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

 

 可他偏偏看中了豆叶。唉，要么说傻子就是傻子。
以前，人们都说他傻，我们家死活都不肯承认，吃煮红薯三哥也知道挑大个的，和我抬土粪他也知道把粪筐绳往我这边挪，这是傻吗？三哥那张嘴虽然有点歪斜，说话还算利索。还时不时耍点我一眼就能看穿的小聪明。我爹说，三哥十岁那年被大雨浇了一场高烧不退，四处求医问药都不管事，到末了，脑子还是烧坏了。父母是这么说的，可村里的老人却窃窃私语，说我姥姥家里就曾有个舅舅是膘子。

 头一次看到豆叶，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下学之后也不急着回家，跟一群泼皮到处疯。那天我正在臭椿树上粘知了，有人忽然扭过头指着远处树下坐着的女孩说，看，拐子。我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一棵浓荫密匝的豆槐树，树下坐着一个女孩。那女孩明显比我们大几岁，头发零乱着像个鸡窝，小脸很清秀。她一条腿支立着，另一条却撇着，像被人打折似的。好可怜，这样的女孩长大了怎么能嫁得出去啊？那时，我满脑子都是同情。后来，听人说，她叫豆叶，是我们班里同学的姐姐。

 谁料到，她竟然要做我的三嫂了。我家里人说什么都不能接受。可是我三哥愿意。

 我三哥是个膘子，豆叶却不傻。她是个跛子。一只手拐着，一条腿瘸着，拿点东西，一不小心就会掉到地上，连走路不小心都会摔倒。

 我不明白，三哥到底看中豆叶什么了？是俊俏的脸蛋么？豆叶看上去比小时齐整多了，瓜子脸，杏核眼，一条又黑又亮的麻花辫灵巧的甩在脑后。如果不看腿脚胳膊，也的确是一个俊闺女。可是，光好看有什么用，庄稼汉要的是丰乳肥臀能干活会生娃的婆娘。过日子要紧，想要好看的，不如买一张女明星供在墙上。

  三哥傻乎乎的，我父母怎么也糊涂了？三哥这么一条壮实的小伙子，虽说欠点还愁找不到老婆？就算打光棍也比多一个累赘强啊，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相亲时，豆叶歪歪扭扭坐在我家条凳上，一会掐掐脸，一会揉搓衣襟。吃饭还偏偏用那只拐了的左手使筷子。豆叶哆哆嗦嗦夹起一根青菜，不成想却“咣啷”一声，把碗和筷子都扫落地下，我们家人阴着脸不吭声，父母装作没看到，屋子里显得安异常安静，仿佛针落地都听得见。豆叶羞惭的低下头，脸涨红的像熟透了的柿子，恨不得钻到地缝里。三哥见此急忙弯下腰捡起那根筷子，用嘴吹了吹用袖子擦了擦，恭恭敬敬的递给了豆叶。

  豆叶过了门，我们仍旧不理她。妈让我和弟弟在院子里推磨，对于我们这个年龄推磨可是个很累人的活。团团转，一圈圈，汗珠子摔成几瓣。这时屋子里的收音机突然咿咿呀呀在唱歌，我和弟弟撂挑子不干了。弟弟窜上梯子一把拉下电闸。一会，豆叶从房间里诺诺唯唯的挪出了出来，脸上讪讪的有些羞赧。她似乎明白了我们的恶作剧，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她拖出一个大木盆，倒满水，开始费劲地洗衣服。 
 有时我们下地干活回来，正饥肠辘辘，像饿狼似的，却看到饭桌上已摆着一盆煮面条，豆叶竟然能做饭？
  豆叶不管我和弟弟叫不叫她三嫂，也不管家里人的脸色有多难看，见了我们总是讨好般笑眯眯的，说话也细声细气低眉顺眼的，这让我们多少有些解气。家人谁有了脏衣服，豆叶总是一声不吭地拿过去洗，看她那双手洗的很吃力。有了好吃的，她总是尽着我们，剩下的不多，她便兑一点水吃了。

 豆叶很聪慧，脑瓜子比三哥好使多了。她也没费什么心机耍什么手腕，反正家里人慢慢开始不怎么讨厌她了。父母说的话甭管对错，豆叶从不顶撞，说起话来也总是未语先笑。爷爷自打奶奶去世后，总是没精打采的像被霜打蔫了的茄秧子，吧嗒吧嗒抽着那杆老烟袋。我们上学的上学下田的下田，谁也没工夫陪他说话。豆叶一来，一老一小有的聊了，豆叶还时不时从哪买来蜜桃和几颗糖果，愣是把这个大家庭的头人给笼络住了。

  我们家里慢慢的多了一些笑声，苦日子似乎也变得不那么苦了。慢慢的，也不觉得豆叶有那么讨厌了。我们甚至觉得，她比能说会道的大嫂贤惠多了。

  大嫂刚嫁过来时，我们家每个人都喜欢她。她心灵手巧能说会道，家里地里的活样样都会。可是日子一久，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大嫂不是吵着要分地，就是闹着要分家，分了地分了家，又撺掇着大哥从大院里搬出去，大哥不搬她便生出许多是非，闹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生。我妈养的鸡莫名其妙的就蹬了腿，圈里养的猪还没上膘就闭了眼。这样的日子还有法过吗？

 豆叶从来不吵也不闹，她总是在长辈面前细心的营造出一种轻松愉快的气氛。

 日子就这么静静地过着，说实话，我们也不指望三哥的生活能有什么变化。谁知，有一天豆叶竟然怀孕了，我的父母惊愕的半晌合不拢嘴。她这样病歪歪的身子也能怀孕么？即使怀了孕谁能保证孩子平安落地？再说，我三哥膘呼呼的，孩子生下来要是个二货咋办？

 在人们喜忧参半的等待中，豆叶生了，一个会哭会笑白白胖胖的小子，喜的老娘扎煞着小脚到处夸豆叶。隔不到两年，豆叶又生了个俏眉俊眼的小丫头。傻乎乎的三哥儿女双全，爹妈乐的梦中都能笑醒，豆叶给家里的苦日子平添了很多快乐。

 豆叶走路还那样，一瘸一拐的，似乎更重了些。可是人们见到她时，再也不是那种怜悯的目光了，甚至多了几分敬重，有时竟然偷偷的羡慕。

  两个孩子腿脚都好，一点质量问题都没有。我们也终于放心的松了一口气。可是，我们发现豆叶自从生了孩子脾气大为见长，竟然也会发火。在我们印象中她一直温良恭俭让。可自打有了侄儿侄女，便见她时常发脾气。儿子犯了错，她骂起来恶狠狠的像个泼妇，要是赶上气不顺还会搧儿子耳刮子。豆叶说，棒槌下面出孝子，不打不成器。可是，打也不成器，侄儿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料。小小年纪就跟人跑出去打工了，好在还算听话，挣到钱也舍不得花，过年时给爸买一双新胶鞋，给他妈买一件时髦衣服。女儿也懂事，小时疯的像个毛头小子，长大了变得温婉善良秀气端庄，学习在班里也是最拔尖的。

 三哥的日子有些艰难，等我和弟弟有能力了，帮衬他盖了一座面积不大却是窗明瓦亮的新宅子，等到快入住了，豆叶郑重的说，还是先让爹妈住吧，俩老的辛苦了一辈子，让他们搬进去美美吧，咱们还年轻，这屋子早晚也是我和你哥的。

  豆叶会做人，也会过日子。在农村，就得和亲戚邻里的关系搞好，若不然，遇上火烧眉毛的事，连个伸把手的人都没有。豆叶是个热心肠的人，谁家有事她即使帮不上，也要去看看，宽慰一下这家的主人。这样，相互之间的情分就有了。不像大嫂，一个包袱揭的亲兄弟，居然老死不相往来。

  猪向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人也是一样，有的人只活自个儿的，图个舒心痛快，有的人活在众人眼里。虽然日子过的艰难，豆叶却为自己赢得了广泛的好名声。

  我外出求学的那一年，豆叶一瘸一拐的把我送到车站，她哭了，凝噎着说，他叔，嫂子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咱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出门自己好好的，有了难处写信告诉嫂子，别拿我当外人。

  那一次我哭了，第一次叫了声：三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