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四)
个人日记
论文。翻出抽屉近年完成学期任务所写下的论文,它们本身微不足道,可我怀念并珍惜那种生命状态,单调,严谨,充实。如果说,自己与生俱来散漫放逸放己7的天性,这样的书斋生涯正好让理性调和了感性。只为一个注释,去跑好多趟图书馆,这对文章内容并无影响,可求证的过程磨砺自己,少一点轻率,多一点踏实。
阅读。世,是露水的世,人,是将老的人,缘起缘灭,得与失,最终都是虚妄。深信,更多的财富,美丽,荣誉,并不能解决人终极的虚空,反过来,一再的减损,会让人在世上活得更隐忍,更坚韧。愿做一个阅读者,在倾覆的喧嚣的迷乱的季节,凭着只言片语的灵性,在缀蛛一样的交叉口,寻到通往春天的寂静。
及时。史铁生说,当他发表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多么希望母亲还活着。读到这里,多么痛又多么懂。人做事的初衷,仅仅是为了一点具体的爱,这愿望也许离宏大远一点,可离人性之爱近一点,这理由柔软得象一颗泪。一切,都不可怕,哪怕死亡,只怕来不及。要及时啊,在终点之前,把该爱的爱,尽力爱完。
务虚。我的生命和生活状态没有遵循进化论的规律,呈现一路上升趋势,越来越强大,事实上,也许我比过去更软弱,更脆薄了。很多时候,选择是以倒退逃遁的姿势,在世界的中心离场。让渴慕荣华者去渴慕吧,我只想做一个更无用的人。这一生,不介意在务实上,作一个失败者。北斗星下,我将一路务虚。
又听人说,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是中国综合实力提升的象征。作品,是一定社会时代的产物,但它有自身的内在规律与独立精神。真正意义上的写作,是极为个体的事情,诺奖设的是个人奖,初衷是基于个人对人类理想主义的贡献,与国家无直接关联。历史上,所谓乱世出诗人,显示出文艺与国力的发展往往不平衡。
独白。真的独白者,是不怕落落寡欢的,他们知道,往往这种时候,会沉坛发酵似的,出来况味。老子,屈原,鲁迅,都如此。孤零者的独白,是从尊重自我的内心处落笔,以说给自己听的方式,与世界对话。细细地听,这样的声音,象是铁轨上的一枚硬币,它翻飞的一刹,回荡起一个时代车轮碾过来的轰响声。
色彩。丰子恺文里,曾写过男人看画看构图,女人看画看色彩,儿童看画看本意。参照一下,有点笑了,那我的眼,性别感受是有些薄弱的,象男人和儿童多一些。线条美,长期以来对我的吸引力大于色彩,开始迷恋画中的色彩,始于印象派,尤其是梵高,他的黄,蓝,红,色彩饱满的生命力,第一次令我完全降服。
青虫。丰子恺给自己的漫画集作序,写得有意思,看了好几遍。他说儿童是青虫,成人是蝴蝶,好多成人想让儿童在青虫的阶段就去作蝴蝶,弄出好些个小大人。我想,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时候呢?有的。蝴蝶会忘了时光,以为翅膀是一夜长成的。提醒一下自己,试着把膀膀收一收,象青虫那样看世界,会不一样。
父性。关于创作儿童漫画的初衷,丰子恺说只因自己是一个父亲,好几个孩子,使他成了“兼母之父”,一切照顾的琐屑,陪伴的游戏,自己都要参与。因此,他就成了亲近、热爱、理解孩子们的第一人。有几页,记下小儿瞻瞻四个晚上的梦,画里,连帘上的花点,都无比细柔,这是父亲和孩子一起做的人间童梦。
情态。看王小波的影像,他在世留下的这样少。他的样子,一眼两眼看去,绝对不是长得好看的那一类。可就是会吸引人紧盯着他,想去听他说话。他的神情,有真诚的清高,有不屑于现实落魄的幽默,还有那种少在公共场合发言的一点青涩,这些,让他成为奇妙耐看的混合体,内,有思想穿透力,外,又天真有趣。
王小波去世前不久,说有互联网就好了,至少自己的作品可以传给外甥看,看到这,我被轻轻刺了一下。这个离开了体制中年才开始写作,当时不被文学承认又不被现实接纳的理想主义者,他在对着他的文字世界时,多么自由,字里,他是王,字外,又是多么孤独。安慰人的是,现在读他的远远不止他的外甥,一个。
超越。爱与死,是世间最具超越性的事。李银河回忆,王小波当年追求自已时是刚回城的工人,她是《光明日报》的编辑,世俗眼光两个人地位悬殊,可王小波全不在意,他在意爱本身。李银河说他纯真,不计厉害,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有两个人一样纯真,才可能完成这样的爱。爱情,没有配不配,只有爱不爱。
慢。看名为《观》的美术展,现场,画家展示古人观赏轴画的方式,解带,抽盒,取卷,平置,展卷,移步,观画,整个过程是一场疾徐不乱的仪式。端凝中舒放,缓慢中顾盼,山水之境,一一宛然到来。暗叹,古人观画的节奏,也正是心灵与万物的观照。对时间,古人慷慨地慢着,这慢,却比快更懂生命的写意。
“大城市象一座豪华的棺材。”这是我听过对现代文明最刻骨的批判。豪华,是什么呢?是逼近天空的高楼色彩迷幻的霓虹琳琅荟萃的商品这些可视可感的物象吧。棺材呢?是快如陀螺的节奏永无休止的竞争内心深处的荒寂让人异化的种种吧。把人生变成一块块的黄金上交给棺材,是现代人最光鲜的荒唐,或辛酸。
读《务虚笔记》,感觉象走在长长的河道,既宽广,又幽深。感觉和读《追忆逝水年华》时相近。我在想,史铁生和普鲁斯特两个人在叙事上都呈现出了惊人的缓慢和耐心,是不是都跟他们的身体状况有直接的关联,受限于外部世界的探索,使他们更转向内心世界,不断地沉于精微,纵向延伸。缺陷,因此也造就人。
诚实。史铁生一再打动我的地方,是内心的诚实。一部作品,宗教关怀,道德情操,文质优美,都好,可我一直隐隐地在呼唤一种作品,它也具备这些特质,可它不局限于此。它在抒写人的命运与人性时,终极目的不是论断善恶强调悲喜,而是距离相宜,平等对话,或安静倾听。象挖井人,无限地深入每个人的内心。
节奏,是文字的速度。只争朝夕,或者,缓若静水,都令人难忘。少年时,有一段租书时光,读金庸《倚天屠龙记》,一天一本,读完即还,迫切感破晓,等不及第二个天亮似的。后来,《追忆逝水年华》给我另外的叙述体验,大量的篇幅漫游,几乎从不赶路,每个微小处,都放大延伸,对时间的体验,纵横无限。
辩别。如果,世间假币流行,怎么办?你只需要记住真币的样子,就够。读到这样的句子,有昏昧已久,一下清醒之感。处在一个信息多到崩溃的时代,人真的不必象一块海绵在大海里拼命吸收,别象去游泳,却沉了水。人的本身容量实在有限,辩别,寻出与自己精神相合的那一部分,是欣赏与接纳的大前提。
舒展。浸泡在老家书柜的中外小说中,就从少年走完了青春。这些年,因着专业近理论,远小说了。近来,重拾小说阅读,竟觉得象故乡,没有真的离开过。小说的吸引力,不只在人物情节命运的站台,悲欣交集,那些沿途生长的藤蔓,停顿,舒展,延伸,象长廊,唤起回忆,又象梦境,在想象中翻飞,引人低回。
判断。叫“茂盛”的泰国男孩来提问,中文有点含糊,三遍后我听明白了,他问“面如菩萨,肝如鬼魔,该如何避开?”这哪里讲得清,我没有现成的答案,脑子一时反应出《圣经》的话“纯良如鸽子,灵巧如蛇。”把这话就说与他听。对人的识别,赖于判断,还赖于运气,一半一半,需得各人在际遇中慢慢领会。
朱豹卿。看了两回杭州画隐朱豹卿的画展,是他生前藏于家中的画作,这些画,有中国文人画的脉络,可上溯到八大山人。把他一篇自序读了几遍,气象境界非常喜欢,他讲“老”是一种好的生命状态,真的无求了,外界的审视与自我的诉求都变轻了,惟内心与宇宙互相观照,生命和艺术更容易通向无挂碍的自由。
停顿。遇到耐读的好书,不靠情节吸引人的那种,会自然放慢阅读的脚步,它风景处处,我一步一停。有时,觉得我也曾这样想;有时,感叹,咦,这奇思妙想,我从没想到过;有时,把铅笔提起来,在凝练处,或素到动情处画一层波浪;还有时,兴笔在旁作桃符,留点自己才认得的记号,备来作笔记,或随缘忘掉。
故事。读马尔克斯创作谈,说自己想写一个爱情故事,他和她青梅竹马,18岁象大人那样相爱,然后一直那样相爱,再没有其他故事。生活中,没有故事的人,脸上在渴望故事,以无鱼之水为耻;有故事的人,骄傲地折腾着,疲惫地沧桑着。故事多少要紧么?对经历,慎重用心,就算是对自己对人生,两不相负。
《灵魂的事》,大致是史铁生上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初的随笔集,读来确有参差,部分文字与思想略显匆忙与潦草,也许与约稿催兵有关,呵。不过,总体仍是一贯的史铁生,始终有发乎生命本身的哲学意识与宗教意识,深度之外,行文亲和,最好的是,他的写作一直保持着他之为他的态度,探索本质,内心诚实。
“诗是对生活的纠正。”诗人帕斯说。读完《务虚笔记》,想说,这部被归类的长篇小说,是对“小说”的纠正。塑造人物,提供情节,反映社会等等当然是小说的基本构成。可小说还可以有另外的写法,史铁生称这是 “心魂自传”,遵循的不是写作形式的范式,或所谓的真实,而是夜一般打破秩序的心路历程。
《让「死」活下去》,是一部爱情至上的回忆录,陈希米以此怀念爱人史铁生。这篇只写给一个人的呓语,行文顺情绪而无序,在性情中。跟预期也有不一样,二十年的相濡以沫病中陪伴,文中着墨倒是少的,朴素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随处可见,抒情,清冽而直接,哲思,诗性而深邃,见出她与他在精神上高度契合。
爱欲。陈希米和史铁生一样,在文字中充分展现了爱欲的澎湃与深沉。爱和欲,落实到具体的人,在时间与空间上总会有它的定数,一生能爱几回呢?一生能做多少回爱呢?爱欲,才真正的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在实现和未实现之间反复奔涌,势不可挡。当爱欲超越死亡与生活,得到与共守之外,想念更强大,无穷尽。
梁实秋。梁在我早年的中学课本里只出现过一回,是鲁迅杂文中的批判对象,二人关于人性与阶级性有一场笔战。后来,读到梁文,发现他小品文精悍,幽默,贯通,旷达,反复读之,滋味不断,只恨相见稍晚。想到“壁垒”,有时,我们只听到一种声音,就以为只有一种声音,其实,“壁垒”那头,也会有好风光。
天理。如果,我不看新闻不读报纸,会很王维,安然作一株无人路经的野草。可社会的气息是一个社会人不得不吸进的一部分,逃不掉的,那些黑暗的部分,让我有被羞辱的感觉。又读到小学女生被校长侵害身心俱损,真的不能平静呼吸。她们不是我的女儿,可谁的女儿都不应被伤害,不是么?司法得出来,还天理。
梦想。“梦想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有人可以将它实现。”听来这句,当时就为之一振,感觉希望就在不远处。现实,往往是另外一回事儿,因为不能实现,许多梦想渐渐黄花瘦了。如果,不以实现为唯一目的的梦想,就象心怀信仰,而不指望有求必应一样,会不会更恒久呢?有梦想,比没有梦想好,就是怀揣它的理由。
诚意。喜爱一个创作者的理由,有无穷个,作品动人、优美、真实、智慧、幽默,甚至出于作者的长相、年龄、性别等等。总觉得有一点必须俱备,那就是诚意。他必须怀着诚意对待自己创作的内心。诚意,是作品的盐,少了这一小把盐,再高的才华、文化、技术都沦陷于空。字里行间,诚意独俱一味,晶莹。
平静。“得力在于平静安稳。”深深喜欢《圣经》这句话。传奇,戏剧,故事,作为精神生活的延伸之窗,我愿意一读,读那与自己不同的人生,读那生命中无限的可能性。回到生活,从来喜欢并珍惜它的平静,每一天的静谧与日常,来到,又过去,周而复始,象日月循环,家人在,孩子在,是我身心安栖的地平线。
读记者问翟永明为何30年坚持写诗?但凡用到“坚持”,这事在人心中是件苦差吧。也是, 90年代以来,现代诗日益边缘化,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诗人是寂寞的。翟说,自己写诗只是内心喜欢,完全出于个人爱好,“诗是无用之物,但它给我带来安慰”。我想起月光,不是衣裳不是面包,但真的给人安慰。
“母骚扰比性骚扰更可怕。”读到复旦大学心理学教授孙时进的这句,警省。中国的有些父母与儿女之间,在孩子长大之后情感还过度粘连,“脐带”不断,孩子难以独立成人,父母热衷情感绑架。最近,看到一男青年几回恋爱打算结婚,告知妈妈,都被妈妈哭得退掉恋人。真觉可怕,过度的爱底下,藏着失衡的控制心。
里尔克《布里格随笔》很有意思,也许随笔与诗在尺寸上不同,他写得就象一朵朵乌溜溜的云在天上跑马,放松舒展。他写碎玻璃大笑,死是一件衣服,白房子象得了白内障,让人觉得笔一不留神就脱手得了自由,随性生花。行文时,一路都在看风景的状态,真好,只有在不拘泥的作者手里,物与相,可以这么活泛。
抵御。“为抵御恐惧我做了些许努力。我通宵达旦坐着写作”。在里尔克这句话面前,停下来,它震到我内心深处了。谁没有恐惧?失去健康,失去爱情,失去亲人,失去青春,失去生命,都是人可能或必然面对的恐惧。如何抵御?我想,我什么也抵御不了,只能活在当下,静静地完成每一天,然后,迎接一切来临。
耐心。“应该耐心等待,终其一生尽可能长久地搜集意蕴和甜美。”里尔克作为诗人这么说,是实在话。迷狂,灵感,顿悟,天赐突降,好运有几回?想起摄影的定格,那精准的一刻,一只鸟突飞,一朵花乍放,一滴露悄落,碰巧遇上的概率有多大?更多,是持久的热爱,加上持久的耐心,不眨眼的蛰伏,等来一瞬。
《布里格随笔》里,里尔克纪录下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恐惧,疾病,贫穷,孤独,让人在一个又一个夜晚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坐到天明,连蜡烛都要遗弃他。它唤醒了我曾经的某些日子,都有过的,一个人的荒原,谁也不例外,我把那些日子称为:黑白记忆。在抓得紧紧的平静的现在,我回想起那一阵阵惊风,百感交集。
“她们是谁?”艺术家总是注意并热爱女人的,可内心和眼神却并不相同。里尔克注意大街上的女人,让我想起梵高,他看到愁苦的憔悴的女人们已经庸常的身体之下的热情,在内心深处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丝不妥协,那是自少女时候到皱纹霜飞都不曾移改的,感谢他对这品质给了动人的说法,“坚冰似的壮美”。
角落。有些人象在日光之下的角落,痛着自己的痛,人间视而不见。里尔克记下邻居尼古拉,一个晕眩者,以背诵诗歌对应无眠的时光。另一个邻居,总是落榜的大学生,在意志耗尽时,睡在妈妈的怀里。街上那个卖报人,叫卖声象“岩洞里间歇很长的滴水声”,活得象无人理睬的背景,沉默地活,这就是我们众生。
里尔克说“古希腊文化把生活中天堂的一半和尘世的一半配在一起,”拼成完美的金球,言辞有意思,也可以理解,人化的神,神化的人,让古希腊文明呈现后世难以企及的自由魅力。他又在这球体的封闭空间里看到“知难而退的悲哀”,我顿在这只切一个小口不加阐释的说法门外,“悲哀”,倒底指的是什么?
告诫。“恋爱的痛苦会比世界的空间还大。”里尔克写女人告诫少女,可少女期盼这痛苦,神情倒更加动人了。一竿子撑过来,让我想起半道传说,小和尚没出过门,跟老和尚下山,见这见那,觉得女人最让自己喜欢,就请教老和尚:那是何物?老和尚答:老虎。有些告诫注定浪费口舌,小和尚总会思念老虎的。
《布里格随笔》最后一节,里尔克借用了《圣经》浪子归家的故事,浪子因为渴望有一张自己的脸,放弃与他人一模一样的脸,离家出走,后来,他回家了,家人接纳了他。可他发现这接纳出自对神的仿效,而不是发自内心。也许,有些信仰者对人的动作显出爱,仅仅是在对上帝交差,而不是真正地对人宽恕,对人爱。
里尔克《论“山水”》,谈西方风景画时的几处,让我有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他讲画家画山水,却是“画他自己,山水成为人的情感的寄托,”“是一物置身于万物之中”,中国的山水画,物我交融,以物观物,与之可以汇通。他说《蒙娜丽莎》具有深远的山水背景,有个人的声音与自白,这又让我感觉惊奇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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