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
命题文字
《儒林外史》中对金陵城黎明前黑暗里的早市做了一番细致而风雅的描绘：“不论你走到哪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单是这一句，就醉了人的心，更有众人通宵达旦的吃酒，吃到曦起月落时分，月光“照耀得牡丹花色越发精神，又有一树大绣球好像一堆白雪”，其中的风雅是极令人向往的，使人忍不住静坐愣神，无限神往起来。
但在我所处的小城的早市上，这黎明前的黑暗里演绎的却是另一番景象。街灯惺忪，没睡醒似的，人就在这昏暗的灯下，急着占地摆摊，你踩了我的菜，我碰翻了你的醋，就有人争吵推搡起来。有刚从乡下来的菜农，半夜就在地里忙乎，身上泥泞不堪，被轰来轰去，半天找不到合适的地儿，于是就将摊摆在电线杆后。收拾停当后，趁着这短暂的时间，男人点支烟泡杯茶吸吸溜溜的受用，女人解开蓬乱的头发，将发卡叼在嘴里，手指沾了凉水抹在发上，眨眼间梳理的顺顺当当。再洗把脸，从衣兜里取出护肤霜数层的抹了，在路灯下仰脸问男人，男人就说：好看，像白癜风，脸白脖子黑----两色儿。女人就恼了：你脸生得好，远看像葫芦没搭架，近看像石斧没安把。噎得男人伸了脖子，喉咙里一哏一哏的，女人就问：怎么的，还想学小母鸡打鸣怎的？边上有瞧热闹的，就轰然一阵笑，笑声里，这黎明的黑退去了，东方天色显出了鱼肚白。
天大亮了，早市上人多了，熙熙攘攘。摆摊的女人看到上班的男女急急匆匆，挖眼抠鼻，边走边整理衣服头发，就在心里生出不屑来。卖鱼的贾三在凉水里捞鱼，冰得收不住鼻涕，就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拭，买鱼的女人眼尖，失声惊叫起来，大伙儿齐刷刷扭头去看，贾三手里抖开的却是婆娘的薄布小短裤，满街人就像这一盆击水的鱼，扑啦啦笑骂开来。贾三就嘴里嘟囔：“起床紧了，黑天黑地的，没看清楚么”。乡下菜农的菜买的飞快，有人就上前去探询，拿起菜一嗅，原来这菜上面满是月光和露水的味道。
城市里的白昼黑夜和季节时令一样，似乎没了多大变化，不用心很难区分。四季都有新鲜的水果和蔬菜，绿叶和鲜花一直占据着住所，街道里有车辆不分黑白的跑，酒楼饭店昼夜开门营业，即使半夜三更去吃饭，一行两溜的门迎也会毫无睡意的齐喊欢迎光临。有时，城管处的人疏忽了，这路灯就与太阳争辉，可以亮到上午十二点。这黎明前的黑暗在乡村可以遮天蔽星，到城市就弱小多了，在街道和楼房之间七拐八弯，在各色的灯光里挪闪躲避，到最后，赢弱得几乎抵不上一方黑布。
早些年下乡，宿住在山村农家。梦里听得一声鸡啼，以为天明了，就匆匆穿衣起床，就着一抹微弱的天光，在村子里一条小径上跑步。越往前跑，越看不清物事了，须臾间，鸡不啼了，犬不吠了，天地又黑暗了回去，心里不由惊惧，抱紧了一棵树不敢动弹。三五根烟的功夫，天色重新发白，才是真正的天亮了。此后，听到第一声鸡叫，会老老实实的呆在被窝里，看房东老汉在灯下架了泥炉燃了柴火熬茶。老汉吭吭的咳嗽，嘴里噙着一尺来长的烟锅，烟袋将阴影投在山墙上，一忽儿大一忽儿小。待到天色大亮，茶熬好了，滤在漆黑的茶缸里，用手指一蘸，能扯出黄亮的丝来，尝过一次，苦涩之极，难以下咽。老汉就笑我：到底是学校出来的娃娃，世上还有比这更苦的东西哩，那就是日子！喝完茶，老汉在衣袋里装几个馒头下地去，到了晚上才见人一身疲惫的归来。
也有出远门的男人，被第一轮鸡叫催醒了，从温柔的被窝里坐起来，盘算一下上路回家至少需要大半个月的时间，心里就踌躇了。回头一看，女人在被窝里用毛茸茸的眼睛看他，在炕上恨恨的砸一拳，复又钻进被窝去，一时风生水起，云横岭斜，闹出另一番动静来。屋子里的黑暗，看不下去了，羞了臊了，白了红了，悄悄地从门缝窗隙里逃逸出去。待俩人一身重水从被窝里再出来，看到太阳隔着窗户撒了一地的金花。男人呀的一声惊叫，急匆匆地上路了；女人靠在门框上，将脚尖踮了又踮，看着那背影由大到小，由小到无，消失在路的尽头。回到屋里，炕上被褥凌乱，男人的汗味还在，不由就趴在炕沿捂住嘴哭了，任那些饥肠辘辘的猪鸡在院子里嘶声叫喊。
乡村黎明前的黑暗，是大自然的宽容和慈悲。让身心劳累的人多睡一小会儿，让天地吸收一些夜晚的寒凉，让好梦延长，让缠绵增多。那些偷蛋偷米的老鼠，偷瓜偷果的黄鼠，偷钱偷物的男人，偷情偷心的女人，尽管在黑暗里来去，却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的分明，辨的真切。它却不忍心让这些劣行大白于天下，于是就来一次短暂的掩饰，给一次自省的机会，鼠类没思想，饿了照旧偷吃，人却在提心吊胆之后幡然悔悟，明白了有些事做得，有些事无论如何却是做不得，慢慢就收拢了浑心，端正了德行，人也活得堂堂正正起来。
黎明前的黑暗里，我会准时醒来，这是上学时养成的习惯，一直纠正不过来。有时会看到树木的枝叶映在窗棂上，疏影横斜，颇具意境；有时会看到星光闪烁，月挂西天，静中有动，无中含有，满是禅味；有时会来雨雪，有时会起大风，那些风又拉哨又摇窗，折腾的劲头就像刚出道的歌星，除了嗓子没有到位，浑身上下的功夫都使了出来。
但无论外面如何变幻，这段时光里，家里一定是柔情蜜意的。妻子在厨房准备早餐，小菜白粥的味儿，让心安宁踏实，让胃温暖满足。这段时间，也是儿子睡得最香的时候，有时候睡姿不雅，会半趴半卧，腿脚从被窝里肆意无忌的伸展出来，口鼻间会发出棉花糖一般柔软甜蜜的鼾声来。不眨眼的盯着这小小的人儿看，有时会把自己看出眼泪来。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欢，就伸手去摸儿子的手脚身子，他就会顺了臂膊滚进怀里来，四肢攀附，壁虎似的。将这种感觉揣在怀里，再忙也不觉得累，再累也不觉得苦。
最美的是花开或落雪时节，听了一夜风声，黎明前的黑暗过去后，推开门，眼前一亮，脚已踏在花瓣上了。落英或落雪或粉或白的覆盖了地面，将院子变成了一汪花海。每每遇见这般状况，我总会欣喜地大喊一声：右岸江湖，左岸琴声。然后踩着这些花儿，赳赳昂昂的走出院门，做自己该做的那些琐屑凡俗的事情去。
文章评论
依云暮寒
[em]e163[/em]先发朵小红花以示鼓励.
一杯愁绪
先落座。再拜读。
传说
生物钟很准[em]e128[/em]
兰若尘
喜欢这市井乡村的味道~~~[em]e160[/em]
野旋花
这黎明前的黑暗多么美啊！，有早起忙碌的人们，有女人男人.......有生活的气息，浓浓的，温馨的人间烟火味，写来又那么随意，就像一个人随意的在早市上走了一圈，点点滴滴都是温暖，都让日子那么美好
一叶知秋
写得很棒，赞一个！乡村黎明前的黑暗，是大自然的宽容和慈悲。
绾绾
蓝枕哥哥，我在学俄语，以后同题改写俄文吧。[em]e121[/em]
夏木清笛
那小城的早市，如此活色生香，生动的文字里蕴含了数不尽的幸福味道。那乡村的黎明，如此动情入心，一幅幅画面描摩着日子的酸甜苦辣。一灯如诗，一梦醉人，一字字都是美的意境~~~[em]e160[/em]
水中月
[B][/B] 拜读了。写的很美，读着眼前一幅幅画面铺展开来~[em]e179[/em]
惠儿
蓝枕的笔风和秋雨老师的笔风有些相象，市井生活化的语言，个性化的方言。带着生活厚重与沧桑象一面镜子，映射出一方水土一方人情的生活百态.
悠韵飘逸
一轮红日 冲破云端 滚动着他的激情 在晨光里 晨光的第一缕霞光 顷刻间 被它燃烧 一脸绯红 划破了 晨曦里的黑暗 照亮了双眼 梦从这里开始
了然
呵，娓娓道来的烟火人间后。某一清晨，推开院门，满院的梨花。一声左岸江湖，右岸琴声-人间有味是清欢概莫如此吧。。
惊鸿照影
能遇见这样很原生态也很生活化更如一幅清明上河图般跃然眼前的鲜活文字也是一种幸福。[em]e160[/em]
株株
观察好仔细啊。呵呵呵。。。
落笔天涯
[em]e160[/em] 蓝枕的文字，有着淡淡的茶香。如同我手中刚刚沏好的大麦茶，颜色鲜浓，味道醇正，是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