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墨云舒

 

 

1

大大爷，是我爷爷的大儿子。大大爷一生引以为自豪的是当过三年兵。

当兵的时间，据他自己说是一九四八年收蜀黍的时候。我看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颁发的小本本，是一九四九年。他非说是司务长魏步书没给他上报造成的。大大爷的大名甄世牛。是出了名的牛，艮头筋，认死理，谁也治不了他。听说他的排长赵花人，是位旧军队过来的解放战士，身上时常表现出一些旧习惯，大大爷很是看不惯。因此，跟排长结下梁子。两个人都发下狠话，排长说：“不把你复员回家，我这个排长就不当了。”大大爷说：“不把你罢官免职，我绝不复员。”大家想想，大大爷如此执拗，我还是按他说的，说吧。

四八年秋天，田野里，高粱熟了，赧红了脸，羞答答地低下头，像一群害羞的少女，在风中摇曳着曼妙的身姿，无数的叶子就像姑娘们的裙摆迎风飘扬，似是挑逗着农民去收割。

如此诱人的丰收景象，大大爷，不管不顾。带上自种自制的二斤大烟再下南乡。

我的老家陈州，地处淮海平原，土地肥沃，气候温和，雨量充沛，解放前夕，很多人家都种植大麻，再经烧煮和发酵，制成大烟卖钱，养家糊口，贴补家用。我们老家所说的南乡，其实，就是如今的新蔡，相距不足一百五十公里，可在解放前夕，兵荒马乱的，又不好多走夜路，徒步下来也得好几天的时间。

这天夜里，大大爷和他的堂兄甄世槐五更起床，整个村庄还在酣睡，村上的人家都还关着门，沉侵在晨雾中做着清晨的梦。时而听到几声鸡鸣狗叫，划破夜空。大大爷深深地吸了几口清新空气，又把郁积了一夜的一口痰吐了出来，觉得是那样的舒服和畅快。路边的花草，甘露正圆，大大爷放轻了脚步，生怕粗重的脚步声震落了它们。

几天后的黄昏，他们来到南乡的袁家寨，来到袁老大的家。奶奶曾在袁老大家当过奶妈，大大爷便叫袁老大为袁叔。平常时候，大大爷在袁叔家该吃饭时吃饭，该下地干活时就下地干活，俨然当成了自己的家。自己几年来跑烟土挣下的钱也都寄存在袁叔家。

大大爷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放在袁老大跟前的方桌上说：

“袁叔，这次我又带了二斤大烟，你给找个人家卖了吧。”

“好吧！明天，我就去找人。”

连日的赶路，让大大爷和堂兄十分疲劳，吃过晚饭，困意袭来，二人来到小西屋，倒床入睡。大大爷有个三更起夜的习惯，醒来发现堂屋亮着煤油灯，隐隐约约听到袁老大在给他的大儿子说话，虽没听清说些什么，但感觉到和他俩有关。第二天，天不亮，他的大儿子就出去了，过了午饭时才回来。这天晚饭后，袁老大说：“世牛，你大哥今晚有事，你和世槐晚上去西地看场吧。”

傍晚，大大爷和堂兄夹着铺盖卷，出了寨西门，穿过寨桥，来到打谷场。打谷场上，一捆一捆沉甸甸的高粱把，浓墨重彩地铺展在场上，二人各自找好位置，席地而躺。不知不觉中，半个月亮爬上了树梢。天幕上繁星点点，深邃瑰丽。大地暑气褪尽，凉风徐徐，劳作一天的人们陆续回家了，田野一片寂静。

在这沉寂的夜晚，只见四个人影脚步匆匆，由远及近。近了，听到有人说：“袁老大真不是个东西。”

“就是！就是！”

“干这样缺德坏良心的事儿。”

“管他呢，我们有钱挣就行。”

四个彪形大汉，路过打谷场，发现场上睡着两个人，便停止了议论，悄悄地向寨子走去。大大爷抬头看了一下他们走过去的背影，发现他们腰里都鼓鼓的，像是里面别着家伙。

“世槐，醒醒，别睡了，我感觉今晚有点不对头。咱俩还是躲一躲吧。”

大大爷他们躲进高粱地不久，听到袁老大领着那四个彪形大汉，来到打谷场，发现被窝里没人，疑惑地自问了一句：

“人呢？人去哪了？”

“刚才我们路过的时候，还看到两个人躺在这里。”

“要知道是他们两个，就省事多了。”

“我们到处找找吧。”

说着几个人又进了寨子。

大大爷怕他们回寨子找不到人，再返回来搜查，趁机溜出高粱地，趟水过河，翻过矮墙，来到寨子西南角的方叔家。方叔心地善良，一向对大大爷很好。方叔听过大大爷的描述后说：

“他这是想谋财害命呀！”

“孩子，别怕。你俩就在我这躲一晚上吧。明天找个借口赶快走。既然他起了这心，你们多待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

天明，大大爷二人回到袁家，袁老大一脸不自然，不高兴的样子，拿出一包东西扔到桌上说：“你们两个昨天晚上去哪了？”

“没去哪呀，我们一直都睡在场里。”

“去找你们的时候怎么不在呀？”

“哦，那会儿，我们可能去河里抹澡了。”

“人家说这包东西是假的。”

“袁叔，不可能！一定是他们掉包了。”大大爷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小块来。

“这是我从上面掰下来的一点，留着自己抽的，不信你比比看。”

袁老大红着脸说：“他们也太赖了，明天我找他们换回来。”

“袁叔，不用了，他们也不会承认的。把我放你这的钱给我吧，我和世槐今天进城有点急事要办，需要这些钱。”

“那钱东庄的你二舅借用了，等明个儿我给他要回来你们再走吧。”

大大爷明显觉得这是托词，心想，六百大洋算啥，还是保命要紧。

“袁叔，我们真的急着办事，家里有多少我们就带多少吧。”

袁老大见他们执意要走，也不好强留，心思一动，只拿出二十块大洋：

“家里就这么多了。”

大大爷哪还顾得上多少呀，接过来匆匆逃命去了。

2

大大爷二人当天赶到县城，找了个小旅馆住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了这次意想不到的惊险，死里逃生，几年的烟土生意让他差点财去人亡，一点也不想再做下去了。

第二天，二人没有目的在街上闲逛，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活干。

“甄世牛，牛哥。真是你呀？”听到背后有人喊他，同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时发现两个穿军装的人。喊他，拍他的人正是小土匪余发财。

“你，你这是？”大大爷不解地问。

“投了。改邪归正了。”说着，笑了笑，看了一下身旁的那个军人。

“牛哥，这位是我们的司务长，魏大哥。”

“首长好！”

说来话长。前两年大大爷路过韩集，天刚落黑，遇上三个土匪打劫，领头的就是余发财。

余发财没想到的是，他们三个反被大大爷打得鼻青脸肿狗啃泥，趴在地上只求饶。真是，不打不相识。后来他们成了好朋友。余发财还多次劝大大爷入伙，一起干。

大大爷哪会当土匪呀！从小，爷爷就教育他：“好铁不打钉，好孩不当兵，当兵没有好孩子。”何况是土匪呢。

余发财更没想到的是，这年正月初三拂晓，土匪的老窝常寨被我军包围，顷刻之间，枪炮齐鸣，火光冲天，喊声震天动地：“缴枪投降不杀，宽大为怀，胁不从问，立功受奖。”战斗十分激烈，寨内一片混乱，哭泣声、枪炮声响成一片。一直打到第二天拂晓，东南角首先被攻破，我军冲进寨内，土匪被迫从西南角和西北角扑沟逃窜。岂知我军早已部署妥当，出寨不到半华里，就受到埋伏部队的截击，他们企图再返回寨内，恰巧又遇上追兵，前后夹攻，结果被团团包围在一个沟凹里，全部被歼。自己也和一百多个土匪一样都做了俘虏。后经教育改造，整编为县队三连。

余发财得知大大爷眼下的处境后，给司务长说：“魏大哥，咱们炊事班正缺人手，不如让牛哥先给咱帮帮忙吧。”

魏步书看了看大大爷，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便答应下来。大大爷正值无路可走，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顾不了“好孩不当兵”的父训了。同时，魏步书还给甄世槐联系到亲戚家做帮工。

转眼到了春节，大大爷在部队炊事班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干了近半年，自认为是部队的人了，不能随便回家。他拿出逃命得来的二十块大洋，让堂兄甄世槐捎回家给爷爷过年。并千叮咛，万嘱咐：

“回家时你先到集上，买五十斤肥猪肉，一袋白面，两捆粉条和剩下的钱一起交给你二大，就说我不能回去过年了。我想，这些钱除了过年，也够家里花上一个春天了。”

“世牛，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按你说的去做。”

春夏交替的时候，王连长王二杆子收到梁司令的来信，剿匪司令梁大志跟二杆子烧过香，拜过把，一起剿匪反过霸。如今，梁大志官升顺城军分区公安处处长。这次诚邀二杆子携其部下调往顺城公安大队负责稽查工作，并得到了上级的批准。迁移之前，大大爷获准回家探亲一周。

大大爷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被爷爷吼住了：

“滚！滚出去！给我滚得越远越好。”

“我没你这个不孝的儿子。”

“一走大半年，人不回来，连个信都没有。”

“还说春节一定回来，万一回不来，就让人捎钱回来。捎的钱呢？等你捎回来钱，全家人都饿死完了。”

大大爷听到这才算明白过来。仍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靠着门框站着。

“爹，你要是听我解释，就别骂了。要是不听解释，我扭头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你说，看你有什么说的。”

“世海，你去把咱大哥叫来。” 大大爷对站在一边的大弟弟说了一句。还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靠着门框站着。

大哥甄世槐，进门看到大大爷说了一句：

“世牛回来了。”

立刻低下头来，一声不吭地蹲在门边。

“爹，你问大哥吧。”

没等爷爷开口，甄世槐就说：“二大，我对不起您，世牛让我捎的钱，路上让土匪给劫了，回来我没敢给你说。”

爷爷一听便明白了咋回事。

“他大哥，那你的钱怎么没被劫。春节你买了五千头的鞭炮，放了半晌都没放完，大地主家都没你性。一春天你家吃的都是大鱼大肉，村里人都想着你一定是在外面发什么大财了。”

“我的钱在里面装着，他们没有发现。”甄世槐小声说了一句，明显底气不足。不过，大大爷和爷爷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