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访人

个人日记

 
  
  他应该是六十出头,壮实,个儿是不常见的高。
  应该是这样的体格,否则,一个月一次的赴京上访,虽说火车票有政府报销,但从其家乡坐到北京并不容易,往返几千里的路程呢。
  
  他从供电系统退休,现在为着女儿一回回跑京。女儿是他同系统的合同工,但待遇与正式工相差太大,做父亲的不忍这种不公,起先是呼吁单位给予“同工同酬”,一回回碰壁踢来踢去,激起了他更大的斗志。他从市里跑到了省里,省里把皮球一脚凌空,又踢回了市里。
  
  接下来,他就打着横幅在市政府大院门前“示威”。
  
  “真没劲,进进出出的车辆人流,没人看你一眼,哪怕站岗的武警,驱赶我一下也算是一点动静。没有,武警也当我是空气,任我站了三天。”
  
  男人解嘲着苦笑,又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
  
  从此,漫长的进京上访开始了。
  
  “反正我身体好,路费有人出。原来闹革命,那么多人洒热血牺牲,我多跑点路算什么?跑了几年,心态也好起来了,就算是出门旅游吧。我准备就这么一月一次跑下去,直到跑不动了为止。哪怕永远解决不了,我这样做了,对后代也是一个交待。”
  
  但是后代并不需要这个“交待。”女儿生气了,说你这样做,让我在单位上抬不起头,别人都笑话呐。领导说了,要我让你停止上访,否则那点可怜的奖金要被扣光。
  
  男人说不怕,我有办法。保证他们不敢扣你奖金。
  
  于是,他就以女儿的口吻写了一封信,大意是:我父亲这样无休止的扰乱单位的正常秩序,我感到很耻辱,经劝说无效,拟与他断绝父女关系。
  
  信交上去了。他被熟人同事见了就嘲弄,说你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他哈哈回笑,是被逼的被逼的。
  
  “北京到底就是不一样,至少我每回来,都能领到一张劝诫书,好歹也是一张纸吧,人家没有把我当空气。不过,来多了,成老油子了,他们连这张纸也懒得发了。这也没关系,至少信访局的‘黑名单’里,还有我的大名吧,三个字,摆在那里呢,一上网就搜得到。人家没有把我当空气。”
  
  最早,这个人的心里是有个大气球的,最早,他是相信女儿一定能够得到合法待遇的。到现在,女儿都要结婚成家了,那个大气球里头的气,已经不知不觉间阴漏完了。而他浑然不觉。他安慰自己,至少自己的名字,在网络上某个地方可以看到。
  
  不要被无视,不要被当成空气,这已经成了事情的全部意义和价值。
  
  这个男人,嗓门洪亮,在Z133次卧铺车厢里蹭坐,指望着有铺位可以填空。
  
  随他的另一个女子,大概三十出头,带着手提电脑。瘦,直发扎了马尾辫,蓝衣黑裙,裙短在膝上,两腿修长,眼睛大而稍凸,精干,又莫名地带些不安。叔叔叔叔地叫,请教着一些上访的经验,声音像女童,又有几分尖锐,叫人听着心里惶惶坠坠的。男人说起上一回去中南海的经验,她一个插话:叔叔,中南海在哪?是干什么的?
  
  男人哽住了,是被她问傻了。是不能分辨她的无知,是真是假。
  
  半个小时前,当他们共同被有关人员押送上车时,她的年轻时尚吸引了他,他还以为,她是负责送他回乡的工作人员呢。毕竟江湖多年,很快,男人弄清了女子的身份,河南人,湖北某高校毕业生,这回是她第一次上访,没曾想,在西客站一下车就直接被一些特殊身份的人接着了,很快,她就领着了200块钱,被送上了返程的列车——她是一出门就被人电话告密了。
  
  男人大笑,朗朗地说,你看你,就是没经验吧,一出门就被抓着,我,什么时候都能成功。我说我去旅游,我说我去走亲戚,要从容一点,谁能把我怎么着?谁敢把我怎么着?
  
  具体为什么事上访,女子不肯透露。东一言西一语地,拼凑出来,好像是跟传销公司被取缔,有跟她关系密切的人被法办了有关。那令人不安的声音里头,一声声地,强调公司的合法合规性,质问着公平和正义何在?
  
  没有人回答她。她没有份量的声音在车厢里荡来荡去。
  
  空调越来越足了,女子开始喊冷,坐在过道的座上,抱膝团身,可怜楚楚地问着,“叔叔,今晚上哪睡啊?好冷啊!”
  
  男人说,出门为什么不多带点衣服?女子说,带了的,他们不让我返身去拿。
  
  男人说,反正我不补卧铺,才给200块钱,除非你愿意倒贴一百多块。我是带了报纸的。女子想了想,答,那我也不愿。
  
  我动念要把包里的旧牛仔裤送她,又惧着她身上令人不安的气息,终于忍了。
  
  夜再深时,女子蜷坐在一张下铺的角落上,十指翻飞,上着电脑。夜再深些,电脑关了,她就蜷了一夜。铺主厚道,由着她在自己的领地上“侵入”了一个不小的空间。
  
  而那男人,在卧铺车和餐车的接口处,摊开了随身必带的几张报纸,这里暖些,不至着凉。他躺了下来,朝着其苍凉的余生,也安稳地入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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