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

                                                                            ——在画之下，简字致意

                                      《日月之行》 贾又福     

“方生方死”，对视庄子的这四个字，感觉是宇宙洪荒时就种下的一块碑，那是黑砚之底，素白刻字，远远地风低，其间有树有草有兽有虫，万世万代的生命都容纳其中，面对它，会生谦卑也生豁然。宇宙既大也小，粒子即小也大，大大小小，小小大大，并无差别，都将一边生长，一边消失。

 

                                         《山水》高翔 

高翔，扬州八怪之一，是春节里数次想到的古人，八人都可爱，体已来说最感亲近的是他。尤喜他的生活方式与精神境界，有谁比他更爱日常？“山盹睡迟三市晓，”“卧听儿读妻织屦”，不传奇，不艺术，怪得平静。有谁比他更纯粹？足不出城，内心纳得起高山活水，笔底翻滚出大江大河，一挥一洒都是胸襟。 

恽寿平言：“画以简贵，如尚简之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画论之中蕴人品。他一生清贫，卖画为生，却是恪守性情，遇知已时可将爱画随手相赠，不屑之人重金也不为之描一花一叶。人间的艺术，法天法地法自然，最后终是内化成一种精神品格，全然与创造者在境界上交汇合一了。

本来。毕加索说艺术家不是做他“想的”，而是做他“是的”。“想”和“是”，区别在哪里呢？“想”是有理想、期望、改变之意的，“想”的方向在彼岸，而人在路上；“是”指人原本的样子，你就是你，不是另外一个人，也不是另外一个样子。在成为“想”成的样子路上，山环水绕，莫相忘，你还是你。 

 

人有多少种，艺术就有多少种。十幅毕加索的作品，可能生出十个毕加索，四十幅《睡莲》，只驻着一个莫奈。辐射的张扬的变幻的作品，以云蛇一样的不确定，不安感，陌生化，冲击着惯性的平庸。沉静的温厚的恒定的作品像月光一样，给人永在的安慰。观艺术，随性而游，以一当十，可，十终归一，也可。

 

《夜荷》，从形上看，工笔之精，堪称完美，可若止于此，那不过是肖物佳作。夜荷之魅，在于用色渲染，它的蓝、幽、明、深、浅，奔月似的，从日光里出了窍，为月光而生，一池的氤氲之气，兀地浮水而摇，营造出一个深入湖底打捞不起的梦境。惟其亦真亦幻，才这么美，这么着实地摄了人心魄。 

                                       《吃土豆的人》  梵高

翻阅梵高画册，留意了他早期作品，技法尚疏，笔如学徒，当时他的题材取法画家米勒。一页一页，阅到他纪录式地刻画了大量劳动者形象，男人女人在犁田、播种、扫地、背柴、挖矿……这一时期的梵高，也许尚未彰显出画《向日葵》与《星空》的天才，但是他已经向世人充分呈现了他质朴深厚的大地情怀。 

 

                                                                《鸢尾花》  莫奈          

同样是画鸢尾花，梵高的眼睛是儿童的眼睛，花就是花，就像玩具就是玩具，明朗简单。莫奈的眼睛是男人的眼睛，花是心中的女人，倾情入花，那花便鲜活润泽地欠身而起，一摇一曳之间似倾诉，似呼唤，似悄吟，生出无限的妖娆与风情。不知，是女人似花，还是花似女人？ 

局限可以捕触并成全一个人非常的生命感。莫奈晚年得了白内障，眼里越发朦胧迷乱，心里对生命却越发执着。那幅《通往维吉尼路上的玫瑰》，哪里是日光之下的宁馨，沉沉的一片，竟像是暗红的洞渊。恐慌与渴望，交织地流淌在这幅画的情绪里，仿佛一个人世上最后一眼抓疼世界的不舍与怨恋。 

 

寂夜，吴冠中曾潜入绍兴，“想听到鲁迅的咳嗽”，先生有知，会感动吧。读他的《绘画的形式美》、《笔墨等于零》等文，观点鲜明，不惧偏锋，有人喻他为画坛的鲁迅，生着铮铮铁骨，可看他一生钟情的江南，那些细枝，叶儿，水纹，瓦檐，一笔一笔描得十分妩媚。越是有风骨的人，越是心如蓝田卧着软玉吧。

   “一笔之功”，这评价对赵少昂真精当。正月初一，又去广东艺术博物院三楼尽处他的展馆看画，这次全为兰竹小品，尺幅小巧，主题清简，十分耐看。淡化主题的小画深见功力，类于古文，一字一金，容不得半粒浮尘。廖廖空间，一枝一叶一虫一花，一笔一笔都画出了生命的灵性，优美，意趣。 

苏六朋，清代岭南画家，观其画展《雅俗之间》，对他的人物画有几处心得。吴带当风，画界评吴道子线笔飘逸墨下惊风，近观苏画大幅作品时，第一直感正是他的线笔很见功力，人物长袍袖间的褶皱，垂落，飘荡，粗者质实硬朗，细者飘逸若云，联袂得自然浑一，远观，人物的开合感，浮生出些许山水气象。

神仙还俗是观苏画《三仙图》的强烈感受，观之数遍，每回禁不住笑。何以为仙？这是个问题，人人心中有属已的神仙吧。无独有偶，西画中圣母玛丽亚在不同的年代与画家中，也是神圣有之，凡俗有之。这三仙看着皆凡俗，尤其右下一仙，眼神斜瞥胡子拉碴，面容像极引车卖浆提刀宰牛者，活脱脱透着凡人气。 

仅以作品度人，暗想苏六朋的性情多少有些顽劣活泼，不时会从主流与常规中开溜落跑。如他画师者从教，下面坐处并不齐整，些许听众侧耳弯身，状态游离，那种耳语哄闹的现场感极强。他画《浔阳风月图》，秋意绵绵琴声款款的风月里，不忘画上状如耳盲者背对琴女，痴盯月下冷石，不落格套，真趣宛然。 

 

                                                 《渺渺高天近》 石涛  

观国画山水气象，常觉令人沉醉的是青山之外，那空濛缭绕的云水韵致。思起，一滴墨汁渗透宣字的刹那间，也似鱼游入水中，是相吸相绕生起氤氲一片，还是风流云散形去魂离，如生命的相遇，那一刻，冥冥之中有天意。  

观女画家于敏的工笔画展，鲜明的主题只有一个：女孩。凝视画里的女孩们，真的像春日赏花，窗内门里桌前案边，因着她们，世界变得美丽而柔软。世上，每一个银发飞霜的老妇，都曾是花样的女孩啊！唯愿，自己纵然被时光的刻刀摧残得苍老不堪，女儿般的柔肠与情怀依然不改。因为，自己曾经是一个女孩。  

第一次看到朝鲜画作，金成俊《爱情是那样青涩》，久久凝视，即定的观念悄然冰裂。从种种媒介渠道得出观念，朝鲜意识形态之下，女性类似当年中国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去性别状态。画中朝鲜女子的发梢，眉宇，嘴角，藏不住女子的情思，让人想起沈从文供奉的 “希腊小庙”， 美与愁，无界，在一切的人性里。  

梵高把进入生命的人与物都入了画，给他看病的医生加歇，邮递员的妻子，被弃的旧农鞋，陋室中的破椅子，……这些，在学院派大师那里根本进入不了艺术的视野，质朴，恰是梵高天才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将眼睛将心灵深埋在那些破碎的平凡的卑微的所在，再浸泡在浓墨重彩里，表达出他温度极高的悲悯与热爱

                                                    《温情》王锐                 

看油画《温情》时是上午，画作的暮色笼罩过来，把人涵盖进端凝安祥的氛围。细细地看，几间茅舍，一排栅栏，几件衣裳挂在黄昏里，一辆单车藏在低低的茅顶下，一根根稻草像细柔的毛发，一大一小两只猪埋头散步。画在说话：留下吧，别走了。画面的情致和耐性的笔法，唤得起人内心对家园的依恋。

    

  “美，是我的宗教。”日本画家东山魁夷如是说。多年前，在杂志上第一回看到他的那幅《冬花》，一眼初见，竟如重逢，怔怔地看了很久，成痴。色彩纯粹明净，气息寂静荒美，惟自我消弭于万物，才见得出空寂的天地吧。读他的画感觉奇异，每每如招魂，仿佛尘世返身，是去寻回一个藏了很久落在彼岸的梦境。

尚美真是人之为人顶要紧的事儿。看了一场当代艺术展，细读了每位创作者的文字观念，对其中思想的穿透性甚为激赏，但落实到具体作品，那些逼仄、阴暗、颓糜的呈现，让人生理几乎难以承受，无他，以艺术的名义复制现实之丑，像是一种横蛮对峙另一种横蛮。如果埋身泥淖开不出莲花，为什么人还需要艺术呢？  

                                           《洗澡》 卡萨特   

打动人的写实作品，并不一定完全复制了生活，而是首先在精神上倾于诚实，克制，深情，像默片的镜头，以近乎纪录的叙述方式，在朴素的情境中抒情。当阅读者与之相遇，类于洞见时光的沉积、发酵、唤醒，或者拉回个体记忆，或者激发某种憧憬，内心与作品得以在某一个决堤点，忽而柔软，刹时共鸣。 

在这幅《金色池塘》前，怔怔地看了好久。池塘明净，水里照见秋日安静的天空。枯荷、残叶、黄枝是萎谢的样子，蜷的蜷，黯的黯，别有一种异样的美，一时想起李叔同曾写诗《落花》抒伤逝，可这画里见不到一丝伤感，残荷似锦，池水如蓝。生命的退场，本是必然回归之路，可以喜悦，可以恬静。

                                                   《雪乡》  境画水月 

《雪乡》像一种记忆和情感的唤醒。画上的山居、木门、辣椒、炊烟、晚霞仿佛一一可以触及，久违的熟悉是人远离很久也不能遗忘的情感，这情感叫故土。这画里，读到对乡土中国的深情，它沉静安祥，成无言诗：大地山乡的孩子，无论你走得多远，我还是老样子，在老地方，守望你的归来，祝福你的远去。    

 

                                   《夜色迷离》 （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