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枕套

       老人的儿子从城里回来了，他喜形于色的将老人拉到一边，说是买了套十五楼的房子，南临连霍高速，北有渭水环拥，西是地铁站口，东是无尽高楼，脚下更是繁花似锦，小桥流水，出门就是大小街道，如水车流，就想着把老人接去，好让他能够享受一下都市的繁华和便利。

   老人换了一身崭新而又宽大的衣服，坐上了儿子的车子，却又跳下来，高声喊着隔壁的草草，将我托付给了她，摸摸我的脑袋，这才坐车走了。

   草草是个柔软的女子，安顿好家里活路，就在臂间夹双鞋垫，陪我去田野里。秋日的田野，空旷寂寥，草肥水美，头顶有雁阵飞过，让这片蔚蓝的天空更加宁静致远。草草看着雁阵远去，就对我说自家的男人去了遥远的新疆，那里挣得钱多；说男人胸口的汗毛比我的胡须还要长要硬，说男人的鼾声比我的喷嚏声还要响，说着说着眼睛里就晶晶闪闪的，神色也清淡了下来，面容上写满了时光的孤独与隐忍。见我听着不高兴了，就转移了话题，说村里四奶前段时间病了，儿子欲养，媳妇不让，今早没声息的去了，就没在了自家的小土炕上。说的自个一时忍不住心酸，竟呜咽着哭了。

   我用脸挨着她的脸，身子挨着她的身子，她的身体混合着青草和母乳的香，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我不能说话，心里却很清亮------欢喜悲愁，人、羊和植物都有；生老病死，世间万物都逃不脱这个规律。我很想告诉草草，女人是男人的地，离开女人，男人就是蒲公英结出的绒球，只会在风中漂泊；我想安慰草草：哪怕身羁寸土，也要放开眼光，让心境像脚下这土地和路，四通八达，伸向无际的远处，心敞了天地就宽阔了，你就不觉得昼短夜长，情思苦楚；也就不觉得人生短暂，日月漫长。

   草草心情平静了些，就坐在草地里钩拉提挑着绣鞋垫。我站在风中，须发飞扬，左顾右盼，看到右边是三百里青山，左边是三百里绿水，眼前是花的海洋，蒲公英、紫地丁、打碗花、荆棘草、车前子、小雏菊……就像世间的女子，环肥燕瘦，千姿百态，贴着大地，各自妖娆。还有这一望无边的苜蓿地，紫色的花朵铺天盖地、浪花一样随风涌向远处。无论品尝那株那棵，都会有清冽的香气，都会有饱满的汁液，这些都是大地的恩赐哩！

   此时的我像个诗人，目光热切，思绪翻滚。我虔诚的吃喝，一点也不敢浪费，因为明天我还会来这里，我的一生就被捆绑在这片土地上，这些青草植物，无声的延续着我的生命。我的胃满满的，我的心暖暖的，看着阳光下这金黄的玉米，翠青的豆角，仰脸的高粱，低头的谷穗，低调的洋芋，浪漫的荞麦，都将根须扎在土地里，贴着大地蔓延而去。在这泥土气息的氤氲里，我的眼神温润而坚强，我的四蹄单薄而有力，可以爬山涉水，穿山越岭，只要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即使遇见那些红眼长舌的饿狼，我也会拼了性命，将它们牴出满身的新伤。

   直到村庄里有烟筒将小调吐上天空，草草才喊着我，沿着土路返回村庄。这路东边是一座果园，这园子里的草儿，透着一股果子的甜香；西边是一片坟场，我看到靠着土埂处已经挖出了一堆新土，四奶将在这里安葬。农人总是寸土必争，有为了一辙路吵嘴的，有为了一锄地打架的，也有为了一尺宅基地打官司的，无论生前是怎样的不和睦不待见，但一旦闭了眼停了呼吸，被埋进土地里，就又会像兄弟姊妹一样，肩并了肩，腿挨了腿，躺在生草不生庄稼的薄地里，任阳光照着，任一些无名的花儿藤儿在坟头烂漫纠结。

   进村路上，牛的蹄印像古钱币，从田地撒进村庄，又从村庄撒向田地；狗娃被人给穿上了衣裳，打扮得五颜六色，像村里的小女孩一样；猫撒娇想坐到主人腿上，却被一声锐喊，吓得哧溜一声爬到了掉土的墙上；这些鸡们凑在一起，咭咭咯咯，不紧不慢的散步，走得像贵妇人似的。一些个小青虫顺着清亮亮的的丝垂下来，被小风转动着，摇摇欲坠，像一枚枚小巧的纺锤，还有那些清脆的斑鸠声，滴进耳朵里，就像清凉的井水穿过喉结。我迈着轻快的四蹄，蹄脚上沾着新鲜的泥土和草汁，悠悠哉哉的走着，就像那些背着手、摇头晃脑走过村庄的农人。

   一阵风把白天吹走，一阵风又把夜晚吹来。月亮像一枚闪亮的纽扣，悬挂在天地之间，满天的星斗就像撒了一地的矢车菊，村庄寂静，农人们已经沉睡。我在被月光照的得通透的土圏里独自徘徊，难以入眠。老人在时，总会在半夜来看我，披了衣裳蹲在我的面前，说些古老久远的往事；冬季天冷，会让我卧在他的土炕脚下，夜里醒来，总会看到他孤独地在炕上蜷着，左手半杯酒，右手一锅烟，看我醒来，就用手指蘸了酒抹在我的嘴里，看我被呛得又是咳嗽又是流泪，他就会嘎嘎的大笑。

   也许两天，也许三天，老人就从城里回来了，快的出乎我的意料，迟的让我望眼欲穿。他来不及换下衣服，就靠着土墙坐下来，说在城里从车子里下来就进电梯，出了电梯就进屋子，一点土星都不沾，时间久了，人就犯困没精神。公园里他不愿意去，那里的花草生的没精打采，和田间地头的一比，跟假的似的；商场超市也不去，人太多，吵得头晕眼花没个清净；知道他喜欢喝点儿小酒，晚上儿子就带他去大唐不夜城，刚到左右酒吧门口，他就恼了，说歌手唱得跟鬼哭一样，还没有地里的青蛙叫的好听哩，丢下儿子转身就走。

   看着天色尚早，老人就带着我来到田野。我用嘴丈量草地，享受着阳光和青草；老人用脚丈量土地，掐算着今年的收成，谋划着来年的耕种。我们偎依着在大地上躺下来，听着虫鸣，听着风吟，看着云卷，看着花落。老人手里攥了一把土，放在鼻子底下深深的闻嗅一阵，转脸对我说：这东西比儿子好，它让我有底气、贼踏实。
  
   阳光如此年轻，照在我们身上，光滑似水。风还在绿绿地吹，草深处，仿佛响起了一支谣曲。 渐渐地，我们同泥土树木草丛混在了一起，身子贴着大地，根须扎进土壤-------就像两株亘古就有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