踽踽风中过客

    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芒果的东西是四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全国人民好像都被打了鸡血。某年盛夏，有一天村里得到通知，说伟大领袖M主席热爱人民，外国友人送来一种叫做“芒果”的东西，他老人家舍不得吃，送给战斗在全国广大工业和农业战线上的革命同志。那个叫做“芒果”的东西当天从县城送到公社（现在都改称乡镇了），公社要求全社各村社员、男女老幼都要到社里瞻仰。

    不知道“芒果”是啥东西，难得看热闹，于是一大早跟着大人赶大集一样到公社去了，到了一看，嚯!人山人海的，比大集可热闹多了。在公社通往县城的公路两旁，各村按指定的区域集合等待。但见人头攒动、彩旗飘飘，广播喇叭男女播音员轮番用亢奋、激动的语调播报关于芒果这件事情的来历极其对中国和世界革命事业的深远影响和重大历史意义，直到临近中午，广播喇叭说：“伟大领袖M主席送给我们广大贫下中农的珍贵礼物到了，请各村广大贫下中农和社员同志们保持秩序，准备迎接。”不一会，只见一辆解放卡车从县城方向徐徐开来，车头披着大红花，车厢两侧是两排威风凛凛、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正中间两人捧着一个玻璃盒子，玻璃盒里隐隐约约有一枚水果样的东西，据说那就是M主席送给贫下中农的芒果。

    自卡车出现在视野中开始，守候在公路两旁的人群顿时锣鼓齐鸣、彩旗乱舞、山呼万岁（开始是有人站在高处领呼：伟大领袖M主席万岁！底下跟着齐呼：M主席万岁！M主席万岁！领呼高呼伟大领袖M主席万寿无疆！底下跟着高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到后来就一叠声地重复：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人们群情激奋、呐喊声震耳欲聋。那个情景在我少年的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几十年历历在目。当天载有圣果的卡车在接受乡亲们的瞻仰之后并未停留，而是直接驶往别的公社去了。哦！敢情那东西远远地看一眼就算送啊?至于最后一站到底是哪、最后又是哪位贫下中农有幸能够品尝和享用不得而知，心里虽然疑惑，但不能问。

    这个疑惑，一惑就是四十多年。

    漂泊缅国，身居芒果城，于是又勾起了当年那段芒果的记忆，何以芒果也疯狂？于是查阅资料，终于大致清楚了关于那个芒果的来龙去脉。

    经查，1968年8月7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有如下报道：

   “最大关怀最大信任最大支持最大鼓舞
    我们的伟大领袖M主席永远和群众心连心
    M主席把外国朋友赠送的珍贵礼物转送给首都工农XXX思想宣传队”

    报道充满激情地写道：“这不仅是对首都工农XXX思想宣传队的最大关怀，最大信任，最大支持，也是对正在以M主席为首、L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领导下团结战斗的全国工人阶级和广大工农兵群众的最大鼓舞，最大关怀，最大教育，最大鞭策！”“当M主席向首都工农XXX思想宣传队赠送芒果的特大喜讯传到清华园的时候，人们立即聚集到伟大领袖M主席赠送的礼物周围，热烈欢呼，纵情歌唱。他们热泪盈眶，一遍又一遍衷心地祝愿我们最敬爱的伟大领袖M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他们纷纷向自己所在的单位打电话，传颂这一特大喜讯，并且连夜举行各种庆祝活动，冒雨到中南海报喜，向伟大领袖M主席表达他们的赤胆忠心……” 

    其实，那不过是一位难得的友好国家外交官送给我们国家领导人的再普通不过的一枚水果。当领袖决意将其转送给他所有的人民的时候就已不再是普通的馈赠，起码成了圣物这个结果是外国友人始料不及的。

    据熟悉那段历史的人考证，伟大领袖本人并不喜欢芒果，此前有人送芒果他老人家都是毫无例外地转送给身边的工作人员或其他领导人。另外，当时并无特别的保鲜技术，大夏天的，那个芒果放不了几天就会腐败，但何以在全国周游嘚瑟了几个月？那是因为展现在全国人民面前的圣果统统都是塑料仿制品，没成想举国欢腾、一睹为荣挺神圣一件事，却连载体都是假的。

    一枚小小的水果，全国人民居然为之顶礼膜拜，就算佛教徒对佛舍利之虔诚也远不能及，而我们一边信徒般膜拜、一边却不容置疑地说自己是唯物主义者。近两年时常看到网上有人讥笑某邻国祖孙三代统治下其国人的愚昧和癫狂，岂不知该国的这些行径要放在我朝四十多年前那只能算是小儿科。我想，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对生活中的许多荒唐、荒诞应多了一些怜悯，而不再单单是轻蔑。

    德耶，芒果之城，城里的马路至今没有信号灯、也没有斑马线、行人和马车、牛车、自行车以及偶尔经过的汽车混行。城里最好的建筑是寺庙，晨起散步，透过绿茵婆娑的芒果树，此起彼伏的诵经声如炊烟一样氤氲在市井中的每个角落，在这个国度，佛教徒除了出家人，不管男女一生都必须有出家的经历，宗教对世俗的作用就像春雨荡涤附着屋檐的微尘，人们该吃肉时吃肉、该出家时出家，佛教本身就是生活，态度先于修行，用不着甚嚣尘上、更不必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