浴巾搭在股间。女人怎么进来的呢？原来她们的脱衣处在后面，有条小胡同似的水路通到这边的浴池，脱了衣服就偷渡夜袭一般潜行了过来，不像“不动汤”那样豁然亮相。说是混浴，有各种混法。

电影《罗马浴场》是根据漫画改编的。罗马帝国的浴场设计师穿越于古罗马与今日本之间，初试日式混浴，怕游移的眼光碰到女人，便死盯住一个胖男人，生生把那人的“基友”基因盯出来，飞红了双颊。英俊的男演员阿部宽翻弄大眼睛，卖呆装傻来逗笑，思考的是泡澡能消弭打仗的心思，混浴更带来和平。温泉以及钱汤是共浴文化，这部闹哄哄的喜剧都演到了。天然的温泉多在乡间，城里很早就出现商业的“钱汤”，也叫作“汤屋”，就是我们说的澡堂子。歌舞伎、相扑、钱汤是江户年间的三大文化。生活方式与时俱进，一般人家都有了浴室，钱汤衰败。据说，战败后钱汤最繁荣的1968年东京都内有2687家，而今只剩下652家，全日本也就4500家。钱汤有趣是“番台”。拉开门进去，有一人多高的板壁把男女分开，当中是柜台，叫番台，犹如排球裁判员，店家高居其上收钱，并监视两厢。二十多年前住处简陋，常去钱汤，有二老轮番坐台，儿子也时而替班。那番台底下放个小电视，像上学时在课桌底下偷看闲书一样，看腻了美女出浴，也聊以打发时光。听说现今东京都内还有140来家番台式钱汤。

彼理率炮舰敲开了日本国门，目睹钱汤里男女混为一堂，惊讶不已，向美国人报告：日本下层人大抵比其他的东方国民有道德，但确实很淫荡。其实，德川幕府早就禁过春宫图，禁过混浴，可是，一代又一代引入了中国的先进文明，原始性仍旧难驯，陋习改也难。要脱亚入欧，先得让西方看上眼，明治各级政府三令五申禁止混浴，也不许只系了一条兜裆布满街走。有文人作诗抱怨这个普世价值：难学鸳鸯双浴游，温泉此段失风流，生憎一片槽中板，匹似星河隔女牛。进入了20世纪，城里钱汤的混浴总算匿迹了，但乡下温泉依旧混，其乐融融。太宰治很少写温泉的事情，但1939年发表的短篇《美少女》专门写混浴：他跟妻到山梨县甲府市汤村的大众浴场泡汤，两个“没有人的感觉”的老夫妇当间有一个少女，“好似一粒附着在脏贝壳上、被那乌黑的贝壳保护的珍珠。我是不能斜眼看东西的性格，所以瞠目直视她。十六七吧，也许已经十八。全身有点苍白，但是绝不弱。高大、紧绷绷的身体让人想到发青的桃子。志贺直哉的随笔里写道：身体到了能出嫁那样成熟时女人是最美的，当初读到这句话时吃了一惊，志贺也够极端的。不过，此刻盯着看眼前少女的裸体，觉得志贺的那句话一点也不下流，作为纯粹的观赏对象，那也很漂亮，简直是崇高。”作家津岛佑子是太宰治的女儿，1984年正月一家人去伊豆旅行，体验了混浴，写道：“想来不只是我，当今时代谁都难有机会公然看见他人的特别是异性的裸体。一年有那么一回，看看脱了衣服的男人们，在重新思考人的意义上也很好吧。”

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人富了，纷纷去偏远的地方泡温泉，为了不伤害城里人已经入了欧的羞耻心，温泉乡改革混浴。过去钱汤混浴是乡下温泉的习俗，现今温泉分成“男汤”、“女汤”是城里钱汤的规矩。不过，儒教改不了日本，西方文化照样也改不了。混浴残存，近年更有复兴之势，以招揽游客。一说到混浴，就有人翻历史，以证明是古来的传统，倘若不同于中国文化，这传统就更值得保存。日本好些传统，如艺伎、相扑，与混浴一样，实质落后于人类文明。长野县的日本猴也跟人学会了泡温泉取暖，早已成观光一景，当然是男女老少泡一池。从景点看日本，常造成误解。一个明治初年来日本执教的美国人拥护混浴，他觉得日本男人不盯看女人的裸体，什么兴趣也没有，那就像看女人的脸或手一样不动心。这话把日本男人说得不像男人了，何必为女人设专用车厢？不过，他们没戴上西方的审美眼镜之前，对女体确实不是像西方裸体画那样欣赏，浮世绘的春宫图也大都穿着繁缛的衣服。还有人说混浴是在日常之中而且超越日常性的精神领域，姑妄听之。江户时代儒家思想把武士阶层修养了一番，几乎未普及到庶民当中去，男女之间似不大设防。有调查统计，当今女儿跟父亲入浴的年龄上限平均为8.9岁，小学三四年级了。全家出游，也有二十多岁的女儿跟父兄混浴，天伦之乐，虽然也免不了羞涩。

我们常以为日本温泉多，所以他们自古爱泡汤，爱干净，但要说历史，日本人入浴的目的起初主要是治病疗伤，即所谓“汤治”。温泉由来的传说很多都与此有关。秋田的鹤汤温泉当初叫田泽汤，后来猎户某发现有鹤入水疗伤，遂称作鹤汤，第一家旅店是农闲时的“汤治场”。东京都西端的奥多摩町也有鹤汤温泉，附近的温泉神社里立有汉文石碑，曰：“故老相传云，昔有玄鹤，伤箭坠地，乃到于岩崖温泉沸渤之所，延颈承溜，其留者凡二日，肉愈箭拔，遂冲霄而去，里人始喻此地有神液，而启其秘焉，因名之曰鹤汤。”又写道：“温泉哄传海宇，其扶舆仗策呻吟吁嗟而来者，皆弃舆而走，放策而起，其神验奇效不胜轿载焉。”

温泉所在多供奉药师如来或地藏菩萨，以求治病延年。传说战国时代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等武将有“隐汤”，用来给将士疗伤。“治万病，非医药所及”。江户时代温泉疗法也普及庶民，关心其功效，“诸国温泉功能鉴”之类流行。《本草纲目》传入日本，福冈藩的儒医贝原益轩据之分析温泉有硫磺，性寒，不宜于热性病症。兵库县有两大温泉。城崎温泉的“一汤”是“海内第一泉”的意思，江户时代医师做过临床实验，泉质对梅毒、淋病有疗效。有马温泉也立有碑柱，清朝文人江艺阁题写“日本第一神灵泉”，但梅毒传入日本而流行，男人十有七八去城崎汤治。有马落败，于是请人写《温泉论》，大讲有马的“金汤”（含铁分而呈棕色）别有种种疗效。医疗进步，温泉这才转向了行乐、休闲。人们远远跑去泡温泉，而不是就近洗钱汤，除了游玩，也会很在意温泉的养生之功吧。

和日本人的泡汤文化相比，中国是泡脚文化。在我们的印象里，温泉水滑洗凝脂，以前好像是帝王家的事。如今住家有淋浴，但是就健康来说，可能泡比淋更益于健康。《罗马浴场》还有续集，那个技师穿越到日本，学了“入浴剂”回到罗马为受伤的角斗士建造药汤。温泉水里的矿物质沉积而成“温泉花”，一些温泉乡做成入浴剂售卖。也叫“バスクリン（BATHCLIN））”，其实是著名的商标被用作通称。多少养成了泡澡的习惯，时常买来入浴剂放进家里的浴缸假装泡温泉。回国总得买点礼物送亲朋好友,人之常情也。改革开放之初,一个一次性打火机就足以令对方开心,现而今日本的东西大都是中国造，买什么送人犯难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么，己所欲就该施于人，于是回国时买好多入浴剂，例如“日本的名汤”，各地最有名温泉的温泉花，一盒里花花绿绿几十包，物美价廉，而且确保日本造，见谁送谁一池温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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