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三)

个人日记

 

《莫奈艺术书简》文字稀疏,读来象草上穿风。印象派得名于莫奈的《日出·印象》,本来出自对他的嘲讽,莫奈接过这荆棘冠,坦然地戴了一生。暮年,法兰西研究院终于放下成见要接纳他为院士,莫奈拒绝了。也许,莫奈不傲无怨,他真不需要什么头衔了。“我要像鸟儿唱歌那样作画。”他说到做到,这就够了。

 

大量致爱丽丝的信,是读《莫奈艺术书简》不期而遇的动人风景。这些信件,不仅呈现了创作时的灵感与困境,更倾吐了对爱丽丝起伏跌宕的绵绵爱意,他读她的信“每行我都读了二十遍,眼中充满了泪水”,当她陷入情感的犹豫时,他说“体内的画家已经死去。”爱情,就生命的位置而言,也许比艺术更加致命。

 

 有翻译家说,每天清晨会先读几行莎士比亚的诗,之后,开始一天的工作,而他的翻译内容与莎士比亚无关。也许,这是一种气息、情境、氛围,并非生命存在的必需,象花香、鸟叫、月光一样,有没有,人都可以继续活。可这小小的部分,恰恰是性灵的唤醒,知觉生长饱满,与天地万美相互感应,让人活得更象人。

 

虚实。虚实相生,是古老的东方智慧。虚处,就象国画中的白,并非空白,而是云水,这一两抹不上点墨的白,绕在墨山之间,气韵生动。放在生活里,实的是米,碗,床,虚的是花,茶,爱。一实足,一清欢,渗合在一起,这人生才算不偏废,落得进烟火尘埃,开得出清空莲花。

 

《顾随诗词讲记》,声声断断翻读,总不释手。叶嘉莹师从顾随,整理老师的教学讲义,成了此书。它脱胎于口述,与完全成熟的文稿不同,思维和语言不求打磨得完善工稳,现场感井喷一般的,真性情、真生鲜、真敏锐,时时溅出直觉贯通的火花,冲击过来。就好比糙米,不经流失,比精米保存更加丰美的养分。

 

陆续收藏朱良志先生的六本美学著作《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曲院风荷》、《真水无香》、《石涛研究》、《扁舟一叶》、《生命清供》,心中欢喜。每翻之,真觉那些诗画旁的汉字格外美,字字是落梅、寒枝、泊舟、鹤影,沉进那优美的文字之河,醉得不想清醒,合上书,满页香气犹在,好雪片片,欲言忘辞。

 

读《悲欣交集》,李叔同说读报有不宜,因常令人生戾气,失去平静心。有吃惊,也有安慰,终于看到这样的说法了。能成为新闻的,真多是“人咬狗”,四望烟瘴,多少的脸上刻着 “斗”,常被愤怒占领,往往群殴内讧收场。胜也萧索,败也萧索,不想赶场,天生厌战,禅心难赴剑与箫。

 

“美国总统里根”这几个发音出现在新闻联播,是小时候的集体记忆吧,音犹在耳。铭心的是里根一桩生活小事儿,晚年得了老年痴呆症,亲人记不住几个了,一回,他颤颤地走到园子里,看护者紧张他不知他想干什么,就问,他说,想摘一朵玫瑰给南茜。读着就想,老去和失忆都挡不住爱,爱才是人一辈子的事。

 

 “文盲不等于美盲。”吴冠中在乡下写生,不识字的乡亲围观,他们看到具象的谷物画,就说,看到不那么相似的,会赞,他们对艺术完全来自第一直觉的体悟,感觉之精准令画家惊奇。要带俏,三分孝。这些话,也透着民间以素为美的审美观。也许,生而向美,知何为美,是一种人之为人的天赋。

 

吴冠中下放劳动时,每回与妻小聚分别,总要相送十里长亭,他后来为此作画,飞入画布一双燕子。给妻寄一包牛肉干,为怕妻挨批斗,包裹上就写是药。妻插秧,手泡坏了,也舍不得告诉他。他得着肝炎在雨中作画,妻一边怨他不要命,一边给他撑伞。这些旧事是苦的,可有恩有义,再苦,也泛出粒粒甘美。

 

寂夜,吴冠中曾潜入绍兴,“想听到鲁迅的咳嗽”,先生有知,会感动吧。读他的《绘画的形式美》、《笔墨等于零》等文,观点鲜明,不惧偏锋,有人喻他为画坛的鲁迅,生着铮铮铁骨,可看他一生钟情的江南,那些细枝,叶儿,水纹,瓦檐,一笔一笔描得十分妩媚。越是有风骨的人,越是心如蓝田卧着软玉吧。

 

50年代,吴冠中适应时代的需要去画阶级人物肖像,可这种穿上某种衣服就意味着某种符号象征的画,令他羁绊,隔膜,以至生怯,相较,他更愿画纯粹的人体画,那种形式美是自己熟拈而无负荷的。人体画也生不逢时,于是,吴冠中开始画树,画风景,总算在故乡云水别处山川中,寄出了一个画家的笔墨深情。

 

边缘,意味着被所谓的中心遗忘,如果身份焦虑,边缘人会产生失重的痛苦,可正如黑夜也会生长头发,如果内心坚定地认识自我,一个人可以走得更深远。50年代,吴冠中从中央美院转至清华大学建筑系,一个看似荒凉的出塞反而造就了他,从画树开始,他从时代无人理睬的风景画中走上了自由开阔的独木桥。

 

勇气。艺术形式不仅仅是形式,其中有一个人基本的审美观,甚至对世界的认识态度。吴冠中在全国上下都在刻板着同一的工农兵典型形象时,找不到出路了,去意徊徨,他倒底坚持了自己艺术的独立与纯粹,一个艺术家无限地接近美神本是天职,可身在错乱的年代,这需要多一点的勇气。

 

小王子说,“我们这些真正理解生活的人,才不会去在乎数目字呢。”真的,孩子的价值观与成年人不一样,喜恶,只出自单纯的心思,用清亮的眼睛看花朵看蝴蝶也看人,至于价格、身份、地位,那些成年人眼里重重的水份,孩子只一排眼睫毛就把它们挡在门外。幸好,世上总有小孩子。

 

质感。近几年,定期去美术馆看画展。一次次与原作近距离地对视,遇见特别喜爱的作品,会摄影存念。这样两相比照之后,充分体会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所说的,“即使最完美的艺术复制品也会缺少一种成分——‘原真性’。”质感,是原作的特质,光晕,精神,是复制品永远不可盗走的部分。

 

读凌宇《沈从文传》,谈自己的写作时,沈老说法很简,用到一个词“耐烦”,印象很深。那些耐心研磨的文字,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内在节奏,不急于抢答人生的答卷,不急于社会镁光灯的聚焦,专注于一字一句本身是否从心出发,与意相合。“耐烦”二字,不只是为文的笔锋,其实,也是拨开云雾守月明的心境。

 

少读《红楼梦》,记得林黛玉曾说,李义山的诗她只喜欢两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枯荷接着冷雨,凄凉而零落,生命借不远多少时光了,声声叶叶听着都是悲音。后来,真近残荷,瘦叶枯枝里见着水墨的诗意和气韵,别有一番美。大大方方,把姹紫嫣红还给春去,只留枯色,素而凛然,空净归去。

 

角色。梁实秋逃难抽空写了散文集《雅舍小品》,又几十年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朱光潜评价梁的一本小品价值高于那数十册翻译,因翻译他人可作,《雅舍》只梁才能完成。放眼人生也如此,有的角色,不可替代,哪怕对这世界微不足道,自己推诿,一窗一灯俱凄凉。对家对亲人,沉潜担当,少事空谈,2013

 

青春是本无字书,动荡暗涌,身边的风并不知道。十几岁被功课压得郁闷,逃遁进乱云飞渡的自我阅读,有些放风之感,家中收藏的中外经典,读;街上租来的言情武侠,读;同桌递来的所谓禁书,也读。那本让自己第一回忐忑感到之存在的地下书,是日本的《青春之门》,如果没记错,里面的女孩叫枝子。

 

《血色黄昏》,是自己中学时期读得次数最多的一本厚书。那书,质如一块原石,粗砺又荒凉,一群城市的男知青,放逐到西北草原,豪情幻作残阳,打架,摔跤,养猎狗。实在不象一个女孩的私人书,可那时自己性情内向文弱之极,需要那样血脉扩张的文字气象,生长力量。就象幽居阴柔的室内太久,得晒太阳。

 

 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这是耶稣要门徒原谅兄弟的次数。在人,这不仅难为,还不可思议。如果原谅他人是一边体恤一边个人修行,这过程几乎折弯人薄弱的天性。不肯原谅者,在时间的黑洞里,艰熬的却是自己的心,自己挂怀多久则受捆绑多久。原谅即放下,放下即解脱,解脱即自由。

 

万物有相,文字也有,人文合一,这算是一种赞美吧,斯人斯文若被阅过的人这样说,心可安慰。可有时,希望文大于人,人的性别、年龄、容颜、生活,大致局限在一定范畴,真正能作逍遥游的是文字,可青春,可衰老,可柔软,可刚健,可遥想,可怀念,最重要的可以越过眼前方寸,去无限地抵达内心的自己。

 

读过丁玲晚年一件小事,她大约80岁了吧,小她10余岁的丈夫陈明陪她走在街上,她看见了喜欢的糖,就站着不走,痴痴地看,陈明就象拉小孩一样拉她走,她还是不走,说:“我想吃。”觉得丁玲身上有种很可爱的气息,到老了那颗心都是摇荡性情,不装不端,剔透烂漫。

 

爱,比爱的人活得更久,这是人间含悲的希望。丈夫钱钟书不在了,女儿钱瑗不在了,杨绛一人在安静中怀念,写《我们仨》,那一字一字是在延续爱。丁玲不在了,丈夫陈明说:“只要我活着,就要为丁玲和她的作品说话。”看到这些,爱在生里,爱也在死里,爱一直驻在爱里,就懂了什么是“爱是永不止息”。

 

感觉。电影《十诫》有一个镜头,死囚犯雅克在行刑路上,途经石块,他看见,本能地绕过去了。很难忘这一幕,它象一道极少出现在日常思考中的闪电,让人惊窥即使是临死之人,依然会活在鲜活的感觉之中,无时不刻,直到生命终结。感觉,往往会突破个人和社会预设在路上的种种观念,引人直面内心的真实。

 

尊重直觉,铭记第一感,这也是自己对绘画艺术一贯的体认方法,即使后来汇入了其他越来越多的间接经验,理论在左,评说在右,那簇初感的个体火苗,还是一个人与天地万物相交的始发之地,莫相忘。石涛的一画之法,崇尚初心,观画的一眼之感,也崇尚初心。

 

每一次留下标记的阅读,都是精神上的一次颠沛,这过程有提升,也有下坠,以不同形式,在不同程度上拓展了自己的生命宽度。也想,没有阅读,如同没有爱,人还是可以照样活的,只是,少了这点不能吃不实用的微光,自己做为人的情致会空落些,灵性会黯淡些,也会活得更寂寞些吧。

 

最近,阅读几个女艺术家作品、传记或日记,包括画家欧姬芙、诗人茨维塔耶娃、舞蹈家阿娜伊斯,都是艺术与生活个性鲜明的女性,一一读来,每个女人都饱满精彩。遇到与己异质之处,尽量放空,少作伦理论断,以审美的心去投入每一个她,感谢她拓宽我的精神宽度。放下书,我还是我,安于简净,静好如常。

 

 澄净,平安,喜乐,年夜收到这句,一朵透明的雪花,不经过正陷于鲜妍的耳朵,寂静地抵达了内心。这六个字,也许不是一个人的命运,却定是一个人的生命状态,对过往,言和释怀,对当下,尽兴饮下,对未来,坦然而向。迎起执着的升腾,步入变幻的坠落,惟如日月,素心朗朗。

 

 

打动人的写实作品,并不一定完全复制了生活,而是首先在精神上倾于诚实,克制,深情,象默片的镜头,以近乎纪录的叙述方式,在朴素的情境中抒情。当阅读者与之相遇,类于洞见时光的沉积,发酵,唤醒,或者,拉回个体记忆,或者,激发某种憧憬,内心与作品得以在某一个决堤点,忽而柔软,刹时共鸣。

 

 美,是我的宗教。日本画家东山魁夷如是说。多年前,在杂志上第一回看到他的那幅《冬花》,一眼初见,竟如重逢,怔怔地看了很久,成痴。色彩纯粹明净,气息寂静荒美,惟自我消弭于万物,才见得出空寂的天地吧。读他的画感觉奇异,每每如招魂,仿佛尘世返身,是去寻回一个藏了很久落在彼岸的梦境。

 

清欢,最心宜的滋味出自周作人,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再性情写意些,前半句可舍,浮生若梦,千百度可期的清欢,在意的不过是相约之人。若有一日,与一人,在春风里桃树下相对喝茶,半生相伴,举杯忘言,就算此生不枉。

 

 春柳。中国意象,若只以一花一树来喻春,桃花与杨柳,大约最相宜。千年前,人们就折一枝“杨柳依依”寄情思,到如今,春风春水之旁的那排树,还是依依杨柳。道不明,为什么在春天见着杨柳就是欢喜?读到丰子恺三两句说柳的美:“是其下垂。”平常话,让人恍然。万物生长之季,它低低的姿势,柔成绿水。

 

读周国平与王小慧对话,谈女人,他与她都很诚实,这就看出男女倒底有不同。她一再强调女人的魅力来自内在,他也认为魅力女人兼具性的和人的吸引力,不过,他强调男人对女人一定有视觉的审美需求。她又讲友人举办男女蒙面聚会,先识内,再见外。事实上,男人再阅读女人的内心,眼睛终归渴望她肉身也美。

 

影响。理想主义者,在过后的时代被标举为灯塔,他们身处之时,却常常是天真的失败者。近现代,康有为的《大同书》,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鲁迅弃医从文的疗救之路,都没有实现救亡图存的理想,他们没有成为兑现现实的成功者,是一时的失败者,可他们对民族精神的影响力,远远超越成败本身。

 

量与质,是一种相对的关系。以字画为例,以多少大小来作评价的绝对基座,一不小心就会偏激。赵少昂的小品画,尺幅小,一笔下去也是气韵生动。石涛的四米山水长卷,气势浩荡不觉其冗长迟滞。文字,甚至情事,道理大都相近。多,不必傲也不必烦;少,不必羞也不必骄。好与不好,才是量度的真金白银。 

 

 

    在丰子恺看来,“天上的神明与星辰,地上的儿童与艺术”,是人间的四大乐事。读他的儿童漫画,几笔之间,一股天真和温情弥漫开来,让人一边微笑一边心就象遇高温的糖,融化了。他这好几个小儿女的父亲,慈柔地记下那些活泼泼的小把戏,给椅子穿鞋,两把扇子当车骑,小小青梅办成家。儿童,本来就是艺术。 

 

读丰子恺《渐》,谈方寸心,不限于时间与空间,如佛家说“纳须弥于芥子”,深以为然。人的寿数,经历,眼见,足迹,都有限,相对于外化的生命,人的精神抵达可以更深远。人的所历与所感,并不时时对等。有人,历一,得一;有人,历十,知一;有人,历一,通十。能在一花一人一事上感知万物的人,慧而悯。

 

无常。丰子恺32岁时,寡母病故,心中风木之悲,无法平复,大病一场后,蓄须念母。旧友马一浮见之,倾谈一时,对他说:“无常就是常。”简单的五个字一出,丰子恺多日奄奄的情绪,竟如枯木遇春风一样,又感到了活气。因着亲人的离开,一个人的部分生命在消失,同时,也因着生者的思念,让逝者又活下去。

 

纪念。每个人会有最体已的方式,予人纪念。丰子恺著文甚多,在视作父亲的恩师弘一法师圆寂之后,他字述极少,可他发愿为师画一百幅像,因他觉得自己在画这些像时,“心最虔诚”,“情最热烈,远在惊惶恸哭、发起悼念会和出版刊物之上。”也许,在画的过程当中,他是在与恩师天上人间的一次次再相见吧。

 

读书有时也会瞎操心,《丰子恺传》中有这么回事,他晚年在船上遇见一位发愁的姑娘,向他请教,世上有没有纯洁的恋爱?就是“永不结婚”,她恋过爱,恋人想结婚,她愤然离去,其实姑娘的意思是问有没有不含肉欲的爱情。丰老实答,自己从没见过,还劝她先练好小提琴再说。后来呢?这姑娘有没有结婚?

 

悖论。丰子恺文里提倡“文艺大众化”,这样的主张梁启超、胡适、周作人等现代文艺思想家都讲过,有为人生而艺术的自觉。在艺术审美上,他又认为最“正格”的艺术,是剥离了宣教旨意的纯粹作品,只为艺术而艺术。集于一身,看似悖论,艺术的审美与思想之间,关系奇妙,好的艺术家会找到它神秘的G点。

 

 悲欣。阅世感受上,自己有一些渐变。过去,最在意人的命运,那人后来过得怎样啦?读《红楼梦》,读到林妹妹焚稿魂断,顿觉天地昏暗。现在,依然在意人的命运,希望看到良辰美景如花眷,可也明白死亡是终点,得失是过程,终要还给天空。质地是否洁如初,是比命运更贵重的事儿了,今为林妹妹悲欣交集。

 

《老头子做的总是对的》,很喜欢。集市日,老太婆让老头子把家里的马拿去换点什么,老头子出发了,马换牛,牛换羊,羊换鹅,鹅换鸡,最后换回一筐烂苹果。回家,他把一路的换法告诉她,她欢喜:我正想要一筐烂苹果。这童话,如果是经济学,一本糊涂帐,可相信爱,信到天真,不计其数,旷美无边。

 

诗,在文类中的洁癖,独一无二,减之又减而成诗。泡沫满天,空无一物,世上虚浮的人与事,多如此,文字世界,也如此。好诗,担当文字的创世纪,它为 是灵光,是沉默,是源头,是终结。一生万,万忘一,这个时代,读诗的人比写诗的人少,不是读者的过失,不是诗人的无能。诗,还会一意孤行。

 

小说,是平民,而非贵族。就象耶稣的诞生,一开始就不在王宫,而在马槽。它的样子,泥沙俱下,成江河,它的声音,嘈嘈切切,纳悲欢。小说里,有人生的全景,斑斑人性,汤汤命运,它在绝对的真,抽釜底,在绝对的美,点雀斑,在绝对的善,印怀疑。小说,也许只是与哀伤的人同哀伤,与欢乐的人同欢乐。

 

    晚上又翻了几篇萧红才睡。说不清为什么,读萧红的感觉跟其他的女性写作者都不同,就是整个埋在雪里的喜欢。她的文字多象小孩,用的字很轻很轻,生怕惊扰了谁似的,低低地自言自语,悄悄的一滴泪,没忍住,或偶而笑一笑,落下来,又很沉。读这世上风刀的炎凉,那么凉,揣在心窝的小暖,又那么暖。

 

相由心生,这说法与看长的年龄,相合。从父母那儿来身体的美,或缺陷,经过青春期的挥霍,或磨砺,与光阴和解了。余下的,内心就是人的一面镜子,如果心怀慈柔,人的样子自然会好看些,沟壑也不能减美;如果心生戾气,眼神所泄露的,精雕的面容也拯救不了。喜欢这句话,可以变老,不可以变丑。

 

最近,读到一个男人写的婚姻随笔,有点诧异,有点欢喜。这是至今已持续28年的婚姻,文字内容出人意外,他着墨不在端茶递水相濡以沫,而是纪录激情,日常,旅行,野外,两个人一点就燃的激情。知道太多的中国式婚姻到后来都转化成了亲情,这种激情常青的婚姻,偶然一出场,真有点出了心理边界,难得。

 

槿。读槿,从来不觉得她在写字,她只是在说话,在她一方小小的空间,低低地私语,说给亲人,朋友,过客,有些时候,说给花,说给鸟,也说给自己,她东一句西一句,流云似的,并不梳洗也不打扮,可她说着说着,我听着听着,眼泪不知怎么就流出来了。总是这样。想拿她的字洗眼睛,到老,上天,听到了么?

 

隐身。晚年,张爱玲在美国穿着隐身衣,与早年热衷于鲜衣玉照判若两人。有狂热的女读者驻扎她的对面,被她发现,当夜悄然搬家。生病之际,有同事上门看望,她婉拒不见,待病好之后,给人送上小礼物。人的心意会在光景里迁移,淋漓尽致花开荼靡绚烂之极,一个转身,或就是,孤身,不言,青衣,木鱼。

 

问号。标点,不是字,可有时比字还迷人,因它象眼神,不说地说。有人说最鄙视句号,就笑,想起孩子最爱忘句号,原来是她在鄙视。又说,括号是一个紧紧的拥抱,从没这么想过,可一下觉得真象,真好。这么多标点摆在面前,哪个属我呢?呵,就是这个了。问号,好多懵懂,又偏偏好问。大而化之,半醉半醒。

 

对语言,个人保留洁癖。听说,脏话表达起来,往往更尽性,更有力,更过瘾,这是人说它时的原动力吧。可还是学不会,也不想学。就象,狼在丛林中,生存能力更强大,可还是有一种生命叫羊,不嗜血,只吃草。想起,春天里的植物,虽然在雾霾的天空下,吸进二氧化碳,还是愿意给这世界一点,寂静芬芳。

 

修辞,是文字的衣裳。徐志摩写爱,一声声地浓稠柔糜,热腻到雪在太阳下融化掉的样子,恋爱中的人啊,迷狂呓语堪醉人。杨绛写《我们仨》,克制内敛,几乎全是静物式的平实叙述,表达出的情感,肃然真挚,比深海还要深。作为一件表达的器,只要真真切切,与意相合,浓墨重彩,好;淡妆素裹,也好。

 

情态。纪念鲁迅的文章并放在一起,萧红《回忆鲁迅先生》醒目别样。她依着记忆,以自己纯朴的文风,一一画下鲁迅的笑,咳嗽,神态,说话,动作,习惯,喜恶。她提供的鲁迅形象,在精神化象征化被树成旗帜的那一个之外,多出情态鲜活的这一个,生活,日常,生动,读着,活生生的鲁迅,近近地站在了面前。

 

美点。我的美点,实在有点低。在路上,看到一眼光照下水波印在石桥的浮影,也会脱口而出说,好看。每每家人会善意地笑笑,仿佛我是少见世面的小孩,真美见得少。近读夏丏尊写李叔同,看世间一切皆好,青菜好,萝卜好,布衣好,吃苦也好。读完,就有些微笑,原来,那个肃肃然的人,也是好点低低的一个。

 

 “我的像很难画,因为我没有怪相。”胡适对雕像家说。琢磨这话,胡适当然不是单指样貌,也说的是言行举止吧。发乎内心,并不刻意,似胡适这样的宽博君子,再似嵇康“散发岩岫,永啸长吟”的狷介傲岸,只要是真我,都好。那些矫饰出来的伪平实,刻意标新的假独特,姿态之下,空洞杂芜,才是“怪相”。

 

性感。这词,有点蒙娜丽莎的微笑,没琢磨明白过。在想,用在女人身上,有意穿得少之又少,再有意露得多之又多,似乎该叫肉感(人体艺术除外),与性感差一字,象天离地那么远了。隐隐觉得,女人的性感如水,流淌出整体的气息,这气息自自然然,从内到外,呈现出女性特质的诸多美好,男人女人都会爱慕。

 

内求。暗自欣赏着一些人一些字,他们的姿势极为沉潜,安静地阅读,安静地写字。有人阅读,在那么写,无人理睬,还是继续写。那些书,那些字,往往并不是拿柴换米的那一种,于现实无用,可他们真爱着这无用之用,象静静地不渡舟船的河流。远远地看着,有时侯去读一读,那气息,让我想起君子内求。

 

人道。读到五四的那些人与事时,总不免想到宅院深锁的旧式妻子,丈夫革命了,解放了,觅新爱,甚至出家了,她们呢?这些被时代和家庭一齐遗弃的寡妻,身心上承受了多少,谁知道?真希望,命运不给予人道时,人给予自已人道。想一想,与生命鲜活的需求相比,道德上的律法何其苍白?有时,不值一提。

 

听汪峰《春天里》,一下子回到自已毕业时的春天,攫着一叠简历,在烈日下,奔走在南方这个夏天早到的城市,一无所依。在公交车上,看窗外,天亮了,天黑了,一站又一站,陌生又熟悉,而自己象一条烤鱼,晒干了,没法哭泣。黄昏灯火,让人百感交集,不知道有没有一天,在这里,会有一盏灯,属于自己?

 

认识。今天,说起陶渊明,便是中国田园诗的创立者,知识分子的隐逸之宗。他活着时,官场的眼看他,不过是不会讨巧的落魄者,乡亲的眼看他,不过是有官不作田间饮酒的怪人吧。南齐,钟嵘《诗品》,也只将陶诗列至中品。重新认识他,数百年又过。历史,真识一个人,一路需要经过多少定论的推翻与重构?

 

当下。审美情感与生活情感,有时会是两回事儿。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这句,让人产生幻相,一切情感只有成为不复再现的过去后,在怀念里被升华流金,感觉最美。生活中恰恰相反,自己不记过去少耽远景,是感情百分之百的现世者,在意的是当下。每个今天,细水穿石,才通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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