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枕套

   接到电话的时候，正是阳光充足的午后。这一下午的时光，谢东亭都在学校操场的水泥球案上眯眼静坐。恰 

是暑假，偌大的操场，白天也很安静。只听得见墙外过往车辆的声响，还有风声，他喜欢一个人享受这份与世隔

绝般的安宁。这个暑假，给了他很多闲暇和随意的时候，可以望着地上一朵花或者天上一片云长久的发呆。有时

也会回忆过去，悄无声息的沉浸在过往的记忆长河中，忧伤或是自省，比如说，那些流逝的时光、一些错过的机

遇，还有——一些个自己喜欢过的人。

   昔日的班长吴中路，依旧是急急火火的性子，在电话里匆匆的说：明天，城西十里铺休闲农庄，高中同学聚

会，请按时参加！谢东亭欲要再问，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说实话，同学聚会谢东亭是不情愿参加的。前些年带了呼小渡去古城咸宁参加师范的校友聚会，同学里混的

好的，已是官至泾河县副县长，带了司机和霸道车；一般些的，也是校长主任，可以不皱眉头的花钱。回来的客

车上，呼小渡便在眉眼里有了轻看自己的意思，渐渐地就在日常琐屑中和谢东亭较劲，言语里夹了风带了雨，日

子便日益过得艰难。去年春节前，两人都到了隐忍的极限，便择了日子做了了断。谢东亭算是清明的人，不显山

水，不露声色，依旧默默地教书育人。只是待到了夜晚，风烟俱净时，也会悲从中来，颓废与绝望会混合了夜色，

将他深深的掩埋。

   仰望天空，看天高处云舒云卷，云朵一会儿集结成巍然大山，一会儿飘散成缕缕薄烟。阳光明亮，人和万物

距离就特别的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把云彩捉住了似的。思索再三，谢东亭鼓励自己，还是去吧！

   出了小城，一路向西，撇开大路，车子拐进一条树木葱茏的乡村小路，绿荫深处，露出青瓦如鳞的屋脊。近

了再看，是三五汪碧塘，七八处草亭，数十间农舍，都被树木簇拥包裹了，清气袅袅，端的是清净身心的好去处。

下了车子，立足处有豆藤爬满了篱笆，下面的花结了豆荚，上面的花白蝶一般呼啦着继续的开，田野上的风随意

就在肩头襟上栖了，有泥土的气息，有阳光的味道。小径旁的月季被风拂了，更是娇艳的粉，透亮的红。放眼望

去，周遭皆是散文的意境。

   时间尚早，吴中路说是许多人还在路上，让早到的人自便，先四处走走，休闲消受，有人便欢呼叫喊着去打

牌。谢东亭心里泼烦，在池塘边看了一会儿鱼嬉，便沿了青石铺就的小径走入树木深处。小径尽头，是一泓缓缓

流泻的水。水上，用原始的木板铺了桥面，桥墩是几个粗壮的树桩，围生着灌木或水草。过了木桥，是一处草亭，

四周用竹帘围了。里面隐约站了个女子，是紫色的背影。

   谢东亭无意打扰，便在门口站了。看到一杯清茶静静地立在乳白色方桌上，透明的玻璃杯有着圆润的曲线，

映衬得背身而立的女子更多了数份的楚楚动人。谢东亭转身要走，女子却侧过脸来，俩人都惊咦一声。风此时恰

如其分的掀帘而入，陈小诗的几缕发丝就在他眼前柔软的晃着。谢东亭心里不由感叹，在光阴素手的梳理下，本

应“朱颜辞镜花辞树”的陈小诗却依然肩头圆润，眉眼干净，微笑里似乎存贮了一季的阳光。

      “你还好吧？”谢东亭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自己的突兀冒然。

    “还好，最难的时候总算过去了。可是，一个人最美好的时光也被耗尽了。”陈小诗幽幽的说:“有时候觉

 得自己活得很迷惘，到手的原来却不是最初想要的。”

    谢东亭知道陈小诗这些年生意做得好，挣了大钱，却一时想不透这句话的含义，不敢接话，只是顺了她的

 目光望去。亭子西面种了一小片薰衣草，此时花开得正好，将天色地光都染成了紫色。花茎蓬勃，花朵却小，

 小的精致，小的活泼，紫色中带着点白粉，这种颜色的搭配是一种素净的美，它们在阳光下静静地生长着，有

 风轻抚过时，似乎可以瞧见一些个美丽而清孤的灵魂，悠然地走过前世今生。俩人看着，一时都心里温温的，

 软软的。

    吃饭时，借了酒，吴中路说起高中时大家的事情，说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曾经青涩稚嫩的秘密。

 被点到了，有人就赤了颜面，举了杯高喊，喝酒喝酒；皮糙肉厚的便咧嘴大笑，说是后悔当初腿软手不硬，失

 了机会，要不坐在身边的就是自家婆娘，挨身坐的女人便端了酒，从男人的领口里灌下去，数桌人就嘎嘎的笑。

 有人就提起谢东亭冒雨行了二十多里山路去陈家河看陈小诗，大家便起哄，谢东亭仰头喝酒时，从杯底看见陈

 小诗脸腮泛红，眸子润润的亮。有人兜里手机连声的响，掏出看了，疾疾的跑出亭外去说话，吴中路就告诫大

 家：不要让你的女人有蓝颜，蓝着蓝着你就绿了；不要让你的男人有红颜，红着红着你就黄了。一伙人不由就

 笑得东倒西歪。

   待到点主食，大家都要了各自喜欢的。不等谢东亭开口，陈小诗替他点了饺子，说是今日立秋，按小城的

习俗是要吃饺子的。男人都叹息说小诗偏心，说早知今日，当初自己爬也要爬到陈家河去的。他们却不知，陈

小诗过得最艰难的时候，男人失了小城的工作，在西京城里修车打工，她自己带了两岁的女儿，在南郊八里村

一带摆摊买过酸菜凉鱼，谢东亭是第一个从小城里奔去看望她的人。

    阳光洒遍在谢东亭目光能及的角角落落，是不曾改变炙热的温度，一切似乎都不曾改变。细看花木，花瓣

 叶缘都有了细微的干枯泛黄，陈小诗这一声立秋，就把夏天隔在了昨天。

    傍晚的时候，天忽然阴沉了，一阵风过，竟然簌簌的落起了小雨。女人惦记着孩子，急的在亭子里团团打

 转，不时伸手去探看雨的大小，男人却都孩子般的叫喊起来，说是可以彻夜的打牌了。也许酒喝浓了，俩人又

 先后到临了薰衣草的亭子，草木扶疏的阴影里，陈小诗一声轻吟，便钻进了谢东亭的臂间。多半年不近女子，

 谢东亭手脚硬僵，任她如水荡漾，如云起伏，却不敢用力紧抱。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就从陈小诗肩头掠过去，

 这片明丽的薰衣草因了雨水的湿润，紫蓝的花色渐渐变得氤氲朦胧起来，在夜色里，似乎浮动着一团绛紫色的

 云雾。

    手包里的电话猛然响了，陈小诗伸手去接，女儿在电话的问她几时回来，她和爸爸要等她回来才肯睡觉。

 陈小诗让女儿好好睡觉，说今夜有雨，估计是回不去了。谢东亭听到小女孩水灵灵的声音，酒就醒了，忙撤了

 双手，扶着陈小诗在椅子上坐了。待陈小诗放下电话，谢东亭已在雨中的木桥上站了。她双手抱肩，尚能感到

 他给的温暖，此境一逝，此情一凉，又是咫尺天涯，不由就冷了半边身子。

    谢东亭联系了车子，将陈小诗送到她居住的小区门口。陈小诗伸出手臂，想要抱一下谢东亭，谢东亭却伸

 出手，握了她一下便放开了。下了车子，陈小诗俯下身子说话，隔了玻璃谢东亭听得模糊，便下了窗，侧脸去

 听，却不防被陈小诗一口咬住了耳朵，待他感觉出疼痛来，陈小诗已快步进了大门。

    谢东亭走在小雨里，手机接了条信息，只有“立秋，天凉，保重”几个字，是陈小诗发的；谢东亭回了句

 “你也是”，便关了手机。

     小城的夜晚空寂而宁静，只有昭仁寺大殿檐角上铁黑的风铃在风雨里不时发出几声脆响。一场小雨，竟瞬

  间让这个西北小城有了“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的味道，谢东亭就想，人的一生，也许就是由许多小的改

  变连接排列成的，活得高低好坏都无所谓，能够无悔无愧、心安理得就很好了。路灯下，看到街头的梧桐叶子

  上反射着素白的光泽，谢东亭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安详和满足，行走在这一溜被街灯照亮的路上，他仿佛就走

  在童年那些纯洁美丽的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