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說文學
手机日志
金心蘭
归隐和入世构成了中国文人世界里一种非常奇特的纠缠,如果用这个来解释曹操,他也一直在不断地放下和复出。这种人懂得什么叫作下野,也懂得怎么去玩,本身就分裂成了两个部分,在进退之间游刃有余。从文学的角度看,这是一个精彩的时代,文学和美术都一定是从人的解放开始的。
不同生命经验的对话
我中学时代读《三国演义》,读到后来爸爸不准我读,因为学校功课因此搞得一塌糊涂。年纪大了我就和他讲,功课很好是一种好,功课不好也是一种好。《三国演义》打开了我的世界,让我着迷于这些有趣的人,不同的人。每个人都有完成自我的方式,这个方式绝对是别人无法取代的,所以就没有输赢。从狭隘的角度看,曹丕赢了,曹植输了,因为曹丕做了皇帝,娶了甄妃,可是曹植写了《洛神赋》,他真的失恋了,真的失去了这个女人吗?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他比娶到这个女子更幸福。如果从狭隘的角度看,这样不是很阿Q 吗?你没有得到你还欣赏?可是把嫉妒转成羡慕,就是真正的美学态度。
魏晋时代已经有了对生命的欣赏。所有征战的三国英雄,他们是敌人,可是也彼此欣赏。我相信诸葛亮一定很欣赏司马懿,司马懿也很欣赏诸葛亮。输赢之间其实只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其实所有的结局都一样,那就是死亡,这是生命的本质。
俄国在十九世纪时出现了“虚无主义”流派,屠格涅夫的小说被称为“虚无主义”,但这并不是我们在世俗里讲的虚无。世俗里的虚无,是说这个人什么事都不做,可是美学上讲的虚无,是说他认识到了生命的本质,但这并不影响他参与生活的积极性。比如佛经里讲“色即是空”,如果大家读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就会知道他讲的并不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而是说眼睛看到的叫色,耳朵听到的叫声,鼻子闻到的叫香,舌头尝到的叫味,皮肤感觉到的叫触,所有我们感官感觉到的世界都是空的,有一天它们都会不复存在,因为物质的东西会形成,会持续,可是也会坏,会空,即“成住坏空”。可是佛经又讲“空即是色”,是说你虽然认识到生命本质是空的,最后什么都没有,可是现在都是存在的,现在你眼睛看到的、耳朵听见的、鼻子闻到的、嘴巴里感觉到的、身体触碰到的,都是存在的。人要从虚无当中感觉到这些感官的重要。这不刚好是曹操的美学吗?一部分感觉到“忧思难忘”,色即是空;可是还有一部分是“天下归心”,空即是色。
魏晋时期的很多人都有这种特性,他会从生命的角度去思考。陶渊明为什么写《归去来兮辞》?因为他在做官,可是又想退隐,其实本质上是两个“我”之间的斗争。他要没做过官就不会写《归去来兮辞》。我们今天可能误解了陶渊明,认为他是隐士,但其实他是参与过官场、很了解政治的人,所以才对归隐有这么大的向往。注意一下,谁在读《桃花源记》?谁在读《归去来兮辞》?全是中国古代的文人,全是那些做官做得不快乐的人。每天都跟自己说“归去来兮”,可是真正回去的没几个。赵孟做到了一品官,可是他也有另外一个世界,也写《归去来兮辞》。他赢了现世,赢了政治,可是输掉了美学,所以他要弥补那个部分。
凡是能够把自然、隐士、心灵的美学修得很好的人,其实常常是在政治里混得很深的人。真正的隐士就隐了,没必要去写东西,因为他已经用行为完成了隐居的理想。苏东坡也是,他从来没有隐居过,只是一直被贬谪而已,可是贬谪的时候也还是在做官。他被流放,复出,又被流放,又复出,起起伏伏,对退隐的特别向往,总想有一天脱离政治,可是直到六十四岁去世时还在其中。
显然,归隐和入世构成了中国文人世界里一种非常奇特的纠缠,如果用这个来解释曹操,他也一直在不断地放下和复出。这种人懂得什么叫作下野,也懂得怎么去玩,本身就分裂成了两个部分,在进退之间游刃有余。从文学的角度看,这是一个精彩的时代,文学和美术都一定是从人的解放开始的。
三国时代的精彩是对话特别多,各种不同的生命经验在三国产生了有趣的对话关系,很迷人。他们每个人都是历史上不可替代的符号,我们身上可能都有他们的东西,无法不用好坏来判别。这是只有三国才能提供给我们的丰富。
质朴的情感呐喊
为什么西汉一直保有朴实的民间个性?这与它的政治传统有关。这些皇帝都不是文人出身,谈不上优雅。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是太学生,所以东汉的性格就很不同,人都忧郁得要命,整天在谈生命的忧伤。太学生开国,整个文化里面有一种优雅、感伤、唯美,可是西汉却是以野性和朴实作为文化的主调。
我选了三首东汉时期的诗,它们从文学性上来讲可能没有什么,但有着强烈的民间色彩。比如这首《公无渡河》: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我为什么要选这一首?因为四言是 《诗经》的结构,是非常民间化的,汉代的文人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实验期,可是民间还保有《诗经》的某种规则。
“公无渡河”是说没有渡口、没有船,你不应该渡河的。可是“公竟渡河”,这首诗换的字非常少,只是将“无”改成“竟”,可是结果是绝望,本来不可以做,可是你做了。这可能是一个发疯的男子投河而死,妻子赶到江边,捶胸顿足唱出来的四句好像疯子的歌声。这歌声里有一种简单的情感,不是文人创作可以替代的。
民间的声音和文字不一定有特别的意义,只是很直接的情感呐喊,因为民间的文字能力和语言能力都非常有限,没有太多的修饰。可是我最羡慕的诗是《公无渡河》这种,它可以完全不管形式,没有押韵、对仗、叠句,就是这么直接,只是不想让自己的丈夫死掉。
我读诗时常会想到画面,想到故事。我一九七六年去太平山时,太平山还没有开放,我们从罗东坐运柴车上去,沿着颠簸的河床走,蹲在柴车上不敢坐下,因为坐下的话整个脊椎骨都会被颠碎,只能一直用手撑着身体。一个多小时后到了太平山下,我们开始步行,看到翠峰湖,非常漂亮,现在已经开发了,很难看,不必去了。那时候还有蹦蹦车,人很少,只有伐木工人和老兵——就是那种十六七岁时被抓来的老兵。
有一个老兵娶了一个智障老婆,两个人都五十多岁了,脸都有点邋遢。我们在那里住的时间比较长,因为是跟台大的城乡所去太平山调查。那个老兵就坐在那里,眼睛红红的,不像人,更像野兽,一直捶胸顿足,叫个不停,那声音像被毒打的狗发出的号叫。旁边的人告诉我,老兵的智障老婆失踪了,之前她就常常失踪,因为找不着路,七天后发现时,人已经死了,然后老兵就一直这样号叫。
我每次读到《公无渡河》,眼前就会呈现出那个老兵的画面。他和太太之间大概不是爱情,也不是婚姻,就是一个生命一直和另一个生命在一起,其中一个生命忽然消失了,剩下的这一个就会崩溃。作家老鬼写过一本小说叫《血色黄昏》,里面讲他们在内蒙古插队的时候,有一次杀牛,那天晚上,他们的蒙古包外有六十只牛围着那摊血一直叫,怎么赶都赶不走。其实《公无渡河》表达的就是这种情感。民间说那是一个狂夫渡河而死,妻子赶到河边时叫出来的声音,即“民间的呐喊”。
今天我们可能会把这首歌删掉,因为不够优雅,可是汉朝的乐府却把它保留下来了。民间的生命力有一部分真的有点野蛮,但在文学里,这种粗朴的力量非常重要。
南越王墓出土的文物曾在台湾的“故宫博物院”展览,其中有用绿釉陶捏出来的猪圈,一只很大的母猪周围有很多小猪在吃奶。民间最大的希望就是富足和稳定,猪的繁殖和民间的状况有很大关系。这件作品很有趣,猪圈旁边会安排一个人,在那里探头看看猪是不是长大了,或者小猪是不是在吃奶。我去乡下的时候,看到那里的老伯伯也总是没事就去看他的鸭子或猪,这是非常贴近农业的情感。这种情感,直接导致了汉代的稳定性美学。
把猪圈做成艺术品实在是很奇怪,它不美,也不高贵,可是汉代的艺术品竟然大量呈现这样的主题。这种民间性是我们了解汉代文学的重要基础,今天所有华人世界的农业生活还是如此。所以一般的老百姓会觉得汉朝很亲切,两千多年来好像没有太大的改变。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