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帛

总想写点什么，给你，我最爱的老头头。父亲节来了，某一天三个淑女放下形象变成“疯女子”，且歌且吟，把酒问天，说起今生最爱我们的男人，毫无疑问都是那个叫父亲的人。

                                                        你给我的名字

那一年初冬，你要去公社宣传队做导演排演一场样板戏。挺着个将军肚的女医生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我可是要生了，千万别一排演就几天不回来阿。那三个皮小子够我收拾的，再生一个可真顾不上了。”

你说：“这一次你一定要给我生个丫头。生丫头的话，挂面、鸡蛋可劲儿给你吃一个月。”六十年代末这些东西在那时可是稀罕物，你早早准备好。一向被你娇宠惯了，跋扈惯了的将军婆，第一次没跟你对着来，细声细气地说：“你一定要快点回来啊。昨晚我做梦有一条龙飞下来了，谁知能不能生个闺女呢？”

第三天傍晚，军人出身转业后从新疆跟你下放到老家成为一名妇科医生的大肚婆要生了。你没回来也没耽误她从容不迫地准备东西。其实你不在的时候她可能着呢，什么事情都能自己做好那是她的天分。她烧好水，打开医药箱，把邻居五奶奶叫来打下手。三个调皮小子放到厢房炕上早早地睡下了。女医生边准备边给五奶奶说：“五婶，我昨晚做梦有七盆花，人家让我挑。哪盆都很好看，不知怎么我偏偏挑了一盆开花最小最不起眼的长寿菊，这梦也不知是啥意思？”

“呵呵，王老师该高兴了，你这是要生个小闺女阿！”九点，女医生技艺娴熟地把一个小丫头顺利生下来。脸上的笑容花一样绽开了，生产的疼痛瞬间远去。其实想生个女儿的心愿是她由来已久的梦想，只是她喜欢抻着不说，时不时在特定的时间和王老师对着来，那是她一生的一大乐趣，并且乐此不疲，常用常新。

或许是心有灵犀，你风尘仆仆顶着风走了八公里，夜里十点回到家。院子里狗叫的时候，五奶奶就知道你回来了。老太太逗你逗惯了：“王老师，恭喜啊，又给你添了个带把的。”

脚步声有一刹那迟疑的停顿，你第一次没顾上礼仪回五奶奶的话。快步上台阶进了家门。屋里的人听到外面的话，故意面朝墙，深深叹了口气。你立在炕前：“没事吧，生的顺利么？”没有去看那个裹在被子里的小东西。

好事的五奶奶开门进来了，王老师我给你打开包你看看，多好看的一个胖小子阿。你没回应，闷声问了一句：“想吃点啥，我给你煮点鸡蛋面吧。”那女医生戏演得越来越进入角色：“熬点小米粥吧，鸡蛋面条看来我这次是吃不起了，留着下次吧。”

你把火点上，拿鸡蛋和挂面，五奶奶在那捯饬半天，把我抱给你让你看看我。你有些犹疑漫不经心看了一眼，继续低头烧火做饭。

五奶奶看了炕上的一眼，笑就要快忍不住喷出来了，颠着小脚捂着嘴出了门。

煮好面，端到炕上，女医生转过脸看着你：“真是鸡蛋挂面啊，吃一个月看来是不可能了。给我累的，等我吃完了有劲了再给你算账。”

“准备好的都给你么，管你够。”

“这还差不多。’

累了一天，躺下你就闭上眼睛，呼噜立马就要响起。女医生有点沉不住气了，你真不看看孩子啊。你咕哝一句：刚才不是看了么？

你看到那东西了么？

看到了啊

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你胳膊上传来：“你个笨蛋，五婶给你看的是脐带头，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掐人也是女医生年轻时候的一大爱好（小时候我哥哥们没少被这样照顾过）

你立马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忙忙打开包裹，那一声呼喊把半个村子吵醒了。这一声，让周围的邻居嘲笑了你很久很久。

劳累远去，那一晚你自己不睡，也不让生完孩子的人好好休息。立马开始起名字。这工程巨大啊，三天的时间，只要不睡觉，你就一个个花花草草的名字起了遍，然后又觉得哪个都不合适。王家这一代女孩子家谱里排名“玉”字。你嫌乡下三个字的名字土气，最后决定我的名字叫“琦”，美玉的意思，把族谱的玉字也包含进了，小名就叫“爱琦”

几年以后，我上小学因为这个名字，没少埋怨你。乡下孩子爱给人起外号，大家叫惯了花花草草的女孩子名字，我另类的名字让他们给我起了很多外号。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其中蕴含的东西，有多深。

                                                   我是你的小尾巴

我上学了，就在你任教的学校。哥哥们每天上学都不爱跟你一起走，他们要和那些臭小子们泥里水里打打闹闹一路撒着野、疯闹着跑到学校。只有我跟在你身后。

那时你很少牵着我的手，路上也很少和我说话，我们就那样穿过院落，走在一年四季的农家小路上。路上有孩子碰到时，我也很少加入他们的队伍，我习惯了走在你身边，边走边掐花草树叶，追蝴蝶、撵蜻蜓的乐趣。下雨的时候，你会牵着我的手，不时给我把雨布扎紧。黄海北部的夏天，雨说来就来，而且一下就很大。没有多久就会河满沟溢。你常常挽起裤脚，背着我走在夏季的大雨中。

冬天的雪也是很大。有时一夜醒来外面一片耀眼的白，看不到道路。这时你总是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我们兄妹。你把步子放得很小，刚好和我们的脚步大小距离一样。有一次翻过于家后面的大坡，你一下子摔倒滚下去了，我们几个吓得哭喊着把你拉上来。你的手擦破了，你说没事，幸亏没背着爱琦，不然就惨了。那时我先前怨你下雪不背我的小心思，一下子远去。幼小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不是受委屈和伤心也会流泪的感觉，那就是温暖和感动吧。

就这样我跟着你一天天在上学的路上长大。

三年级的时候，我开始看你带回来的《人民文学》和《鸭绿江》等书。起先你不让我看，我也不吭声，只要你把书放下我就偷偷拿起来不管看懂看不懂地看着。那一年学校组织五年级数学竞赛，把桌子摆在操场边树荫下。三年级放学了。为了等着跟你一起回家，我就在旁边玩耍。题写在黑板上摆在那里，竞赛一开始，我不经意看到黑板上的数学应用题，就用三年级现有的数学知识把那道题在心里解出来了。乐颠乐颠跑到监考的你和别的老师跟前，悄悄说：我知道那道应用题的答案。我说出了答案。别人刚开始做题，还没有人做到应用题，你们不怀疑我是看了别人的答案，拿来纸笔让我把过程写出来。你一下子把我抱着举起来，不顾操场上那么多双眼睛。我记得那是你第一次在别人跟前这样放纵的笑着。

我继续看你的书，有时你会摸着我的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一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干嘛？”小学的时间我把很多大块头的书读完了，《红楼梦》的似懂非懂，记忆最深的是《约翰克里斯朵夫》被我耐心读完。当你发现我把这些书看完时，你的脸上有了沉思的默许。

我小学毕业那一年，许是上天成全，你调到了镇上的中学。四公里的路，每天你骑车带着我上学下学。有时我放学早了，我就先陪着同学走路，你追上我们后，我常常一跃跳到你的自行车上搂紧你的腰，满心的欢喜甩着脚喊一声：“走喽！”

你骑车技术确实不怎样，每次都不让我在后面晃动，我有时会故意使劲一晃，就见你就手忙脚乱、扭扭拐拐连忙调整，嘴里埋怨着我、吓唬着我，你慌乱的样子常常逗得我大笑。

初一上完后，你回到新疆的原单位复职，以后的一年每天放学要么走路、要么蹭学长哥哥们的自行车时，让我想你想得总是悄悄流泪，做你小尾巴的日子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大爱无声

你和妈妈对我并没有过多宠爱，有时可以说很严厉。别的女孩子可以跟着小小子们夏天下河摸鱼，去海边捉螃蟹；秋天上山采山里红野果，捡野板栗。你们从不让我跟着去，我只能在家里呆着喂喂鸡看看院子。或者在院子里跟比我小的小姑娘踢踢毽子、跳跳方格。起初我颇有微词，反抗哭闹都没用后，也就不做无谓努力。有时故意找事，见你们不理也就作罢。好在夏天你们让我跟着小姑娘们去挖野菜，捡蘑菇。我每次都比不上别的孩子的战果，别人忙活时我常常在玩儿，在别人眼里我是个娇气的孩子，只要我不疯疯癫癫乱跑，你们从没有表示不满。不像前院的丫蛋因为贪玩挖野菜少了，回家会挨打受骂。

那时家里日子紧，乡下孩子穿的都一样。唯有我和他们有着本质的区别。别的孩子父母忙着种田，根本顾不上孩子。我可爱的女医生妈妈，把在部队文工团学来的技艺在我身上发挥到极致。头发每天早上换着花样的蝴蝶结和发辫一定是她每天心情的体现。她会用毛线给我织各种漂亮的花毛衣毛裤。我穿妈妈织的毛外衣一直穿到高中毕业。妈妈会自己给我缝制裙子，那时哪怕她自己给我做一件红条绒的上衣，也会自己做一些小花点缀上，领子用毛线钩些精致的花边。小学的那些年，我几乎不会自己梳辫子。被她照顾惯了长大后我在女红上一塌糊涂。结婚后妈妈还要常常跑来给我缝被子。

1984年元月，和你分别一年我们全家在新疆汇合了。初到新疆，你的那些老同事和妈妈的老战友每个见到我，都是一副老熟人的样子。叫着我的名字，说着我的趣事，我那时在那些叔叔阿姨眼睛里跟明星一样。刚来不久就是在新疆度过的第一个春节，家家宴请我们。你带着我们每到一家我受到的礼遇常常让哥哥们和别人家的孩子眼红，因为你我成了你们那个圈里的小名人。多年以后我长大了，每每见到那些老人家，他们都还叫着我的小名，还会跟我说起你那时说起我时的幸福和自豪。我才明白我不在你身边的那些日子，你的嘴边挂的最多的就是我的名字，虽然你很少当面表扬我，那时说我的名字就是表达你对家的思念啊。现在每次回想起这些，我的内心那种甜蜜和幸福常常氤氲到每个神经，滋养着我的每个细胞，温暖着我人生的岁月和流年。

                                   你是我的骄傲

你是我的骄傲！小时候在乡下，你就和别的孩子的爸爸不一样。你不论穿什么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手指甲修剪的整洁圆润是你一辈的坚持，吃完饭为你倒漱口水是我的专利。你整齐洁白的牙齿，脸上开朗的笑容，从不说脏话，也不喝斥打骂孩子。邻居家的小春如今已经是丹东一所小学的校长，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还说起小时候见到你每天在院子刷牙时带给她的冲击和震撼，那时刷牙对农村小镇来说，实在是对传统和习惯的挑战。

你是王家的长子，第一个走出山村的大学生。看着你在哈尔滨上大学时照片中意气风发、灿烂阳光的笑容，让我不论何时想起内心都充满自豪。1956年大学毕业后正是新中国边疆建设如火如荼需要人才的时候，到边疆去是召唤也是荣耀。你写决心书，找上级，最终因为出色的成绩成为你们学校支援新疆建设8名优秀的毕业生之一，那份荣耀和自豪，我至今依然能够感受到。你在阿勒泰山脉留下清晰的脚印，成为一名新疆有色金属公司技术人员。1962年因为学术争议，你被隔离审查，最终带着美丽的转业女军人妻子回到生你养你的老家。老家人用热情和包容欢迎着你，让你在学校做教师，女军人做了医生。

你种地不行，挑担子挑不过女的。但你给这个山村带来了新的气息。学校搬新校址后，原来的旧学校成为了你的家。你把房后屋前菜园子周围种满了各种树木，菜园里间或疏朗着种很多果树。在半山坡上的旧学校因为这些树，成为黄海北部这个山村一道风景。秋天果子熟了，吸引了多少孩子目光。你常常摘了一筐筐让我们分给邻居。从那以后很多人家也向你学习开始种树，开始跟你学习选用新品种的粮食作物。

1980年，你开始上丹东师范专科学校的汉语言函授，第一次考试你考了第一名。教授喊着你名字，要你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看到你后说，我以为是位年轻人呢。回来后，你内心斗争了很久。最终你坚持以最老的容颜一直第一的成绩毕业，让所有人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你带了一届1963年的兔子学生，那一届学生在初三那一年因为你的努力开创了这个镇中学升学率第一的先河。多年后每次回乡探亲，这些在各行业重要岗位的兔子们，都以最隆重的仪式欢迎你，放下手里的工作陪着你去周围看风景，吃美食。直到现在每到年节还会打电话问候，他们对你的尊重已超乎了对老师的尊重，更像对父亲对亲人。

你对孩子以身作则，言传身教，孝敬父母，是老家人心目中最孝顺的长子。姑姑叔叔们家里有什么事，都要请教远在新疆的你，你是他们心目中最好的长兄。

退休后你参加各种活动，打台球、乒乓球、扭秧歌、跳舞、参加合唱团，哪里都有你潇洒的身影。75岁了你还作为主持人主持一台有色职工退休文艺汇演，看到有色网站你优雅的身姿，我的内心啊比自己努力后的收获更为开心。

一辈子对你指手画脚，呼来喝去的老太太，多年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你越来越依赖，越来越包容，照顾有加。但是一有什么事情，还是有些被骄纵惯了的蛮横，你从不在意，一笑而过，有时甚至跟她做着鬼脸耍着赖。为了这几十年我都和你统一战线，一有什么事情都站在你这一边跟老太太抗衡着。后来我做了母亲，慢慢理解了妈妈，她那么善良能干，孩子和你就是她所有的世界，因为你文化人的手无束鸡之力，妈妈为了这个家付出的比你多的更多。

记忆最深有一次，你和老太太去买鸭子腿。你知道猪前腿的肉好吃，老太太在挑鸭腿时，你在旁边居然冒出一句“多挑几个鸭前腿，肉好吃。”这话让老太太觉得丢脸了，没好气地给你一句：“全世界也找不出鸭前腿，鸭子有翅膀没前腿。”卖鸭腿的人笑的差点背过去，你觉得面子过不去，回来很郁闷。老太太还老拿这事腌臜你。我们做儿女的看不过去，合起来批评老太太。“人家王老师在这大院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后不许你当着别人的面损我们爸爸啊。不然我们不高兴呢。”谁知道老太太受不住了，哭哭啼啼，你义无反顾站出来，把我们一顿很训。“我和你妈的事，不用你们管，我就喜欢她每天损我欺负我，她骂我我也愿意她这样，我惯得怎么了？”

那一刻我们都没有再多言，静默很久，在内心体会着你们这一辈子的感情和包容。你和妈妈两个人每天生活得有滋有味，我每天给你们打电话都是我一天劳累之后的一种幸福调剂。常常能听到老妈回报今天你的出糗事，逗得我笑很久，也有时要给你们断官司，我总是悄悄偏心你，因为老太太真是太聪明了。一次你跟妈妈下跳棋，你每次总是下不过人家，就总耍赖。但是那次老太太制定一个新规则，谁输了背谁。结果那天你背着老太太在客厅转了一下午圈，把老太太乐得给我打电话美得笑个不停。我想起妈妈更年期那些年，每天那个唠叨，我们都受不了。你却哄着她说：“老婆的唠叨是催眠曲，是赞美诗，是交响乐。”你对妈妈的爱和包容真的是年轻人的榜样啊。

 也正因为你们这样的生活，给儿女们做好了榜样，我们知道怎么去爱、去关心、去呵护、去珍惜、去付出和获得。

退休后你开朗豁达清明，看韩剧看爱情片你也一样津津有味。你关心时事，每年台湾选举你都以最大的热情关注，品评。你注重养生，年老后为了健康再喜欢的好吃的你也不多吃一口，自律严谨。你爱干净，每晚用热水泡脚，清洗身体从无遗漏。

你是我的骄傲。你一辈子爱好文学，只是自己因为家庭负担等没有动笔。当你知道我在写文章时，你那份欣喜和喜悦给了我最大的动力。我觉得我不是在为自己写文章，而是为了你，为了完成你的心愿。

我每次回家都会把自己的拿手好菜做给你们吃，看到有什么你们没吃过的好东西，也总是最快让你们尝到。把你打扮成最时髦的老头头是我最开心的事情。我会给你买好看时尚的衣服，因为你穿什么在我心里都最好看。给你买啥你都不推托，买了就立马穿在身上，还要扭着转几圈给我看。嘴里说着“我是这大院里最时髦最幸福穿的最好的老头。”今年三八节是你和妈妈的金婚纪念日，我给你们买了一套情侣装，看到你们穿在身上，虽白发苍苍，但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让我觉得生活是那么美好。

家有老人是个宝，我最亲爱的老头头，我的老爸，你闹得那些笑话常常让我在工作时，在路上，在梦里想起都在笑着。

你是我的骄傲。今年的父亲节，我写下这些文字作为礼物送给你，让这些文字在今后的每个日子变成开在我们兄妹心里的花朵，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