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记 5 父爱如山(下篇)

个人日记

        父亲的猝然去世,使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奈无常,人世的严寒冷酷。顷刻间,天就塌了,世界变成了碎片。碎片中有父亲清晰的身影。母亲记忆犹新。
       一个深秋的清晨,父亲早早起来,背了背篓,到自家菜园里去摘南瓜。不一会儿,他就背着空篓子回来了。母亲觉得奇怪,问怎么回事儿,他只笑笑,不做声。母亲再问,他只咕哝了两句,母亲也不吭声了。原来,父亲刚走到地头,一眼就看到有人正在地里偷瓜。他急忙掉转身,悄悄地原路返回。山高坡陡,他怕
惊动了对方出事儿。偷瓜人是一个近邻。
        你吃过糠吗?是谷糠。大概你连见也没有见过吧。青黄不接,糠菜半年粮,在早些年,那可是常事儿。有两家人揭不开锅了,知道父亲人缘好,又刚当了家,就相约上门来借点糠,乘着大伯和二大伯不在家,父亲把他俩带进了仓房,张开口袋,用升给每人满满地挖了几升米,又在上面盖了两升糠,然后,打发他们快点儿走,提防大娘和二大娘发觉。父亲知道,家里的米缸也快见底了。两人走出门,一个说:“老三是善人!”
        村里住着八路军伤兵休养连。父亲是边区村粮秣主任和教育主任,一天到晚地奔忙,为前线和后方筹粮筹款。深秋的一天,回家的山路上,拐弯处,父亲突然发现一队鬼子兵正迎面走来,已经躲闪不及。情急之中,他迅速伏身钻入路旁割倒不久的玉蜀黍秸中,屏气凝神,生死由命。真是上天垂爱,离地三尺有神灵啊!沙沙的脚步声踩着父亲的耳边走过,父亲
侥幸躲过了一劫。
       ............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由生活的细节组成的。父亲经历了史上最动荡、最动乱的岁月。
艰难险巇中有他趋吉避凶、奔波劳碌的身影。他用自己饱满的生命为国家为社会尽了责,为亲友为乡邻尽了力,他成功地撑起并守护了一个家。迁来山西前竭尽全力的付出,迁来山西时义无反顾的决断,迁来山西后披星戴月的操劳......一桩桩一件件,累加起来就是一座高山。
        父亲的老年,和我们一道经历了大饥荒,父亲的晚年,和我们一道遭遇了文革。那是一个把人祸归咎于天灾的年代,一个“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年代。诸多罪恶假革命之手堂堂皇皇地完成。多少抗争者和无辜者成了冤魂怨鬼。相比之下,我们全家还是幸运的,冥冥中,好像有一只手,一次又一次护佑着我们,在危急关头化险为夷,转危为安。这让我不能不常常想起父亲生前重复过千百次的告诫:
       “厨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
        "在家孝父母,何必远烧香。“
       “好阴地不如好心地。 ”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
        在那饥肠辘辘的年代里,真的常有上门讨饭的人。若正赶上饭时,父亲会风趣地说:是范丹老祖(传说中要饭花子的首领,祖师爷。)的弟子又上门来了,待慢不得。父亲必催促母亲稠稠的、满满的盛一大碗饭,趁热递给饥不择食的来者。若不在饭时,父亲也常会婉言谢绝:早饭已过,午饭未到,家无余粮,请别处去吧!
        
有些话语重复多了,有时,也会让奔波劳碌中的儿女感到心烦。有一次,大约是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午饭时,父亲用了两盅酒,刚放下筷子就又开始了”说教“。他照例又讲到“厨中有剩饭......”. 大哥不高兴了,就回了两句嘴。父亲在一气之下,一杯杯,先喝尽壶中酒;一碗碗,再吃完锅中剩饭,我们都悄悄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大吃大喝,连母亲也不敢拦。吃喝毕,父亲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屋门。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子,我们都抢着上前去搀扶,,都被他挥挥手拒绝了。小院门外就是一个陡坡,我紧跟在父亲身后,正手足无措间,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脚踏空,一旋身就翻下了山坡。空白!惊叫!呼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大家一窝蜂地赶到山坡下面。父亲无虞,只是左额角稍稍蹭破了点儿皮。谢天谢地,吉人自有天相。果真是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啊!.大哥默默地背着父亲一步一个台阶地回家,其余人默默地跟在后边。父亲醉了,累了,沉沉地睡去。多少年过去了,那万分惊险的一幕仍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处在惊恐之中。从那时起,我开始独自虔诚地祈祷,求上苍保佑父母长寿。当时,幼稚的我,祈求的心愿是父母都能活到500岁。
        清贫,洁白朴素的生活中,天伦之乐,是我们最珍贵的拥有。父母慈爱,儿女孝顺,兄弟姐妹和和睦睦,融融泄泄,现在想来,那可真是我一生中千金难买的日子呀!当年情状,可从我先后写给旧居的两首诗中略见一斑:
         其一:
       
驻足旧居独怆然,忍将旧梦付前川。
       父兄筚辂开基业,子弟柏舟过九渊。
       茅屋曾温飞雪夜,蓬门不拒艳阳天!
       屈身叩别重回首,日月骎骎六十年。
       其二:
       
旧居人去旧墟留,倒转光阴六十秋。
       并茂椿萱冬令暖,齐荣棠棣笑言柔。椿萱“指父母,棠棣“指弟兄
       频临霾雾千重夜,共济风波一叶舟。
       
回首残垣衰草处,不禁酸泪溢双眸。 
      “茅屋”“蓬门”中,有我最香甜的旧梦;并茂“齐荣“时,是我最温暖的回忆。那三间低矮的小屋,那屋前狭窄的小院,盛满了全家人甘苦与共的日月星辰。任凭风波起,共济一叶舟。
       后来的“四清”清政治、清经济、 清思想、清组织)运动是文革的前奏。当时,大哥已是中共党员,成了矿上独当一面的基层干部,组织上决定提拔重用并已完成了提职前的学习培训。不巧的是正赶上了“清组织”。组织上派人到原籍调查家庭情况,真是平地风波,原籍有人作祟,诬告父亲家庭成分是地主(其实土改时明确划为中农),逃亡到山西,属于逃亡地主。一夜间,厄运再次卷土重来,父亲成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大哥成了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不仅丢了党籍,而且被免了职务。不由分说,不容分辩,只能“老实交代”。一人蒙冤,全家受害。从此,家庭成了革命群众监督的反动堡垒,父母成了街道批判斗争的对象。后来,文革开始后不久,父母就被遣返原籍(五个月后又返回)。面对这一切接踵而来的变故,父亲都泰然处之,从容应对。他没有忘记,离开故土的伤痛。他明白,这是又有人在拿旧题新做,无中生有,造谣生事。但他心里踏实,他自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自知从未做过亏心事,自信浑水终有澄清的一天。他像一个很有耐心的观众,冷静地观看着一场场闹剧的上演,和母亲一道,从容地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有时,为了满足革命群众的需要,他也能把伟大领袖近万字的“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生活艰难而有序地继续,尽管我们的头顶阴云密布。
        事情不久就真相大白了。始作俑者,是原籍与父亲同辈(同一个曾祖父)的一个族人,我应称之为“四叔”。他的家业早已在土改前败光(吸大烟),成了名副其实的贫雇农。“四清”开始前,他已名正言顺地担任了村长兼村党支部书记。他对父亲和同发哥的举家迁往山西,先是羡慕,后生忌恨,处心积虑,耿耿于怀。尤其是对同发哥,他仍断定作为一门长孙,他手中肯定还藏有银钱。于是,他利用职务之便,无中生有,捏造材料,不断寄往同发哥和我大哥的工作单位,一会儿说,从老宅炕洞里搜出了手榴弹,一会儿又说,从烟囱里搜出了枪支。为了显示黑材料的真实性,他用他自己的两个名字(正名和别名)化身为两个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村支书,或交替或共同署名盖章,不断地提供证明材料。用心歹毒,手段卑劣。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从此,我们就坠入了阶级斗争的深渊,百口莫辩,孤掌难鸣。
       1966年秋,父母和同发哥嫂带着他们的小儿子分别被遣返原籍。集生杀予夺大权于一生的“四叔”一见到久违的父亲就满脸堆笑,说:“老三,你回来就好,
叶落归根嘛!你不用怕没你啥事儿,先住下,缺什么东西,只管张嘴”。他安排父母住进离村三里远的庄子上的一间闲置的破屋子(属于自家的三间平房早已被大队占用)。而他对同发哥嫂的态度可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数月之后的腊月二十六,我带着山西太原白家庄派出所签发的准迁证(父亲不属戴帽地主,且年事已高,允许父母再迁回旧居地)赶回原籍,准备接父母回太原。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回故籍。费尽周折,瞒过“四叔”,三天内办完了粮食转移手续。机不可失,事不宜迟,走为上策。亏得天赐良机,趁着“四叔”外出开会的空隙,我们立即行动,就在大年三十清晨,父亲先行,我背着行李,护送母亲随后,沿着陡峭山路,一路走走歇歇,通过道道关卡,行二十八里,直到天色向晚才走到大姐家,心惊肉跳地住了一夜。早晨起来,只见万山披素,一夜间大雪封了山,断了追“兵”(红卫兵)来路。感谢苍天多护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大年初一到二姐家,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那时,春节国家机关单位只放三天假,等到正月初四,我翻山越岭三十多里,到地区工委办理完户口回迁手续,正月初五,我和父母火速离开河北平山,一路顺风,平安返回了山西太原。
        而同发哥一回村就受到严格控制,之后,历经批斗,受尽酷刑,多次命悬一线。三年后的年关前夕,同发嫂受尽折磨,惨死村公所,弃尸冰窟。同发哥带着幼子,苦苦熬了十四年,九死一生,苦不堪言,直到1980年冤案平反才得以回到太原。唯一可告慰的是那个曾一手遮天,丧尽天良的“四叔”,他在逼死了同发嫂之后不久,又逼死了一条人命,引起了平山县革委会的注意,于是派工作组进村调查。他自知罪孽深重,躲入山林,几天后,自缢身亡。“积恶之家必有余殃”,报应果真不爽。这个心狠手辣,作恶多端,为害一方的恶人死有余辜。
        父母和我的兄长姐妹历尽艰危,终于又度过了一次劫难。而今回首,峥嵘险巇,实难尽述。值得庆幸的一点是,父亲看到了“四人帮”的覆灭。然而,从1964年“四清”蒙冤落难到1979年改正平反,已过了漫长的十五个年头。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五年呢?父亲在得到平反的前两年就遽然长逝,他把平安和念留给了我们,撒手远去。岁月无情,往事尘封,远矣久矣,遗憾无穷!
        遥想当年,我有兄长姐妹一行七人,承欢父母膝下。父亲认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遭逢末世,家道贫寒。大姐二姐早嫁原籍,大哥二哥从小打柴放牛,无缘学业,未及成年就为养家糊口,参加了工作,。三姐也只上到小学。只有我和妹妹赶上了上学读书的时光。我在大饥荒时期家境十分艰难的情况下读完小学、初中。我想继续读书的愿望得到了全家人、特别是父亲的的支持。1963年,我有幸考上了太原十中(那年山西省初升高的录取率不足5%),父母和兄长决定继续供我上学。我成了家中学历最高的人。但我知道,全家八口人(有了大嫂)的生活重担压在大哥肩头,我的求学是以全家人更加贫寒困苦的生活为代价换来的。父亲常说“穷家富路”,每个月,他都会提前把学习和生活的费用,优先足量地给我,担心我出门在外吃苦挨饿。我想,在我的身上,一定寄托着父母兄长和全家人殷切的希冀。每念及此,我的心就无法平静,久而愈烈。父母恩重,兄长情浓,愧我一生,碌碌无成!留下了难以平复的歉疚和无法弥补的缺憾。
        1970年我从乡下返城下井,终于能自食其力了。大哥大嫂搬入了离家不远的新居,二哥婚后住几十里外的乡下,三姐和小妹也已先后嫁人,父母与我仍留在旧居共同生活。两年后我也成婚,次年生子,又三年再生一子,我们组成了一个新的六口之家。我也像大哥当年一样,把每月的工资一分不留的全数交给父亲,由他和母亲一块安排一家人的生活用度。1974年九月,我在井下负伤休息期间,适逢矿区西山二中急需教师,三姐帮我费尽周折,调入了学校任教。那时文革已进入后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万万岁”的口号不绝于耳,生活仍在艰难地进行。
        
父亲日渐衰老了,白发苍苍,尽管精神显得还是那么矍铄。操劳了一辈子,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年过七旬,他开始感叹人生的“五年六月七日八时”,身子闲了,心却闲不下来。他的话语越来越多,他把喻世、警世、醒世的由衷之言,翻来复去地讲给我们听,这让长时挣扎在困境中而对前途绝望的我,感到心烦意乱。有时,忍不住,就当着他的面就发起脾气来。有一次,为了发泄胸中的苦闷,情急之下,我竟打碎了墙上的镜框。父亲见此情状,终于不吱声了,他平静地看着我怒气冲冲的样子,眼神依旧那么清澈、睿智,温和。他用沉默表达了对他娇惯的儿子的理解和宽容。但是,只过了一宿,他就照例又打开了话匣子,我的任性终究抵不过父亲的任性。
       那时,我竟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我 年迈的父亲已经来日无多。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除了他的儿女,世上还能有谁能够理解、抚慰他晚年内心深处的孤独、寂寞和悲
凉呢?这个混沌的世界实在欠他的太多了!包括他的儿女。我,作为厮守在他身边的、他最疼爱的儿子,本来是有这个上天赐予的报恩于万一的义务和机会的呀!我却没能做好, 留下了终身的缺憾!尤其是在他诀别尘世之际,我竟然恰恰不在他的身边!慈父遽去,天隔九重,怎不让我肝肠寸断,心如齑粉!我常常想,我一定是让最疼爱我的父亲失望了,所以他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他让我再也听不到他不厌其烦的训诫了。父亲的突然离去,让我发现,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痛悔!追悔!忏悔!无济,无助,无补。.
       父亲离去已经三十七个年头了。如今他的小儿子也已年届七旬。 有时,深夜无眠,想起父亲,泪流  。   
     “ 又是一年”“芳草”就要“绿”、“杏花”就要“红”了。 恍惚间,父亲又伴我回到了我的童年。又要过年了,他带我到白家庄解放街澡堂去洗澡。澡堂里,热气腾腾,洗澡的人多极了。当我脱光了衣服,刚刚赤着脚怯怯地走到热水池边时,父亲已经站在齐腰深的水池中了。忽然间,澡堂里腾起一阵哄堂大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父亲身上,只有父亲一个人感到莫名其妙。我看到父亲站在水池的中央,头上仍戴着他那顶分外显眼旧毡帽,也笑了起来。霎时,父亲就明白了一切,他也忍不住开怀地笑出了声,脸色红红的,顺手把帽子扔给了我。
       ............
       又是除夕了,如果父亲在,正该是他命笔挥毫的时候了。
远去的父亲啊,安息吧,你的 “精气神”早已灌注到儿女的心田。高山景行,德范长存,泽被后世,遗爱子孙。
       
         
                                                                                     成稿于2015 、2、18  农历腊月三十
      
        
 
           












文章评论

山之子

您父亲的一生虽没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业,但也同样是辉煌成功的。因为他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忍受着各种各样的痛苦和折磨,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的巨大责任,用自己的全部来呵护和维糸着整个家庭,并将所有儿女抚养成人,出类拔萃,我为您有这样的父亲感到幸福和自豪。看过这篇我不由地联想起了您去年路过老家旧宅时的那首诗,原来情感在于此啊!

牛牛

害人者必有天报,天不害人。为人者自有良心,心正不怕邪恶。可怜老人家的一生,敬佩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