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枕套

 看头顶的云层厚起来，四方天色阴沉起来，北风像淘气的孩子，在田野和村庄里东走西串，从这家拿出几张孩子的书纸，从那家扯下几根鸡的羽毛，父母亲就说：这雪就要来了。于是，全家都动员起来，将田间地头的能吃的果实、能烧的秸秆、能用的藤蔓都收进村庄，堆在房前屋后，院里院外。实实在在的收成，就在身边，就在手中，风刮不走，雪埋不了，连做梦都是踏实的。

 正是夜长时节，农人的梦很沉。窗外的雪已落了多时，仍没有人察觉。夜很安静，只有风在呼啸，雪花从黑暗空蒙中落下来，开始是零星的，逮一片搓开来，散发出泥土的气息；眼看着就多了、浓了，蝴蝶般大小，纷纷扬扬，漫天遍野。早上起来，棉衣冰冷得像盔甲，透过窗一看，院子里已铺了数寸来厚，雪仍在四平八稳地下着，看不出一点停歇的迹象。有些干朽的树枝承不住雪的重，突然就折断了，在空气里传出去一两声脆响。有人有缓不得的事情要出远门，女人在灶上荷包鸡蛋，孩子惺忪着眼睛，挤在窗前看父亲在院子里的雪上来回的走。走了一人，清冷了一家，比起风雪夜归人，风雪的拂晓出门离乡则有着更为浓郁的依恋和悲凉。
     大地上布满了村庄，就像夏夜村里的打麦场上坐满了人。一场雪，就能把所有的记忆敲醒，就能把所有的沧桑回味。雪里的村庄是安静的一团，但每个人家的墙缝里都藏着故事，村庄在一场又一场的雪里，轮回着高低胖瘦；在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里，演绎着生死悲喜。村庄里的雪，除了有妙曼的身姿、娇俏的容颜，它们的眼睛也是雪亮的，村子里的大事小事都瞒不过它。譬如：谁家的男人最早起来披了棉衣扫雪，谁家的女人起得晚了把尿盆藏在了炕洞里；谁家的男人摸黑爬在刘寡妇的窗子外面偷窥，谁家的女人背着男人在灯下给青梅竹马的他做了一双棉鞋；谁家的炊烟升起的最早，谁家的公鸡带头打鸣报晓，谁家的院子里落了几只饥肠辘辘的麻雀，甚至年迈的疙瘩爷跪在院子里，对天磕了三个头，然后抓了一把雪，融在嘴里慢慢品尝着雪的味道和清香，这些事它都清清楚楚，没有不知道的。

 村庄空旷，农人热情，喜欢接纳，这雪也不客气，先是小雪，羞羞答答的下；接了就是中雪，专择了天黑的夜间下；到后来就是大雪，不分时段，不分昼夜，率性而布，随兴而为。接连几场雪，道路拥塞，难以出行，村庄里就格外的悠闲满足。女人会将几样家常菜式，不厌其烦的做，男人孩子也不厌其烦的吃。女人里有手巧的，会在被窝里生豆芽，会用谷物酿黄酒，也会将白萝卜、红萝卜刨成薄片，卷起来，上松下紧，用小指在中间捻几捻，手指间就起了风似的，吹开出几朵玫瑰来，颜色或白或红，都是水润的模样，点缀在盘子边上，一顿普普通通的馒头白粥炒白菜，登时活色生香，日子似乎都在一刹那间明媚起来。

 雪花在地上积攒到半尺厚时，年气浓了，城里打工的农人会候鸟一般回到村子里来。躺在土炕上，母亲就做了拿手的饭菜，给儿女们养身子。身子养好了，心头的沧桑挫折也好得结了疤，心性又高起来，底气又足起来，摩拳擦掌，背了被褥，出去再博一回。来年再回来，有些人就小有成就，有些人依然旧时模样，混的不好的，就借酒浇愁，在雪地上吐出一片斑驳狼藉来。人醉了，村子里几只馋嘴的狗也会跟着醉，一并摊开在雪地里，人醉得满嘴胡话，狗醉得摇头摆尾。这人狗就此结了友谊，人坐了车又要走时，狗就会撵着汽车，跑了一程又一程。

 我最想特意说说月亮，雪后的月亮。小时候，雪后的清早去上学，村庄和天空一样的空旷寒冷，月亮孤零零的挂在西边的天空。我说它像烙饼，城里回来的阿朵却说像煎得酥软澄黄的鸡蛋饼。我就将雪捏成馒头的模样，掰开了，对准月亮，将它夹进去，和阿朵你一口我一口轮换着、咔嚓咔嚓的吃。雪馒头吃完了，月亮仍在天际，你走它也走，清冷着脸看我俩哆嗦着走进教室去。阿朵被父母接回城里前一天，和我在门口的杨树上刻了名字留念想，她在她的名字上面刻了六瓣的雪花，我在我的名字上刻了烙饼样的月亮。如今想想，那么美妙的时候，那么诗意的境界，全然被我的饥饿给破坏了。

 赶上天晴，又赶上了月的中旬，夜间月亮尤其的大，不开灯，眼睛凑近一点，就着月光和雪光几乎能看书。月光漫天洒下来，随了雪地高低起伏，伸展延绵。你再看，觉得那雪不是白昼间的雪了，是一汪白水一方薄纱，似乎随了夜风在晃动摇曳。点了根烟，这烟气被冻得下不了地，直直地向高处飘走。烟气散开的时候，月亮就在烟气里浮游穿行，烟气浓了，月亮就远了模糊了，烟气淡了，月亮就近了清晰了。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牛驴吃夜草的咀嚼声，这时候，天上的月亮就是你的，独独的一个，照的人也是你一个，独独的一人！

 城市里其实也下雪，雪来到城市，就像农人进了城，单薄、瘦弱、浑浊，像是没见过大世面的模样。相比之下，村庄里的每场雪，都能下到数寸厚。最大的雪可以埋没人的膝盖，猪羊愚笨，猛地从圈里冲出来，一下子就陷了进去，只见四肢乱画，首尾乱摆，却走不出寸许的距离。鸡倒好些，愤怒的大鸟一般，振翅一冲，飞了一程，眼前还是不尽的雪，力道用尽了，就直直的掉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面盆大小的雪坑来；就是小些的雪，也会齐了脚踝，走路紧了，雪就会从鞋帮里滑进来，从裤管里攀上来，冰得人直打吸溜。无论大小，这雪从上到下都是表里如一的白，浓稠的白，纯然的白，是对大地对村庄认真负责的白。几场雪后，村庄的旧疤新痕被雪遮盖住了，院落道路被雪洗涤了，尘土脏污被雪吸附了，整个村子像要娶新娘的男人，澄明鲜亮起来。天空蔚蓝成滴，白得有些慌乱的流云偶尔掠过头顶，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接地连天，千里纵横，大地一片白莽莽。

 雪后的阳光是知暖知冷的，一出来，就只往人的心坎里走，心里热得暖融融的，就要感动似的，眼泪就要往外流。许多感情也就是这样，瞧见一个碧空万里的好天气，瞧见一朵花攀在篱笆上倔犟的开，瞧见月光像撒了一地碎银，瞧见父亲脖子里骑着孩子，或者相爱的人对望的眼神，都觉得美，让人感觉到，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也是一件用心的事。拣个阳光充足的土墙角落坐下来，身子底下垫些松软的麦秸，仰脸看一股一股的炊烟升得很稳很慢，老高老高也不散开，像是村庄说给蓝天悠悠的家常。思绪就像眼前这雪，沿着大路，顺着四野，无边无际的蔓延开去，一些原本很棘手的事情，一下子变得简单，一些需要用一生去体验的道理，似乎瞬间被开破，立时有了答案。

 春节过了，积雪渐渐消融，薄了淡了，土地自下而上开始松软，囤里的种子开始窃窃私语，地里的麦苗开始眉目传情。进城的人拎着简单的行李坐着早班车走了，孩子们背着书包去了学校，留守的人上午扛了铁锨锄头去了田地，下午手里执了铁梳子，将牛驴的皮毛梳理得水流光滑，晚上就在灯下，和女人一搭有、一搭无的商量农事和儿女的婚事。村庄开始瘪了，安静甚至死寂了。尽管在背阴的角落偶尔还能看到雪，但所有的人已经在另一个季节的路上了。

 其实这雪并没有走远，只是融成了水，一些存贮在土里泥里，生花长草；一些躲藏在人的心里肺里，一不小心翻腾上来，就会浮动在鼻腔眼角里。更有多愁善感的人，就在纸上写字，写有多少场雪在村庄上飘之类的诗歌，写着写着，抬手一摸，这雪融成的水，淌的满脸满手，袖口衣襟，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