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芦花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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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明月

白音格力

1

看张悦然写的“变老”的话题,说她见过老得很可怕的人的模样:穿不合体的衣服,目光油腻腻,聒噪而善辩。看着便心起老意。似乎是自己,被人窥见。

我没有深读其意,只是被“不合体”“油腻腻”“聒噪”这几个词攫住了。岁月深处,是什么让一个人再也不关注自己的仪表,是什么让浑浊老眼不留下最后仁慈的一点清意,又是什么让他的生活充满杂音而不自省?

虽然我更相信,优雅的老意当是我写过的:年光不饶人,懂得放下,芦花明月地回家去,半是白头,半是清心莹澈。

我愿,老有此意,尽头坟处有清风。

2

除了自甘败落无所顾忌的老去,我想,能让一个人优雅地老着或者变成不堪的老模样,大概不过就是,有情饮水饱,无爱催人老。

《半支烟》里的曾志伟因念着一念之旧,即使老得成了一个谎言,老得成万人可笑的笑料,但仍让人看着心起暖意。

穆涛先生写散文心得时提到过,往事、故交、旧物、不老情,都是鸦片,不敢轻易去碰。念旧是走私,都有各自的秘密通道。念旧容不得假,走私的人,怀里揣的,腰上绑的,内裤里夹带的都是真货。

是的,这一份最后的真,大概是仅存的一份雅意了。时时念起,其实已是日日放下了。一回头,一老意,芦花一夜白如雪。

3

值得念的旧,旧人不过是低低的一花开,终是尘埃;旧物又不过是岁月的一处迷藏,最后找不着;旧事则是窗前风,哪一缕都不是全貌,最后撕扯着远去。

只有自己的心境上的“旧”,是发黄的老照片,微微透着一丝甜蜜,一丝遗憾,却越发珍贵;是一首老歌,轻轻吟唱,风吹不跑调,月洗不薄词;更是一件少年时代的白衣,虽有点滴渍迹,磨薄的痛处,但穿起时仍然合身;是目光浊而有水意,如深山密林一眼泉;是静世绕身,听一鸟鸣,一风琴音,看取莲花净。

如此心境,得此心意——“昨夜西风凋碧树”是老意,“山长水阔知何处”也是老意。

4

记得去年深冬的一个晚上回家,刚上了几级台阶,碰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下楼。小孩子有说有笑,经过我身边时突然放声问:你是谁?把我吓了一跳,不知如何作答傻傻地继续上楼。直待又上几多台阶后,我在心里说:夜归人。

这一幕,像一首朴素的诗,是我之前从不曾拥有的意外。不曾拥有深夜的一问,不曾拥有自视内心的一答。只有明月照旧,旧人,旧事,旧物,但愿留着这一份“清心莹澈”,不看穿自己那些明明灭灭的过往,也不丝丝绞缠,“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如此便好。归去来兮。

5

秋夜有雨,在窗前随手翻书,翻的是一本泛黄的唐诗,九二年出版的。也没寻章摘句,因为顾不得,书里尽是旧时风物。两朵牵牛花,还染着缕缕薄而旧的桃红;一丛叫不上名家乡常见针状植物,枝叶纷披;有三只蝴蝶,小,翅膀上还有旧梦一样收在书页间睡不醒。

心在这一时,是有些恍惚的。这些旧物该是少年时期一首首的说愁新词了,夹在唐诗里,如留在前世。

耳边雨声似往事的回音,隔在窗外。时急时缓,时乱时静。这样的往事,如同一篇久远的清词,墨气淋漓,偶尔急促促的,像氤氲着要重打草稿。有这样的感受,大概是因为往事被疏离于自己的记忆,捡不回来,便心浮气躁起来。本是苍茫阔寂的,相携一生的气韵,即使带着老意,也要透亮地来,这才是该有的静好细水般的往事,寂静而行。那些往事,如同旧书里夹着的时光,细到手指飘雪,细到读一句就疼。

就任它夹在书间,不曾翻阅,亦不曾记起。书间芦花荡,世有月光。

6

旧的东西,总是泛上了白冷冷的青光,是千年月色洗过的,即使一幅春暖花开的大写意,终究是,“丹青不知老将至”。

往事已被世间月光作旧。如果还愿抬笔画一缕旧貌,画的也只是与过往黑白相间的分明,即使能画出前生今世的方圆相合,画得出一段秀拙相生的旅程,可是低低回首时,最怕的不过是,有那么一刻的心境,看得见“燕草如碧丝”,而更多的时候,眼见的已然是“秦桑低绿枝”。

原本,往事就是有节气的,燕草方生,秦桑低绿,怀之谷雨,念时已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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