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翅于现代南迁途中的屯堡人
个人日记
作者;任中恒(龙江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
现代中国一股新的向南迁徙的浪潮已经持续了十几年,并因此而形成的空巢老人、留守儿童,锁头看门,牛郎织女的现象十分严重。有人做过统计,龙江县目前在外打工的有四万人,退休人员赴南方落脚儿女 家的有两千多人,改革开放后考入大学毕业没有回来的学子有三万多,还有像候鸟一样按季节往复迁徙的人数不胜数。纵观历史的迁移现象,大都是民众为生存、求发展而背井离乡,迁来徙往,史不绝迹。无论是民间的闯关东、官方的五十年代大移民、还是十万官兵开发北大荒,众多的人都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筚路蓝缕,左右踌躇,都在艰难的求生的路上,这一过程贯穿于整个20世纪。可今天龙江县的“南飞雁”更多的不是受生存危机而驱使,而是怀揣着各种不同的梦想,有寻祖问根的,有好高婺奇的,有追求温暖气候的。他们与上世纪的迁徙的人群相背而行,一个是闯关东向北而来,一个是进关里向沿海地区而去。在南去的滔滔人群里,有一个姓那的老师,他南去的动机却是要补偿家族几百年边塞生活的孤独,给祖先赚回面子。
我认识“那”老师是在六、五年以前,那时他刚刚六十挂零,他在莫力达瓦旗一个乡下中学退休后,变卖了家产,跟随他学电子专业的儿子到处揽活,2009年来龙江,虽然儿子还在国内到处承揽软件业务,可那老师却看重了龙江的教育资源,他把帮儿子转移到帮孙子上来。他的主要任务是为上高中的孙子陪读。
姓“那”的很少,带有明显的地方古老民“族达斡族人”特色,而且他来自达斡尔人聚居的重要地区,全国唯一的达斡尔族自治旗,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一个达斡尔人。他租住的楼与我的家很近,每天早晚遛弯都能碰到。晚饭后,有时他也和我一样爱在棋摊旁观看,时间长了他就经常约我到他家楼上去下上几盘。这就使我更坚定了他是契丹人后裔(达斡尔)的判断,因为围棋是契丹人的主要爱好之一。他的围棋水平与我同处在业余一段的档次,我们之间的胜负五五开,可他更追求胜利的愉悦,在缠斗中总是不惜时间长短,困乏的我有时我会放一些缓手,因此他就以为他自己略胜一筹。一高兴了就拿出“巴特罕”白酒留我喝几口,我本来不喝酒,可你是拗不过他的固执,就跟着喝过几次。再后来,我就主动的买些酒菜,供棋后吃喝,其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是想通过他的民族史和习俗来充实我们工作室(达斡尔人历史研究工作室)研究内容。
没曾想,我第一次问他就碰了一鼻子灰,他一本正经的告诉我,说他不是达斡尔人,而是一个地道的满族人,曾为满洲贵族,前辈一直是布特哈(莫旗.宜卧奇)地方官员,早期做过打牲八旗的佐领。他有意无意对我满族史知识的浅薄,进行了含蓄的批评,更对我自称为达斡民族历史研究者,有些不屑一顾。甚至说我该学的地方多着呢。虽然我有些不快,也真的想试试他的水深水浅。通过我的“引诱”。他说他的家族是满族大姓之一,是著名的纳喇氏,是海西女真四部之一,后来改入汉姓,姓那的,与姓南的,姓叶的同出一辙。“那”姓曾出过大官,康熙朝相爷纳兰明珠及儿子著名诗人纳兰性德、一品官员苏克萨哈,慈禧太后都出身于那喇姓。他还告诉我满族的大姓后来都改成汉姓,比如完颜氏改作王、汪。钮钴禄氏改作郎、钮氏。瓜尔佳改作关、白、石氏。富尔察氏改作富。傅氏。费莫氏改作马、麻氏。佟佳氏改作佟氏。就连爱新觉罗皇族的姓氏都改成艾、金、赵氏。
我没想到那老师对满族史如数家珍,知识储备厚实。我在他面前真有点关公面前耍大刀之嫌,有些无地自容,汗颜之至。
“可怜荒岭江边埋忠骨,曾有戍边守土报国人”,那老师十分感慨他们家族的变迁。他说他家原本是辽宁抚顺人,祖上在努尔哈赤时就被编入八旗,在康熙年间被派驻布特哈(宜卧奇)驻防八旗任佐领。家族从1690年到2006年316年间一直没离开莫力达瓦。1698年的祖爷爷接过戍边将军的壮行酒,进入嫩西索伦人的区域,组建八旗驻防军,抵御沙俄的侵略,一代一代的边防军民留在了莫力达瓦,亦军亦农,遇敌则战,寇去则耕,并允许安家繁衍后代。。漫长的300多年岁月,军人和家属就错把他乡当故乡了,一切都在同化,这种同化如溶解剂,把权利、官阶、品位、荣耀全部浸泡溶解了,起初的五品官后来逐渐的变为马弁、小卒、火夫、农民。也由200多年时间的推演,所在的集体逐步由正牌边防军---地方自卫军---军民联防组织---屯垦人---地道的屯堡农家,一步一步的蜕变到今天。逐步的被忽视,被边缘化,成为被朝廷遗忘的角落。
此时此刻,我对那老师的历史记忆和家史兴衰真有一种莫名的好奇,并对他们家族滞留驻防地几百年产生了一股由衷的敬意。我说“那老师你应该把你们的家族史写下来,留给子孙,留给地方史志部门”。那老师说“这事早就有人写,我们叶赫那拉的祖谱只在沈阳历史陈列馆里就有几百个分支族谱,那喇家谱有现存七十多套,我们从努尔哈赤开始到皇太极,及其后来的顺、康、雍、乾、嘉、道、咸各朝都有我们这一支的驻防记录,到同治朝时我们家道没落,分支越来越多,我太爷那一辈就被书写祖谱的人认为离谱太远,应由自己另起锅灶书写族谱。很遗憾到了光绪年间,家道失落,沦为贫民,一切都要为生存让路,家谱已有110多年没有续写了,好在太爷弟弟的后人已着手续写这件事了。”他说他祖上有很多机会可进关发展,可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了机遇,本想在布特哈驻防会有一天换防,也进北京过过八旗贵族生活。可理想都覆盖在时光里。
我对那老师的曾经辉煌一说一点也不怀疑,历史可鉴,黑龙江驻防典籍和将军府档案记载了八个驻防城的历史。可像他家族这么执着守在那里几百年也切实少见。过去屯军、屯垦中的屯堡人从强势沦为弱势群体,曾经的辉煌成了他们执着的精神寄托,是一种历史荣光感或屯堡集体价值感支撑着他们。我们可以想象破落了的清早期屯兵后代们,在地方史志书里看到了祖宗阔气时的那种得意。借助祖先伟大补偿自己被边缘化的失落,也是他们十分正常的一种心态。
其实只要认真的回顾一下黑龙江驻防史,看看黑龙江多次的移民大潮,你那种被遗忘的感叹也许会减少一些。清初那些由此而去帮助多尔衮打天下的索伦劲旅,从龙入关的勇士有几人归来?乾隆时期派往新疆塔城地区的2000多达斡尔戍边将士又有几人回?远的不说就说五十年代来自全国各地开辟北大荒的十万官兵归乡多少呢?文革中期百万知青、二劳改、臭老九有多少白骨被荒山野沟掩埋?
我们还可以远溯八个多世纪前,莫旗就有屯边入堡的人。那金长城的源头还蜿蜒在莫力达瓦的江水边,屯堡戍边不是从清代才有,那边壕(金长城)是辽时与室韦、金时与蒙古的边界,整整一条2000余里的边境屯边有多少边防军,历史的屯堡一直存在,轮到那老师也不必对家族历史中的坎坷、驻守中的孤独、品位的沉浮等历史幽情而纠结和感伤。
我是这样想的,但我始终没有对那老师说,我想有机会一定好好的安慰他,把我对他家族历史十分感兴趣的真实话告诉他,同时也想劝他不要对历史的不公正太较真,况且今朝哪管前朝事。与古人较劲太不值。可还没等我说,他全家连同考入上海一所二表高校的孙子,一起搬到上海附近江南小城的去了,临走时他来向我告别,可我正在大连观海景,电话又没联络上,很遗憾没能与他作最后一次畅谈,我感叹以后的机会恐怕也很少了。有一次他的房东说那老师的儿子因为要物业出具过去租房及房费证明,新东家给予报销,曾来了一次电话,说他老爸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抑郁了,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已经不认得回家的路,整天关在楼里叨咕他家贵族的历史,迷失在了“争回脸面”的途中,心怀远大的屯堡人在迁徙路上折翄。
那老师现在老了,已跟不上现代迁徙的大潮,成了离开旧巢一只翅膀的南飞雁。300多年坚守终究结束了。可那乡情、怀旧的思绪却无法泯灭,他每天都在内心合计着完成祖辈遗愿,而他恋乡恋土的情结还不能抹去,纠结、矛盾、低沉、使他抑郁了,甚至生命之蜡已快燃尽,他带走了一部有关长辈执掌一地屯堡的荣光和屯堡沿革难以解析的密码,他抑郁的实现了前辈人梦寐以求几百年的宿愿---进关。但他也可能失去----衣锦还乡的机会。
文章评论
老张
好文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