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二)

个人日记

 

对美人容颜的工笔描写一向生不出兴趣,如手若柔荑肤如凝脂眉如青山眼如秋水,美得凝滞,卧在纸里没有生命的真气。读到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之句时,却有牵肠之感,当人的容颜与情感、光阴、命运相联,有了真实莫测的颤动、起伏、变幻时,打动人的就不只是眼目,而是叹息着深入心灵的内殿。

 

我的生命只需好,不需长。惊心这句,数日无语。有的文字不是隔岸观火隔水听箫,它本身就是生命的一部分,那么轻,不想惊扰任何人,又那么沉,让抑结心胸出不得声。为什么?看梵高会蹦出眼泪,读他生命末期的书信,他说自己在用生命作画。语言多余了,一同赏花写爱吧,直到最后一滴眼泪安静落尘。

 

呼唤与被呼唤的很难同时呼应。哈代这句说明爱情就是个概率事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到了徐志摩,爱情更是一场宿命。爱情文字读到生了倦意,生生死死一往情深可以,至少要值得,值得不是数算是自尊,可以谦卑但不必低进尘埃,真的不必。爱在或不在,一个人总要有风有骨地活在那里。

 

早年,读川端康成晚期的《睡美人》和《一只胳膊》,觉得气息透着些许颓废和轻度变态。现在感觉不一样了,那沉迷感官的老人不过象世上一切的生命物种,繁时已过,战兢地面对着自身的枯萎,对青枝绿叶泄露出的饥渴,恰似落日沉入大地的一刹,有着回光返照的烈焰,那是蕴籍至终的叹息,不舍,世界这样美。

 

 多年前读余华《在细雨中呼喊》,觉得那不是小说而是生活本身,某些情节刻骨铭心,有多次没有流出的眼泪,和静默背后的浑身颤栗,那是因为翻阅的文字成了一个引子,直接把自己牵回到了成长期某些沉重得难以呼吸的角落,如同一次还原性的坠落,重新承受一回人性泥沙俱涌袭来时不堪的纠结与苦痛。

 

真正对村上春树有所感觉始自一事一文,真欣赏他多年钟摆一样坚持长跑,一生里,登一次珠穆朗玛峰是眩目的特立独行吧,而默守四季般数十年对一人一事一物的恒常,那古典的深情更令人倾心。在耶路撒冷的获奖感言《永远站在鸡蛋一边》,坚定不移的平民立场和对个人尊严的捍卫,使他站在了精神人格的高峰。

 

耶酥哭了。是整部《圣经》最短的一句,它是饱含人性的神性,没有一丝训诫,没有马上安慰,面对死亡来临的碎裂一瞬,耶酥呈现了他道成肉身的软弱、颤栗、心痛,那一刻,他不在天上而在地上与拉撒路的亲人们一起承受苦难。这眼泪每每滴在自己心中不去拂拭,记得爱并不只救赎、神迹,还在共情同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朱自清《荷塘月色》这样起的头,隔了多年,隐隐记得那文的风物笔墨是工笔细描,但那荷是怎样的美近于忘干净了,忘不掉的竟是开头一句。在想,有时,作品呈现的是作者内心的真实,有时,或相反,当作者身陷泥淖不得其所,也许借艺术的观照来寻求对现实的疏离,升华,超然。                       

  

“乘兴而行,尽兴而返。”一思起王子遒雪夜访戴那份写意、畅快、风神就令人向往不已。生之前,未有人,空空如也,死之后,人不在,如也空空。能于天地行走呼吸倾泪含笑的不过数十年,除却一地碎屑两分纠结三分辛苦……,人能有几刻可堪尽兴?那所有的得与不得,也许真可居其次,有痴念,已足够美。 

 

张岱,一个明末之人,也真真是袭了魏晋风度,短文《湖心亭看雪》,片片净白无一丝余尘,堪奇的是那寂至空无的亭子,竟升腾着炉酒,水泡沽沽,静谧地舒放着浓烈的热度,世间茫然时,最见出三两个痴人。痴,也如冬藏,越是深埋越是生长,只携胸腔跳动的真性情,任雪飞火,火燃雪,自成一界凛冽醉倒。           

                    

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更接近真实,这些人不是观念的化身,不担负起简单的善恶身份,每个人都是复合体,内心如同音乐的多声部,会发出几种声音。而人与人的区别,取决于在生命穿越各样情境之时,一念之间,哪一种声音更强,哪一种声音更弱。因此,陀氏的笔不是伸向理想星空,而是直接触及人心海底。

                         

感觉,是第一真实,瞬间的质感只合体会。即使一支最精微的笔,以追风之速,也不过仓促补捉它的影廓。佛语以心传心,不立文字,真是洞明。可是啊,明知缄默最智慧,听红尘声声依然,春来摇唱烟絮冬往寒述孤寂。世上倒底凡人多,谁又不是呢?偏偏,理设篱笆处,正是,心潮萌动时。

 

当下欢喜,一世欢喜。真是体贴字句。每日,洗脸梳头出门,散发更衣入眠,有什么比肤发更体已的呢?可那发丝如繁星,谁人曾数清?一已之身尚难洞明,漫说什么他年悲欢情?当下这一杯,不思不量,全情饮下,沉醉地归沉醉,清醒地属清醒。投入片刻,便是在与一世交了杯。

 

时间可以浪费在更美好的事物上。不经意读到塔莎奶奶迷人的话,恍如深醉花丛。秋已晚,冬将来,衰败的将衰败,可是,也真好啊,把那大把冬日的光景变成一场舒缓的精神休眠吧,让时光是透着光透着气的,象花与叶子间隙的光晕,象爱与被爱怀想的神秘,有些氲氤漫绕,又还瞧见几分童真气自在地跑。

  

有时,流泻而出又起念遗忘的或许是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东西。读李叔同《悲欣交集》的书信,几次见阅毕即焚,有些心惊,有字可写便是有情挂怀如水流淌,刻意而忘可又是不堪传于人世。写与不写,忘与不忘,如人在此岸与彼岸之间的游荡。 

 

肉身显现于世,灵魂隐于内心,看见肉身只需一双肉眼,洞悉灵魂却得深入内殿。灵肉相伴,是一生不离的光与影。天空尚且有裂可补,人间又怎可个个表里俱澄?引憾者,莫若美好的灵魂错置于丑陋的肉身,《巴黎圣母院》敲钟人的爱情就是那悲中之悲,可上天倒底是制衡的,让肉身渐次残败,独留灵魂不被朽坏。 

 

 

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亚里斯多德的观点令人激赏。人生在世,难免为自己设前方的路标,或以人,以事,或以物。有时,因着过度崇拜与仰视,却一叶障目,从整体到局部滋生出了遮蔽与失真。平视,客观,审慎地观圣人读经典,并不失尊重之意,还会添体恤之实,使之不至沦为化石,可嵌于世,流成活水。

 

有没有一个字,是心中的最爱?“光”,一定是这个字。在文字世界里,见过最难忘的名字是“光和盐”。一个人,可以欢欣,可以宁静,可以悲伤,可以粉碎,但不可一日心中无“光”。一个人,可以读诗,可以作画,可以饮茶,可以醉酒,但不可一日生活无“盐”。

 

龄官,《红楼梦》中酷似黛玉的唱戏女孩令人铭心,她独自在雨中蔷薇下一遍遍画(贾蔷),看痴了贾宝玉,那一刻他才知各人得各人的眼泪,本是人间情爱的实祗。如果说秦可卿是性启蒙者,林妹妹是灵魂知已,龄官算是他的情感勘察师,为他丈量出爱情各有方向各有尺度。

 

高翔,扬州八怪之一,是春节里数次想到的古人,八人都可爱,体已来说最感亲近的是他。尤喜他的生活方式与精神境界,有谁比他更爱日常?“山盹睡迟三市晓,”“卧听儿读妻织屦”,不传奇,不艺术,怪得平静。有谁比他更纯粹?足不出城,内心纳得起高山活水,笔底翻滚出大江大河,一挥一洒都是胸襟。

 

因《在细雨中呼喊》,我喜爱余华。两年前四位作家来校讲座,其中有他,衣着朴素,头发稍显蓬乱,发言状态是即兴的,对提问有一句说一句,整个人质朴,实沉,兼少许木讷感,真好,他不是一个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人。曾读到他的生活很常态,真好,一个人通往深广,不必强将道路拧成绳索,危崖,异途。

 

文贵简净,也怕太简净,剔得离了地气。这好比住在过于洁净的旅店,漆味犹存,簇新得陌生,不见尘屑,下脚入室都似乎是一种亵染,每一个箱柜空空荡荡,如荒凉的洞穴,每一处细节,都礼节又疏离,无言提醒着,你与这一窗一几一床一被之间,来是偶然,去也是偶然,交托不了多长的光阴,你,只是它的过客。

 

所喜文字,简净是根,又保留着有生命感的细枝末节。就象是家,窗明几净,让人感觉亮堂,厅房,总有几样旧物随性地溢出,厨房,隔年的一二瓶罐还倚在角落,少许的凌乱,象春风来时那一片扫不尽的乱红烟絮,透着尘气,人气,真气,就是那么有体温的,有情绪的,有生机的,来来回回地荡涤着生生不息。

 

18491222这一天,陀斯妥耶夫斯基被宣判死刑,同一天,在刑场改判为服役,心理上真实地死过一回。如此陡峭的人生,世上有几人经过?他作品那些逼至绝处的灵魂拷问,也许正出自尖锋时刻的个体体验。巨大的惊恐,在生命下坠时,如一渊黑洞,让人在失重的临界点,再无处规避生死的善恶的,出口。

 

 好作品该是怎样的颜色?是满天繁春?还是黑白二色?思量,遮蔽与虚假,常暗通款曲;绝对与粗暴,或一纸之间,好与之隔岸相向。愿,是在看见一个完整的世界,途经复杂,幽暗,莫测之境,一路存疑,自省,探寻,不止于单一的薄纯,不坠入杂芜的乱渊,因着光照粹炼如归,一路曲折地向善,尚美,趋真。

 

柴静的文字洞见敏锐,语言干净得只留枝干,在极其克制之间,饱含深情。刚读到这篇《而我却今天才知道他的存在》,纪念科学家叶启孙,为中国知识分子之殇,一悲。刚读到《自由就是脑子里没障碍》,她采写民谣歌手周云蓬。我想起民间一个说话:打蛇打七寸。她落笔一瞬就落在七寸上。

 

一个时代里,真的遗世独立者必持小舟从此逝的决意,向死而生,放下此岸的我执,转向心中的世界。王国维沉水遗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自屈原起这样的绝响世代有余音。谁说生命只论长度?死亡面前,人人有份。尊严的死亡,在肉身的凋零里,有灵魂的飞升。

 

 施比受更为有福。”《圣经 使徒行传》2035节如是说。当寡妇摸出自己的两枚铜钱去奉献,当母亲为了饥饿的婴儿忘了羞怯打开衣襟当众哺乳,当父亲在现世的艰难中沉默地为妻儿遮风挡雨,当一个人在朋友走投无路时将自己做为一展夜灯递过去……爱与幸福,真是人伸出去而非掠回来的那只有体温的手。

 

少年时诸子百家中格外推崇墨子,喜他棉裳布履的作派,兼爱非攻的胸怀。后读其《非乐》有所审视,他言音乐“不中万民之利”,指艺术导致国衰民败,这种认识存有功利主义的狭隘性。每个人都可以有两种需求,一个生存之碗,一朵精神之花,无论贫富贵贱,艺术,当如空气流动任世人呼吸尽享。

 

 

 

                                                    

比喻识人。俞平伯《燕知草》序称有的文字“像吴山四景园驰名的油酥饼”,绘的是舌是胃,入口即化的质感,透露出一个好吃之人;文字常以花作喻的,想那落笔的必是尚美之人;凡事以情来喻的,怕是情种,此生离不得情天恨海;每以女人来喻的,许是好色之徒,若有情生色,就当闲来握一把纸上风流,而已。

 

情书,几乎没碰过,你侬我侬的,读来象檐下偷听,且那一滴滴的蜜,半口也落不到自家的嘴。分手辞,大至遇之必读,情事的收梢总在炎凉之地,更见出人的质地。最近,读到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分手辞,语带戏谑,暗滋情深,竟操心那女人会不会先笑后哭,心生回转,听到“他日红杏出墙,别忘找我”,这句。

 

 

江湖。乱想这词,庄子那半句不打捞也上了岸: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在何处?何又为江湖?妄思,那江湖是一个过了度的世界,恩是过重的,直叫人舍命来还,怨是过深的,如天裂难缝,于是,有一天就当不起负不动了,登上一叶扁舟子,爱恨都抹去,从此逝。没有江湖的,如已,就淡淡地活,放得下,提得起。

 

《在酒楼上》,晚年周作人评价这是最富有鲁迅氛围的小说,又读,默然心会。风景描写,全然是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写深冬红花,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所用词语不是工笔细描,情绪渲染感浓烈介入,读到这花,心中出现的却是鲁迅的横眉竖发。  

小说写旧友酒楼相逢,对话有高度的现场感,对话与对话之间的情绪、神态、动作再现得非常精微,细节如窗漏,透露着言外的浮沉。吕纬甫用蜂比喻自己飞一圈又回原点的人生,那是令我反复停驻的一句,它涵盖了灰色的人生,有过激越,憧憬,突围,又颓唐下来,终于不再挣扎,很哀伤地一种活法。 

吕纬甫的讲述包含两段往事,一是为儿时早逝的玩伴迁坟,这段文字描写很是翔尽,吕一点一点地回忆自己迁坟时的心情,场景,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拨开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死亡是隔年的,虚空之地,涌动的却是饱满的情态,一丝一毫都生命的气息,读到这,相信情感会生死不隔。 

吕纬甫回忆路过船户家,少女阿顺为他做荞麦粉,为他加白糖,加到甜浓,递完后,躲在屋角远远看他吃,那神情的紧张,象初恋,吕见此,便忍着那甜吃下去。后知阿顺渴望一朵剪绒花,他就在在太原城里里搜求(剪绒花)了一遍,都没有;一直到济南……,这一段,如轻雪,近于纯美的青涩之恋。

最后部分,吕纬甫讲自己的近况,教回自己从前痛恨的四书五经,两人对话完全进入到了生活日常的生计,人的难堪也落在了实处。分手前,他也不像初到时候的谦虚了,只几我看了一眼,便吸烟,听凭我付了帐。这里实写结帐情形,读来却觉得象一种认命,连姿态也懒得摆一下的认命。

 

 “过往不恋当下不绕未来不迎。”为老友走出泥淖欢喜,真的痛苦无以安慰,惟时光医治一切。为什么单单赞美女人的痴情呢?她曾经的每一滴泪都是心头拔不出的刀。诗词要清空,生活却要质实,就是愿意女人手上的日子一马平川,所跌之处都落在幸福的深渊,始终珍爱自己,也被命中的温柔深深席卷。

 

 

热爱沈从文,除了他前半生的执着文字,还因他后半生的断然封笔,乱云飞渡之际,他从此古物埋身。虽说时代的倾巢之下难有完卵,但他内心不怕弃绝,甘以边缘、落伍、孤独的姿势,逆向独行,走得沉默、温和、坚定,什么时候都不屈从、不跟风、不异化。大写的人,无论踩在多么肮脏的土地,美善终是不弃。

 

    《边城》,第几回读了?记不清,每一回感觉又不同。美好与悲伤,哪一样更多呢?这一回,似乎觉得是悲伤。我以前怎么读翠翠都象一个空灵的梦,没醒似的,远远地看,却看不懂。她的心事,象所有隐而未发的幽情,云淡风轻,又让人惆怅。但这回,我真觉得这个还不敢表达的小女孩,承受的苦实在是最多的。  

      虎耳草是什么样子?《边城》里出现了几次,有时翠翠白日里窜到悬崖半腰去摘它,有时半夜梦见它。这故事读过的人都知道,越往后越悲的,最亲的祖父死在雷夜,自己暗自喜欢的二老出走了,恋她一场的大老死在水难,翠翠是一个孤女了,人情脆弱得真是不如草木啊,到最后,竟在想,但愿虎耳草还在。

 

又读沈从文,抄录了一段。他坦荡地表示自己一生倾心现象,却不追问道理,“看”人生时,永远用艺术审美的眼。自己如立在碑前静默良久,那文字动人又纯澈,是因他普遍爱惜着一切人的本性,无偏无私,从不把那些河边的男女套在现世的价值观念里,任他们真真地笑,痴,爱,怨,任情成水自然流淌,无所边界。

 

《倾城之恋》,名字就是幻相,最初心意单纯地只想到这恋姹紫嫣红的美,却不想,此倾城非彼倾城,推进园里却是一座颓墙,是的,所谓倾,不是迷醉,而是倾覆,时代是不堪的,生于乱世,爱情是不堪的,一刺即破。偏偏,爱情的漏洞被更大的灾难救赎了,仅仅因为城倒了人还在,最后执了手,美满,却牵强。 

哎,恋爱尤其渴望一纸婚约的女人,倒底是被动的。读范柳原和白流苏的浅水湾约会,哪里是在谈情,那些眉目、言语、举止、内心,看似波澜不惊,却是风起云涌地交手,是在读兵书啊,一路花前月下暗伏刀光剑影,女人终是气弱的,当她渴望归宿的心甚于男人,心就生乱,在情事中不知觉间低了头,迷了路。

 

闲耕。写博客的心境,多少暗合了周作人《自己的园地》,就是喜那点无关柴米的自在处,春风无意,拂了风筝,也喜没有江湖的边缘感,离那些名字叫作中心的诸人诸事们,远一点,再远一点,字如淡茶,闲时自己饮下一杯,抚心,若友人打这儿路过,歇下一脚,对饮成秦汉明月魏晋风,这又是多么快意的人生。

 

俗好。抒夫妇恩爱,《诗经  郑风  女曰鸡鸣》真是体贴,第一段换成现在的白话来,女人说哎呀鸡都叫了,男人却说天还没亮啊,呵,男人自古就更赖床的。于是,探头看窗外,星子如豆洒在天空,鸟雀起飞了,凫下水衔鱼啦,不想起也得起,总要干活吃饭吧。喜这诗,字字朴美,更喜欢这原初的爱,实在,温存。 

 

真身。文字的背后总藏着个真人,读到完全肃然笔法钢筋的时政文章(通常是男人),脑子会闪出罗丹的雕塑《思想者》,不知那人眉头不皱拳头不握的一瞬间,会不会别有可爱;读到那种枝蔓妖娆气色妩媚浸染在情天恨海里的文章(通常是女人),想着那人若有一日不自诩狐不漫说妖,倒是会还原烟火的本真。

 

读书。读书读到呆读到痴,都成可爱,却万万不能把活生生的人读死了去,上街买鞋不以脚试非要回家寻尺可不就是?墨迹里熏生出烟火气,纸张间活泛着草木香,行文走字是人间别样的山一程水一程。若消弭了界限,如水天极处成一色,何用区分漫卷风华处,哪一味散着书香?哪一味来自生命?

 

生疏。写字,时有捉襟见肘的短处,最感无力在于二,一为风景,在水泥地上成长的孩子,从小没有在田野疯跑过,早早地钻进纸墨森林,对自然是隔窗而赏,而非打成一片;二为男人,他们对自己一直类于遥远的物种,隔膜,费解,在水星打量火星,从来没真正明白过,风马牛如何相及,要懂,来生做个男人试试?

 

局面。止庵在访谈中称鲁迅局面大,后人往往只视一面来论之,“局面”一词有新鲜感,让人联想到“整体”,东方思维本是整体观照,更擅综合,天穹笼地,虽失之细节,但总以概之完备为上。若仅以人一句、一情、一事来涵盖人生存在价值的全部,那样的深刻,难免片面,笔下论人需谨慎,宁平勿枉。

 

《烛虚》(五),沈从文不复是水边一派清波就可沉醉的赤子,他变为一个孤独的玄想者,“同外物完全隔绝,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他似要将自己投入到荒凉又终极的思想原野上,剥离出了“爱”,“美”,“生”,“死”,“静”等抽象的生命观念,这个知性起来的沈从文让人有着三分的恍惚与陌生。

 

幸而,沈终是有一双审美的眼,一颗诗性的心,使他没有蜕变成一个完全的哲人,这也让人领略到即使陷入哲思,习染过美的文字依然可以流成灵溪开成山花,为了“接近印象里未消失那一点美”,他宁单独赴约,“如中毒,如受电”,“让灵魂放光”。世上真的有一种人只为美而生,且在孤寂中兑现了对美的忠诚。

 

厌世,几乎是一种永恒的精神。沈看到了人世的虚空,若干年前一个人怀着梦去了城市,若干年后发觉城市只是自己的外衣,而时光就在奔赴一个并无意义的梦中磨损荡尽。在关于“乡下人”的自定义中,让人似乎看到所有人的生命弧线,无论俗世看起来划动得如何漂亮,它的本质都是相近的,劳碌之后,回归虚空。

 

“爱与死为邻,我因此常常想到死。”我被这句深深地钉住了。在生里,有什么比爱更大的呢?用了心力的爱,都会有慨然赴死的一股劲头吧,爱向往永恒而不能,人生前方唯一的永恒不是别的,只有死亡。爱到极处,会闪出疯魔,恨不能扫荡生命的绵长与琐屑,愿一夕忽老,愿同生共死,直接让爱坠入永恒。

 

《烛虚》读来是动人的,随时随地,那繁重的思想之旁,都依然浮动着颜色、天气、小花、绿苔、河水、石子、画眉,生鲜的气息,光影一般地活泛灵动着,让抽象与具象汇而合一。接近到的“自己”,深处,再深处,穿过“知”与“慧”,又怀抱回了初蒙一刻的美,似一点蓝焰一寸灰,焰中藏灰,灰复焰美。

 

主义。胡适百年前敦厚一句: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可什么时候始,玩弄晦昧成为学术的华丽陷井?阅一硕士毕业论文,一页绪论杂烩出数十个“主义”,乱过三月春絮,化简为繁墨汁洒成一头雾水。炫技,也许在这个时代处处泡沫满天吧,清朗、干净、简明,象月光一样隐于夜色的品质,日益稀薄,在消逝。

 

出汗,就象流动的水。“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放在诗卷里偶而念一下,那意象是优雅的,可摊在日子里,无汗的至多只算病美人。作寒发热的日子里,内火烧到耳根,整个人似乎绵软得如塌方,病势不可挡,末了,找到的出口还真在于出汗一事,一滴滴一股股地出汗,出到淋漓,出到通透,人就康健了。

 

质感。悲剧,能够引起“怜悯与恐惧”,从而使人的情感得到“净化”。亚里斯多德的悲剧理论影响西方文艺思想数千年,读到这些字句时,象海绵吸水,渗透到了心里。为什么?它核心地带拣选的文字都是深具生命感的,甚至是世上人人都有的情绪体验。有质感的文字,即使是理论,也能与世代的心灵交会相通。

 

杜撰。当伏尼契经过一座教堂,见到白墙上一道十字架的划痕,内心被闪电击打,思绪纷纷诞生了《牛虻》。刚忽而懂了伏尼契的那一瞬,见到一个合上的盒子,紫色,沉静,缄默,仿佛密封数层又沉在水里多年后被无意打捞起来,它泛着神秘的气息,象藏着一个女人绝口不宣的隐密。谁?会为它来杜撰一段故事。

 

白痴。班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里的白痴,他心灵的时间与肉身的时间对峙,这使他一直无法进入到成人世界,从而永远活成一个孩子,学不会长大。生命有时如此不可思议,活到现在,不大会去羡慕聪明人了,却羡慕班吉,定格在儿时某个美好的瞬间,此后走向皱纹白发,漫卷开出的还是最初的那枝,思无邪。

 

沈萧。沈从文与萧红,写字是有些相近的。别人游于文字江上,常怀诸般兵器,练就十八般武艺,一字一斧有来处渊源又彰显力气,沈萧不携剑不背箫,随手拾一片叶子就可吹出天外风声,不戴金不挂玉,一块石子经他们的手会生出蓝田日暖。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也许,人有多天然,字就有多天然。

 

 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隔了多年再读三毛,拨开异域、流浪、自由的元素,从海面的碧蓝,直落到最深的底蓝。只有在天堂里梦得不肯醒来的人,睁开眼,发现离别在身旁催人画押时,才会如此伤怀。一切太美太好,手里得的已多于心中所求,不敢更多期许,只想一遍又一遍默念到沙哑:但愿人长久。

 

有限。在美术馆一角小小的书店里,翻到几本怦然心动的书,《天真的人类学家》,《亲爱的提奥》(梵高信简),《生命清供》,《德兰修女传》,敛声静气,灵魂拔地飞到另一个世界似的,可又那么绝望,一生,一定会有很多的书是读不完的,甚至是不曾听说的。对于一切贪恋文字者,这注定是一场半途疲尽的精神之旅。

 

阅读中,谁的文字令自己低进尘埃?记忆里,是德蕾莎修女的那些话。朴素,谦卑,柔和,充满了爱的力量。这个瘦小终生不婚的修女,信仰使她如此美丽,她赤脚旧裳走到哪里,就能把爱带到哪里,哪怕是战争区、是瘟疫地。活着就是爱,她这样说,也这样行,这样的人曾与我们同在,使人不至对世上太过绝望。

 

一群人同看《耶酥传》,当耶稣戴上荆冠,与两个强盗一起行在街上,被世人嘲笑、投石、鞭打,黑暗中一片饮泣,我们是世上一群流泪悲伤的羊。那时啊,荆冠痛在他的头顶,羞耻的又该是谁?天幔被撕成两半时,谁给他安慰?当他抬头,天空空空荡荡,沉默如洗,也许,那是一种应许,生命有劫,劫后有平静。 

 

 

内心。你要保守你心,胜于保守一切。一株路边草,不知下一刻会遇到手的轻抚,还是脚的贱踏。人不也是么,谁会知道明天的道路?如果,命运与心意捉了迷藏,求一块饼,却被石头砸中手,内心的失望也许甚于身体的疼痛。这时候,安静吧,更安静些。泥尘,阻不了莲花开;戾气,折磨不掉内心的美好。

 

契合。读杨绛《我们仨》时,被两页并放的三张黑白照片深深打动,钱钟书、杨绛、钱媛一家三口各自在书桌前读书写作,那一刻,他们各不相扰,沉浸在自己的墨色世界,彼此精神又极度地契合。在一起,就是过日子,肉身需要过日子,精神也需要过日子,他们就是那么彼此懂得,安安静静地过了一辈子。

 

包容。年轻时,钱钟书与杨绛有一回相争激烈,身为学者,为的竟是一个词语的发音,一时间,两人说了很多伤害彼此情感的话。那之后,他们各自反省,允许存异,不再相争。一生里,有情之人也难免纷争,不伤害,是底线。常常,先妥协,先言语恳求的那一个,并不一定有错,只是懂得,包容比面子更象爱。 

 

同心。有几年,钱钟书与杨绛分居两地,期间,丈夫教书谋生,妻子在家教女,钱钟书一直给妻子写家书,两人纸上一路互知同行。几年后,夫妻团聚,钱钟书说“从此,只可死别,不可生离。”读到这里,真觉得他们是真懂得爱的男女,在一起,相守;不在一起,相知。爱是如一,不隔,他们做到了。 

 

文化。曾经,钱钟书夫妇有机会出国为业,二人没去,杨绛淡淡地说他们热爱中国的文化。这话,放在别处,我未必信,有些人言必称 “文化”,不过是穿件淋雨的外衣,渗了水分,并不沉实。这对夫妇是真正的知识分子,顺时逆境,只要有一本书,他们就可以安静下来,安放自己的生命与精神。 

 

不为。很多风潮里,见不到钱钟书夫妇的声影,杨绛平静地说他们向来“不起哄”,常常,群体事件激发出非理性的那部分人性恶来,就象风中的焰失控燃烧,到后来,口号作掩体,人们只剩下相互践踏与相害。有时不为,即不从众,不跟风,不追逐,出自一个人独立的思想,判断,以及对人性普遍的悲悯。

 

 阿碧。金庸在答最喜欢的笔下女性时,说是“阿碧”,那是《天龙八部》里出场很少的一位。这个会易容术的女孩,在慕容复英雄梦断发疯之后,她温柔地陪着他,成为这个迷狂男人世界里的唯一亮色,暖而悲怆。一场被推翻的人生,只剩瓦砬,还有爱人熤熤不离,这算不算江湖夜雨中的桃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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