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

     二哥的车由公路拐进小巷，穿过浓密的树荫小路，停在了院门口。

    当初养蜂的父亲选择这里安家，完全出于一个考虑：周边大片的农地，种植大量的葵花，是天然的蜜源。

    门前，砖厂烧砖挖土形成的若大的沙坑，低洼处盈水，坑边蒿草繁茂，水与蒿草之间随着水的涨退、时而变大时而变小的那片细沙滩，都是我们儿时的乐园。采野花、捉迷藏、打水仗、过家家、摔泥巴。。。哦，时光游走，记忆中的那沙坑已被城内建筑工地运出的废料填个半满，只有当年爸爸带着我们栽下的水柳，更加茂盛，牢牢地守护着属于它们领地。  

    院子在绿树掩映之中，院门被遮蔽得只隐约可见。院内果树、榆树遮荫蔽日。若是果树花开时，定会招来成群的蜜蜂，嘤嘤地舞着。恍惚间，听见小我四岁的外甥女蹲在坑边的蒿丛中清脆地喊着“姥姥，我来了，给我看蜂子。”哈，来了玩伴，不等母亲反应，我飞也似的跑出屋，跟她一起消失在大坑里，水溏边，直到饭时，直到天黑。。。 

    樱桃果熟蒂落了，李子爬满了枝杈。一大一小两棵山丁子树提着成串的青涩的果子招摇着，迎接我这个二十几年前的小主人。 

    还记得，那是我在妈妈的花盆里埋下的一粒苹果籽，意外地发芽吐叶了，后来移到了园子里，长到了一米来高。爸爸从大坑里寻到二株野山丁树，挪到家来。半月后，其中一株山丁与我的苹果树在爸爸的“撮合”下“联姻”了。从此，我盼望着，盼望着他们会生出很多很多的苹果，幻想着我象南方的孩子一样，经常能吃到这种美味果实。痴痴的等啊，幽幽的盼，第二年，我的苹果树终于开花了，终于结果了.

    在母亲的授导下，我殷勤浇水，施肥，剪枝。。。期待着我的果果一天天长大，长大。。。

    可是，当果儿长到姆指肚大小的时候，它们就开始发红了。秋天到了，红透了的果果，用手捏捏，细软细软的，放入嘴里抿抿，甜酸甜酸的。哟哟哟，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果果：比山丁子大一点儿比苹果小得多，比山丁子甜一点儿比苹果酸得多的果果？！从此，失望的我们把苹果树改称为“大山丁子树”，它在另一株小山丁子树的陪伴下一年年疯长，越长越高，越长越大，果实越结越多，可形状味道始终保持着山丁子的本色更多一些。

    深秋，当叶子飘然飞尽，我们爬上树，摘下果果，去掉当中的硬籽，拌了白糖，包在面团里，做成酸甜可口的香喷喷的山丁子饼的时候，原谅了它的不争气，坦然地接受了它给与我们的另类馈赠。 

    “汪汪！”试探的脚步还是惊动了住户养的狗，它们理所当然地把这当成是自己的家。它们不会象我的大花儿、小花儿那样，在我放学回家时，不等把车子立好，就从院里蹿出来，绕在我的腿边蹭来蹭去，发出亲昵的“嗯嗯”声，然后立起前爪，搭在我的怀里，摇头晃脑地、开心地享受着我的爱抚，或者，用她的舌在我的手和脸上乱舔一气。而淘气的小花儿跟在她妈妈的后面，仰望着我们彼此的亲热，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耍赖，咬着大花儿的后腿。。。

    狗的主人把它们牵到了一边。二哥在十年前搬上楼房时，有人出高价要买这个院落，他以价格低没有出手，就一直廉价出租着。我知道，价格不是主要原因，他是不舍。 

    井还是那口井，使用还是那么轻巧自如，压出的水还是那么甘冽清爽。盛夏的夜晚，大坑里的蛙鸣连绵不绝，墙根下蛐叫此伏彼起。干完园子里活的我们，喝着父亲用拔凉的井水、蜂蜜和小苏打特制的“汽水”，神清气爽，倦意全无。就这样，吃着蜂蜜，喝着井水，一年又一年，走过童年，长到了少年。 

    井沿的水泥墩，风吹日晒，敲打负重，几十年了，依然如故。此时耳畔依稀响起了“咔儿咔儿咔儿”的声音，一群小鸡闻声从远处跑回来，跳到水泥墩上，拥挤在我舞动的小锤子周围，抢食被我砸碎的蛤蜊壳，以至于我不得不用另一只手去拦挡它们的尖嘴，生怕一不小心会伤到它们。吃了蛤蜊壳的鸡们，下的蛋又大又多又结实，吃了蛋的我，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健起来。

    园子三面低矮的榆树墙，如今长成了茂密的榆树林，围护着里面的土地。

    曾经的土地在我们一家人辛勤劳作下，沟是沟，垄是垄，整齐有序，草芥皆无。施了农家肥的土地是肥沃的，肥沃得我们赖以维生，收获的瓜果蔬菜应供我们四季食用。土地也是丰富的，玉米白菜饭豆马铃蓍，茄子辣椒柿子胡萝卜，香瓜西瓜菇娘西葫芦，韭菜香菜大蒜卜榴克，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土地更是妙趣的，缺少玩伴的我，黄瓜架上独自荡悠悠，豆角地里跟小花儿躲猫猫。青纱帐，是我的放歌的听者；马铃蓍是我作舞的观众。菇娘(注1）长得够大但还未熟之前，摘下一个，剥开外皮，小心揉搓，直到里面果肉变软，轻轻地拉动外皮连着把蒂儿一同带出时，就形成一个圆滑的脐洞，就着这个洞，挤净里面的肉籽，最后只剩下一个略有韧性的果皮，放在嘴里，以舌控制，用牙轻咬，就会发出悦耳的“咕儿娘儿~咕娘儿~”的响声，是我们女孩子的最爱（其名大概是由此而来吧）。每当柿子拉线儿香瓜泛黄，三哥与我比赛似的看着，抢先摘下，藏在硕大的萎瓜叶下或爬满蔓叶的豆角地里，等过二三日熟透了，再去取来吃。诡异的三哥总是能发现我的藏物并偷吃，而我却从未发现过他的藏腻之处。 

    如今的这片土地，二哥栽满了果树苗，因工作忙碌无暇打理，长满了深深的杂草。

    老房虽旧，坚固依然。八岁那年，父亲把买来的二间房的土坯墙进行了改造。整个墙体用数十根木柱支撑，每二根相距二尺，中间以垡子（注2）塞之，外面抹泥封好。后又用同样的方法在原来的二间的东面又接盖了二间。这样筑起的墙壁，保暖坚固又不怕水的侵袭浸泡。那一年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垮了土坯垒筑的所有内墙。当附近所有的土坯房在洪水涌进的瞬间倾覆，只有我家这坚固的外墙与洪水抗衡，稳稳地立于水泊之中，引起无数人的惊诧。这一切，父亲没能看到，不然，他一定会为有先见之明而开心，也会为当初内墙没用垡子砌而心生遗憾。

    那一年后，家的一切随着洪水的消退而消失了，再也找不回老屋里面的模样，再也找不回父亲在蜂场忙碌的身影，再也找不回母亲亲手做的饭菜，再也找不回全家围在一起吃瓜果的温馨，再也找不回我的梦想和骄傲，再也找不回。。。 

     可是，无论如何，那些在外漂泊的日子，心里丝丝缕缕惦念的，还是这里。

    大学毕业，重又归来，二哥二嫂把我当成一个孩子般宠爱着。

    二年后，哥哥姐姐们把我从这儿送到了爱人的身边，连同丰厚的嫁妆。

    又二年后，儿子出世，每每带着他回到这里，二哥二嫂总是喜出望外：“你回来了？”

    此后，这便成了儿子的快乐姥家，玩起来乐不思蜀。

    直到二哥家搬到楼里去住，老房子换了临时的主人，就不便总往。

    但我还是会经常找机会随着二哥二嫂回到这个老院。坐在坚固的老房前，坐在深深的树荫下，喝一口甘爽透心的井水，任由一些沉年往事在脑际间漫延。。。

   注：

    （1）菇娘儿：“娘”，应带草字头，读三声，输入法打不出这个字。家乡一种类似水果的特产。

    （2）垡子：类似草皮，只是不取草而取下面的以根为主的土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