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一个独行在诗歌荒原的西部刀客
个人日记
昌耀:一个独行在诗歌荒原的西部刀客
(50年代写作)
李东海
昌耀,是中国诗歌的奇迹。1936年出生在湖南桃园县王家坪村。十三岁就背着母亲参军入伍,随后就赴朝参战,此时与缪斯结缘,写下了他的处女作《人桥》,发表在1952年上海的《文化学习》上。在朝鲜战场的战争就要结束的前十天,中弹负伤,成为三等伤残,回国疗伤。伤好后,进河北荣军学校学习。1954年4月的《河北文艺》,发表了昌耀的第一首组诗《你为什么这般倔强》,此时,暗恋上了一个叫小露的姑娘。就在此刻,毛泽东的一句号召,又鼓动着他,涌向了支援西部的潮流,他自告奋勇地来到了青海,在西宁的《青海湖》作文学编辑。后因发表在《青海湖》1957年第8期的两首心灵之诗——《林中试笛》,而被打成右派,发配湟源县劳教。这时的他,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而这一去就是二十一年的血雨腥风。他一生的执着,一生的热血,一生的艰辛,一生的诗歌,会让我潸然泪下,他也是唯一一个让我在讲述诗人作品时哽咽流泪的诗人。我常常想: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来到了西宁,被打成右派,依然还写下那么多优美壮阔的诗歌;在我出生时,他在祁连山下写下了记录时代的长诗《凶年逸稿》,而在我成为诗人时的时候,他依然写着那么多气吞山河的壮丽诗篇;当我今天为他讴歌的时候,他已入土六年!
时光的脚步,在我们辛酸的里程中总是走得那样地缓慢,而当我们快乐的生活的时候,它又总是走得如此的飞快!记得我在1996年8月20日读完他的《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诗集时,在书的最后空白页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读记:“昌耀是伟大的,也会是历史的。他是我眼下看到的,仍在菩提树下修炼真身的最好的诗人。昌耀是当今中国诗人中只用自己的语言道破天象的诗人。其诗歌语言的独特,句式的苍劲,风格的雄壮,内涵的厚重,是当今其他诗人所无法比拟的。”当时我就想写一篇《我们且无回去的路——咀嚼昌耀》,但没有去写。但这种对他的情怀,对他诗歌的感念,对他人生执着的敬意,一直在心。我为昌耀粗砺、辽远、高峻的的诗歌,为他艰辛坎坷,不屈不挠的一生,耿耿于心。我每次在读他的诗歌的时候都会心潮起伏。五十多年前,也就是在他二十岁时,在青海的兴海县阿曲乎草原,他写下了《鹰·雪·牧人》的短诗:
鹰,鼓着铅色的风
从冰山的峰顶起飞
寒冷
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白的雾霭
飞鹰消失,
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
横身探出马刀,品尝了
初雪的滋味
1956.11.23
这是独立草原,眺望高山,仰望苍穹的感觉:巨翅高翔的雄鹰,辽阔草原上的初雪,横刀立马的牧人,让初雪显得那样纯洁、辽远和悲壮。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个二十岁的诗人,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能写出这样高傲不凡气质的诗歌,实在是不多。在一首八行的短诗里,将“飞鹰、雪山、裸背的牧人”这三个鲜活的形象,能如此强烈地凸显出来,这真是心物统一,物溶于心的境界。这是一首写给草原真正意义上的情诗。在当时,也就是艾青、牛汉、曾卓写出过这样的诗。这首诗的感觉,可能是直接来源于昌耀自己独立青藏草原的原形。他既是那裸背的牧人,也是那鹰。而且他是用了一生飞翔,去完成了这一鹰的形象。
昌耀对于生活自始至终地报以热情和真诚,而现实的生活给予昌耀的,却常常是苍凉、残酷和不幸。可昌耀从来没有为此而愤愤不平,或抱怨生活。就像青海诗人风马在他的《漫话昌耀》中说的那样:“当时,十三岁的昌耀拿了家中的一条毯和一支牙刷,开始了他的窘困之旅,那时的昌耀大概不会知道,一条荆棘密布,险象环生的诗歌道路正从他的脚下伸展出去,而源自朝鲜或大西北山地中的雪正在为他构筑陷阱。”
昌耀在青海大草原上尝到初雪的滋味,是甜净的吗?我在天山的博格达峰下,看到了他当时品尝初雪的那种幸福美妙的样子。
昌耀是用自己的文法和路数一直写诗的人。昌耀成功了。但他的成功不是靠离奇、炒作、闹炫和恶搞,而是让诗,孜孜不倦地忠实于自己的生活,让自己的生活,忠实于自然和人性的美丽。所以他的诗,有自己的语言、灵魂和思想。在青海高原,昌耀把飞鹰、牧人、高车,一遍遍地呼喊。这些形象,已内化成了昌耀鲜亮的诗歌意象,在他的心头,怦然跳动,他只是让这些怦然心动的形象,从他的笔端喷涌而出:
从地平线渐次隆起者
是青海的高车
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者
是青海的高车
而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者
仍然是青海的高车呀。
高车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
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之轶诗。
——《高车》
青海,高车!高车,青海!昌耀就这样不停地在呼喊着他命中的青海。高车的青海,你听到了吗?
从地平线渐次隆起者,是青海的高车吗?
从岁月的遥感中远去的,是青海的高车吗?
高车的青海真是威武之巨人吗?
平淡的意象,平淡的结构,为什么会创造这样不平凡的诗歌意境呢?这难道不需要我们今天的诗人去沉思吗?
在昌耀的心中,青海是那隆起的高山,高车是那永久的部族。在他的心里,一个高过人的车轮,一直在草原的高地上转动和低唱。这不是一个地理学的区域,不仅仅是一个滚动的轮子,这是一种对草原的怀想。昌耀对青海的爱,是那种骨痛心热的爱,所以他的诗歌每每在触及青海的时候,总是那样得高远、苍凉和惨烈:
大漠落日,
是日神之揖别。
这片原野,马兰草的幽香里,
有他紫色的流苏。
无限慷慨。拱手相让——
天涯的独轮车只剩半轮金环了。
亚西亚大漠
一峰连夜兼程的骆驼。
——《驿途·落日在望》
有人说,昌耀是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行走在上帝的沙盘。我感到他像一个独行的侠客,在大漠落日,提着诗剑,看着落日的金环,想着马兰草和心上温暖的女人。这时,
在我的心中,昌耀那特立独行的脚步,总是“咚咚咚,咚咚咚”地在西部回响。这时,我又想起风马的原话:“流浪与冒险,死亡与凯旋,孤寂与恋情,它们就这样将昌耀挟持而去,从而注定了一个悲剧的诞生,一个诗人的诞生。”风马是为昌耀动了真性情的。他还说:“昌耀是当代诗歌的一个象征,他与任何人都不能混淆”。
昌耀也这样感动过我。所以我说:昌耀所修炼的真身,是苦行五十年的果位,岂止是罗汉、菩萨?对于诗歌的苦行僧昌耀来说,我们显然是无法超越的。我们耐力不够,诚意不够!诗人周涛曾说“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情”。但诗歌这件事对昌耀来说,实在是有点太沉重了。因为他把诗歌看得比生命还重,这样诗歌就伤着他了。我们诗人如果能够坚守住今日文学的凄凉,能有昌耀的那一点点的真诚,那么文学明天的辉煌,将会是我们残阳如血的景观。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我,就是这样一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我不理解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
触痛了的是回声。
……
——《慈航·爱与死》
《慈航》是昌耀的一组长诗,也是他在苦难岁月结束后1980年写的一部力作。在诗中,昌耀对历史的反思和批判,强烈而节制。诗人向空阔的天空弹出的兰花指触痛历史了吗?昌耀在思考生与死的轮回,思考比死亡的戕害更古老勇武百倍的爱。在春回大地的时候,昌耀也感到爱的温暖了,因此他把这首长诗命名为《慈航》。
黄昏来了,
宁静而柔和。
土伯特女儿墨黑的葡萄在星光下思索,
似乎向他表示:
——我懂。
我献与。
我笃行·······
那从上方凝视他的两汪清波
不再飞起迟疑的鸟翼。
——《慈航·邂逅》
这是昌耀平反回归西宁,在舔舐创伤后,给她在罹难中的土伯特妻子莞玛措(杨尕三)写下的心灵之诗。贡保老人的家,这个在他二十一岁被打成右派唯一热情接受他的土伯特老人的家,是他从冬夜温暖苏醒的热炕头。而这个土伯特老人的靓女子,也的他在罹难岁月中相依为命的爱人和妻子。善良、勇敢的图伯特老人及女儿,给了昌耀坚守下来的勇气。他用《慈航》的长诗,感谢这一家的温暖和情义。
而他——
摘掉荆冠
从荒原踏来
走向每一面帐幕。
他忘不了那雪山,那香炉,那孔雀翎。
他已属于那一片天空。
他已属于那一方热土。
他应是那里的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
——《慈航·极乐界》
《慈航》的终极目标是人生境界的一种大悟:他从荒原走来,不要王冠,不要王笏,有一片天空和热土,有雪山、香炉和孔雀翎就行了。昌耀是智者,昌耀一生都没走错过路,而是我们国度错误的路扭曲了他那狭小的路,才让他一生走得艰辛而痛苦。我不停地在咀嚼昌耀,品味昌耀,是因为我感到:在中国当代诗坛,只有昌耀是属于那种用自己的诗歌语言、风格和思想的火光,道破天象,照亮荒原仅有的那么几个诗人之一。
昌耀还写下过长诗《划呀,划呀,父亲们!》这是1981年他四十五岁时,为中国改革者所写下的颂歌,也是对中国未来的希望。诗人看到了这种希望。所以他说:
自从听懂波涛的律动以来,
我们的触角,就是如此确凿地
感受着大海的挑逗:
——划呀,划呀,
父亲们!
这是昌耀在中国大改革的潮流中,为人民,也是为中国改革者不畏艰险,不畏艰辛所写下的鼓荡风帆的长诗。诗歌豪迈的激情,诗歌优美的语言及诗歌起伏跌宕的结构,让诗歌的壮阔和气荡山河,一泻千里。他在诗中这样唱到:
最动情的呐喊
莫不是我们沿着椭圆的海平面
一声向前冲刺的
嗥叫?
我们都是哭着降临到这个多彩的寰宇。
后天的笑,才是一瞥投报给母亲的慰安。
他的一生都是多灾多难的,可他的一生都是在用后天那一瞥的笑,给母亲回报以最温暖的安慰。我们从他的诗歌中,可以看到罹难的艰辛、痛苦;可以看到对时代和社会的质疑;但是我们没有看不到他因此的“玩世不恭”“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和“愤世嫉俗”。昌耀是一个阳光灿烂的诗人,是一个无所畏惧的诗人,他还是一个忠于诗歌信念而不言放弃的诗人。
1985年,是昌耀丰产的诗歌年。他在这一年里写下了《牛王》《夷》《斯人》《招魂之鼓》《东方门》等,但最让诗歌界震惊的是他的《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的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独坐无语。
这是极度跨越的时空描写,也是我所见到的最高度凝练的诗歌句式。三行诗,将中国与美国,东半球与西半球,无语独坐的诗人与高蹈腾飞的硅谷,放在一首诗里进行诗歌的舞蹈和炼狱。这是诗歌的幸运和辉煌。
哈拉库图,一个让他流泪,让他酸痛的高原村落。这是他被打成右派发配湟源后,进行申诉,而再次重判发配的地方。这对于他身心的摧残,对于他将近十几年的监押,苦役和劳教,让他受尽了人间的苦难。在他后来平反后,他再次寻找喀拉库图的时候,已经无处寻觅。1989年他写下了长诗《喀拉库图》:
城堡,宿命永恒不变的感伤主题,
光荣的面具已随武士的呐喊西沉,
如同蜂蜡般炫目,而终软化,粉尘一般流失。
无论利剑,无论铜矢,无论先人的骨笛
都不容抗御日轮辐射的魔法,
········
城堡,这是岁月烧结的一炉矿石,
带着黯淡的烟色,残破猥琐,千疮百孔,
滞留土丘如神龙皱缩的一段蜕皮在荒草
常与牧羊人为伴。
在喀拉库图苦役的武士,是先人的骨笛?是城堡的利剑?是荒原的铜矢?
喀拉库图是岁月烧结的一炉矿石。昌耀是在这炉矿石中锻炼成钢的。那带着烟色的矿石,像一张千疮百孔、残破猥琐地滞留在土丘上的神龙退却的皱皮,在草原与土伯特牧民为伍。因此,他用高亢的声音,写下了这首激烈、悲壮的旧歌。
据我所知,在中国诗坛像他这样特立独行,在政治和诗歌艺术上,从不屈从于任何制度、个人和体制的人,还真没有几个。昌耀传奇的诗歌孤旅,像穿越大漠的西风,像射穿乌云的光芒,像浸透你心灵的甘露。他照亮了我诗歌的黑夜,也感动和滋润着我的心田。昌耀的诗歌和人格,让我振奋和敬慕。我们已无归去的路,我们走上了诗歌之路,就走上了一条艰辛不屈的人生之路。昌耀是诗歌的圣徒,他像一道划过天幕的闪电,让我惊醒、振奋和坚守。诗人是靠诗歌文本说话的言者。昌耀的人格精神,锻造了他的诗歌精神,他的诗歌精神,提炼出了他那美丽、坚毅、粗狂、辽远、高峻的诗歌意象和诗歌景观。这让我多少懂得了作文做人的深意。岁月那无情的眼睛,会看破浮躁的尘嚣,会看穿伎俩的喧哗。没有人能躲过岁月的眼睛,也没有哪一部诗人的作品能够瞒过岁月的刀锋。
我还是比较喜欢诗人卢文丽对昌耀作品及人的一段评语:
读昌耀老师的诗,每每为他那奇峻凝练的诗行、质朴宏厚的情感所激动。他笔底那特有的神奇的青海高原,一次比一次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作为一个把生命付诸于美和真理,怀有天地自然之大爱的诗人,他所有的冷峻、坚毅、沉雄不露,超脱一切私利和计较的宽博胸怀,令世俗的虚浮尘嚣一触即溃黯然遁离。
这是卢文丽1990年在杭州为昌耀的一本诗集所写的序中的一段话。我感到是一种知心知己的真挚卓言。她代表了我们所有诗人的体会和认知。我感到,作为诗人,我们已无归去的路。我们的前方,依然是高峻的山脉,绵延的河流、干涸的荒漠。我们在诗歌的路上,能走多远?诗歌自会在它的驿站,向我们张榜。
而昌耀,他一直都像一个独行在青海高原上的西部刀客:孤傲,清贫,勇敢,特立独行。对不义不公,总是拔剑前行。而他诗歌的粗粝、辽远、壮阔和高峻,则成我们为诗前行的先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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