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枕套

忙碌之余，就有些念亲想家，心想着趁着春色回去走一趟，但始终不能成行。终归是成年人了，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在单位混的也不是很好，有许多约束，还没超脱到说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步。一天心绪浮动时，随手打开了地图，想要看看我的村庄在纸上的模样----我所在省份的地图，活脱脱的一个跪射俑的样子。仔细看下去，自己现处的城市紧挨着西京城，一并挤在这尊俑的肚脐眼上，离我远在偏僻角落里的村庄，其间足有一指长的距离。

我享受着城市的便利和繁华，却在心里厌烦城市的熙攘拥挤，众多的车子和行人让我觉得呼吸不畅，就是做梦也是逼仄的。深夜总是被车笛惊醒了，再无睡意，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家去酣畅的睡一觉，即使做梦，也能做个囫囵连续的。恰巧，清明有长假，我便卷了衣物，逃也似的离开了城市。

通往村庄的路，依旧是一条黄土路，路面被来来往往的车轮碾压的光洁平整，依稀还能看到牛羊在雨天里留下的蹄脚印，一些蚂蚁就在这坑窝里跌跌撞撞、出出进进的爬，路的两边，是无边无际的麦田，春分刚过，麦子起了身，绿袄绿裤的女子一般在风里生姿顾盼。趁着村人不注意，就去他们的地里揪几根葱，拔几撮韭菜，在人家屋檐下偷得一把晒干的红辣椒，还在路边的田埂水渠里剜到了一些苜蓿、荠菜，摘了几朵含苞欲放的桃花。我的瓶子里装满了水，挎包里装满了馒头，脚下踩着坚实的土地，心里踏实亮敞得欲哭欲唱。

路过一些村庄时，我看到一架陈旧的铁犁，斜靠在低矮的院墙上,犁铧上是被岁月晒干了的泥土；看到一些锄头和铁锨，在农人手里挥舞，明晃晃的像被磨亮的月亮；看到一道道陡立的屋脊,挡住了风声，分开了阳光和雨水。走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突然眼前一亮，我看见了我的村庄就像我的文字，散漫的站立在春天的风里。

南边临着一条便道，北面横着一条国道，我的村庄，就像一颗痣，坐落在其间。此时正是胜春天气，放眼望去，天空空旷湛蓝，白色的云朵孩子般游走，桃李杏花开得正好，满目的红黄绯紫。风一来，空中纷纷扬扬，地上落英堆叠，一不留神，鞋尖上就沾满了多汁的花瓣。身心猛地一放松，肩腰腿脚也都酥软了，好几次想着就在路边上绿毯一般的草地上躺了，一睡不起。

这小小的村庄，横亘在这里，虽不起眼，却是秦陇门户、古丝绸之路必经之地，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从它的身边走过路过。曾听祖母讲过，马鸿逵的队伍曾在我的村庄里驻扎，曾祖父那时将生意做到了宁夏青海，熟知塞外风情，有军官就在家里暂住，时局消闲时，就凑在一堆打牌抽烟，关系处得融洽，便在言语里做些暗示规劝，于是驻军也不扰民，只拣大户人家刮些钱财。山西蝗灾时，灾民一路蜂拥而来，村人出钱出粮，在村口搭了粥棚，虽然自己过得不甚丰裕，却也没让路过的人饿着肚子离开。

有位白衣白帽的阿訇走累了，孤单单在村口的黄刺玫树下坐着，后来被父亲带回家来挤在我的土炕上。阿訇行李简单，包里却带了许多书和一盏油灯，说是错过了村庄和旅店，若能找个瓜棚寺庙歇身时，就拿出来点着了照亮。夜晚醒来，我看到阿訇在门槛上清冷的坐着，月光洒了一身。后来我才明白，在外浪迹太久的男人，总会在月明时分，突然怀念起藏在肋骨间的那抹温柔。第二天醒来时，他已经走了，我的枕边放着一本《玉堂字汇》。母亲说父亲说执意不肯收钱，还塞了两个馒头给阿訇，阿訇就取了本书说是送给我的。祖父珍藏的芸居楼版本的《红楼梦》，就是因有了这本书，我才得以贯通着读完。

小学教语文的徐老师，一日在村里吃过派饭路过我家门口，见院落宽敞，摇头感叹荒着可惜，下午放学时给了我一包花籽，说是小雏菊。谷雨前后，母亲仔细的在院子里撒下种籽，浇上几捧水。不几日，嫩黄的叶尖便拱破泥土，在风里摇摇摆摆地生长，入夏时分，满院子便爬满了绿。那些叶尖儿不停地寻找生存的空间，弯着身子，昂着脑袋到处游走。五月刚过，那些深深浅浅的绿里便悄悄举出各色的骨朵儿，散发出隐约的香气，待到花开了，这花香便如青烟浮动，浓得展手可抓，似是活了，有风时靠近了花瓣静听，若同梵音吟唱，让人淡薄了名利，忘记了纷争。

究竟有多少人路过我的村庄？村里年纪最长的二爷，蹲在阳光如炉的土墙角落里掰着指头算：蒙恬和扶苏路过，就有了秦陇闻名的醇鸟落觞；李世民和薛仁杲路过，就有了丢鞭断流的浅水塬大战；左宗棠路过，就有了千里葱笼的左公绿柳；苏州城滚绣坊的书生柳毅路过，就有了千里传书的美谈；还有宽仁文雅的隋代宰相牛弘，重整河山的中唐名将郭子仪，风流倜傥的宋监察御史陶谷，当代草圣于右任，西北王胡宗南……，更有许多无姓无名的贩夫走卒、商贾官宦，他们都曾路过我的村庄，吃过村庄里的粮食，喝过村庄里的甜水。如今想想，任他是谁，都化作飞灰尘土了！算着算着，二爷就迷瞪了，似睡非睡，嘴里犹自嘟囔着：老了---老了，记性不好了！
    走过日益空旷的村庄，就会想起那些路人的轶事；路过村人门前屋后，也会想起一些逝去的人。我曾帮邻居抬过他的父亲，一个面色青白的亡人，我一点也不害怕，就像帮人去拉了一车干草，或帮人去拉回一车粮食那样镇定自若。只因我从亡人的神情里看到了那抹通透的宁静，看到那份赴死的从容，就像穿了新衣的农人从村庄里走过，要去赶集一般；更像那被风吹荡着的麦浪草丛，一浪一浪枯黄着，随着季节去了远方。
    对天地而言，村庄就是一镜浅水，荣与衰就是一场路过；对村庄而言，人就像一片叶子，生死于斯也是一场路过。一个农人守着村庄的一生与一只蚂蚁守着蚁穴、一束蒿草守着墙头、一茬庄稼守着田地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万物和人相比，性情却都是安静淡然的。人就不同，在村庄里生活，须得天明而出，天黑而归，为一家老小吃穿打拼。不年不节的日子，过的寂寞寡淡了，就喝点小酒、唱段苦戏，一觉醒来，一掰指头，时月又过去一截，人与村南小坟岗之间的距离又近了几步。
    我生于村庄，长于村庄，如今也远离了村庄，成了一个从村庄而过的路人。友人约我写点关于村庄的文字时，自觉言瘠手拙，就想着放弃了吧！说实话，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就是平日写些自己喜欢的小文字，也是遮遮掩掩，总不想让身边的人察觉到我的浅薄。但这几日耳边却不停的响起村人喊我乳名的声音，远几声近几声，尖几声瓮几声，细细思忖，这尖的却是钢针，这瓮的却是陶罐，合在一起针灸着的恰是我无法遏制的眷恋----最终，还是写下了这些文字。

放下笔走出屋子，月亮已经升上中天，月色中浮荡着水雾花香。有叮叮当当的琴声，自夜风里水浮而来，沉浮断续，如舟滑行，不由心生无限喜欢。恍惚间，我又站到了村庄的高处，看到一队骡马、一群旅人，听见骡马项间的铜铃叮当作响，听见旅人沧桑疲惫的吆喝，他们聚结成队，风尘仆仆，由远而近，自西向东，正要路过我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