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温莎墓园日记】
个人日记
第一部分 序
至今我还执著儿时看戏的经验,每到终场,那值台的便衣男子,一手拎过原是道具的披彩高背椅,咚地摆定台口正中,另一手甩出长型木牌,斜竖在椅上——
“明日请早。”
他这几个动作,利落得近乎潇洒,他不要看戏,只等终场,好去洗澡喝酒赌博困觉了——我仰望木牌,如梦而难醒,江南古镇的旧家子弟,不作兴夜夜上戏院,尤其是自己年纪这么小。
再说那年代的故乡,没有经常营业的戏院,要候“班子”开码头开来了,才贴出红绿油光纸的海报,一时全镇骚然,先涌到埠口的帮岸上,看那几条装满巨大箱笼的船,戏子呢,就是爬动在船首船艄的男男女女,穿着与常人无异,或者更见褴褛些,灰头土脸没有半点杨贵妃赵子龙的影子,奇怪的是戏子们在船上栗栗六六,都不向岸上看,无论岸上多少人,不看,径自烧饭,喂奶,坐在舷边洗脚,同伙间也少说笑,默默地吃饭了。岸上的人没有谁敢与船上招呼,万一走来个喊话的,大家就不看船上而看岸上的那个了。
混绿得泛白的小运河慢慢流,汆过瓜皮烂草野狗的尸体,水面飘来一股土腥气,镇梢的铁匠锤声丁丁……寂寞古镇人把看戏当作大事,日夜两场,日场武戏多,名角排在夜场,私采行头簇崭新,票价当然高得多。
预先买好戏票,兴匆匆吃过夜饭,各自穿戴打扮起来,勿要忘记带电筒,女眷们临走还解解手,照照镜子,终于全家笑逐颜开地出门了,走的小街是石板路,年久失修,不时在脚底磔咯作响,桥是圆洞桥,也石砌的,上去还好,下来当心打滑,街灯已用电灯,昏黄的光下,各路看客营营然往戏院的方向汇集。
“看戏呀?”
“嗳看戏!”
古镇哪里有戏院,是借用佛门伽蓝,偌大的破庙,“密印寺”,荒凉幽邃,长年狐鼠蝙蝠所据,忽然锣鼓喧天灯火辉煌,叫卖各式小吃的摊子凑成色香味十足的夜市,就是不看戏,也都来此逗留一番。
戏呢,毋须谈,以后或者谈。散戏,众人嗡嗡然推背接踵而出寺门,年纪轻的跨圮墙跳断垣格外便捷,霎时满街身影笑语像是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像是一个方向走的,却越走越岔渐渐寥落,寒风扑面,石板的磔咯声在夜静中显得很响,电筒的光束忽前忽后,上桥了,豆腐作坊的高烟囱顶着一弯新月,下面河水黑得像深潭,沿岸民房接瓦连檐偶有二三明窗,等候看戏者的归返——跟前的一切怎能与戏中的一切相比,本来也未必看出眼前的人没意趣,见过戏中的人了,就嫌眼前的人实在太没意趣,而“眼前的人”,尤其就是指自己,被“戏”抛弃,绝望于成为戏中人。
我执著的儿时看戏的经验宁是散场后的忧悒,自从投身于都市之后,各类各国的戏应接不暇,剧终在悠扬的送客曲中缓步走到人潮汹汹的大街上,心中仍是那个始于童年的阴沉感喟——“还是活在戏中好”,即使是全然悲惨了的戏。
“分身”“化身”似乎是我的一种欲望,与“自恋”成为相反的趋极。明知不宜做演员,我便以写小说来满足“分身欲”“化身欲”——某编辑先生于刊出《两个小人在打架》后,再度约稿时声称:“我们知道您曾经担任过中学国文教师……”某编辑女士览及《完美的女友》之类,访谈中提起:“看到了为您缝制丝质衬衫的女雕刻家等您从前的伴侣,可否请您谈谈您的诸多‘情障’。”某青年读者来信问:“从《第一个美国朋友》看,你幼年家境很好,教养是不错的,后来怎会一事无成的呢?”《芳芳NO.4》引起女读者的义忿,其中有位姑娘力主“芳芳是个好女孩”,所以“你怎么就这样看待她”——我没有在中学教过国文。也没有作为石油工程师与女雕刻家旧情复叙。福音医院是有的,美国孟医生对于我是陌生人。我从一个男人身上取了“芳芳”的模特儿,那音乐家的原型却是个女的;情况既然颠倒,也即是本来就没有这回事——当时我并未按实回复编者读者,怕会被认为我讳避抵赖,认为我不够朋友。
如果要够朋友一下,便得拈动三个名词,梦、生活、艺术,此三者被反复烹调得十分油腻,只可分别抉取其根本性质——不自主、半自主、全自主——我偏爱以“第一人称”营造小说(也通用于散文和诗),就在乎对待那些“我”,能全然由我做主。
“……袋子是假的,袋子里的东西是真的。当袋子是真的时,袋子里的东西是假的了。”(一则笔记)
再多解释就难免要失礼。还是顾左右而续叙往事吧——古镇春来,买卖蚕种筹开桑行的热潮,年年引起盛大的集市,俗称“轧蚕花”,庙会敬奉的主神名叫“蚕花娘娘”,不见得就是指嫘祖。那娘娘有个独生的“蚕花太子”,是最喜欢看戏的,所以在一切的闹忙中,扣人心弦者还是借此机会大家有得戏看,旷地上搭起巍然木阁,张幔蒙屏,悬幡插旗,蚕花太子用小轿抬来摆在最好的位置上,咚咚,人山人海,全本《狸猫换太子》,日光射在戏台边,亮相起霸之际,凤冠霞帔蟒袍绣甲,被春暖的太阳照得格外耀眼,脸膛也更如泥做粉捏般的红白分明,管弦锣鼓齐作努力,唱到要紧关头,乌云乍起,阵雨欲来,大风刮得台上的缎片彩带乱飘乱飘,那花旦捧着螺钿圆盒瑟瑟价抖水袖,那老生执棍顿足,“天哪,天……哪……”一声声慷慨悲凉,整个田野的上空乌云密布,众人就是不散,都要看到底,盒子里的究竟是太子、是狸猫……
这种“草台戏”即所谓“社戏”,浙江上八府往往开演在祠堂里,如果现成的戏台临河,便围泊了许多乌篷船,启篷仰观,观罢荡橹而去。下三府的敬神献戏,贪图看客多多,向木行借来长条毛板,面对戏台架作马蹄形的层座,外边便是大片大片嫩绿的秧田,辣黄的油菜花发着浓香,紫云英锦毯也似的一直铺到河岸,然而日日见惯的平凡景致,哪里抵得过戏台上的行头和情节,灿烂曲折惊心动魄,即使太子总归假的,即使狸猫总归假的,而其中总归有真的什么在——我的童年,或多或少还可见残剩下来的“民间社会”,之后半个世纪不到就进入了“现代”,商品极权和政令极权两者必居其一的“现代”,在普遍受控制的单层面社会中,即使当演员,也总归身不由己,是故还是写写小说(其实属于叙事性散文),用“第一人称”聊慰“分身”“化身”的欲望,宽解对天然“本身”的厌恶。至此,童年看戏散场后小街磔咯作响的石板,桥堍豆腐工场高烟囱上的新月,也被装在前面所说的那种袋子里而不再怨尤了。
第一部分 美国喜剧(1)
上午的喜剧
咖啡放在窗台上吹凉。
楼下,人行道边,兀立一女士。
戴帽,背影窈窕,腿纤长,侧首时帽檐闪露下颔、尖,口唇、薄。服式经过悉心调理:白衫白裙白袜,黑高跟鞋黑绸腰带黑皮包黑草帽,帽缀白结——我笑了一下,为了风格,宜涂黑的唇膏。
喜鹊。
至少是属于清秀的一类。站着等谁?
站的姿态看若静止,其实时时变换重心。眺望……难说是焦灼,是安详。
咖啡可以喝了。
喝完,又到窗前。
阳光直射着她,八月的上午,是谁这样不守时,她的耐性真不坏,为何不一怒而离去。
年龄,是年龄使她自卑而迁就了。
我习惯于从人背影推测其岁数,那么她是三十以上,不会是四十的。保养得很好,颇善修饰,鞋头有金瓣,皮包亦金扣,帽结中芯簪以金花,三种金质的成色相同,当然,取白金则更形超然。她所盼待的来者,恐怕也不致是非常之富有,除非是个骗子。
三十多岁,是受骗的年龄,自以为不像少女那样容易上当了,又心虚得认为别人已是不要她上当了。
她不在家等,到街上来,自有其隐私……
我等什么。回内房开灯工作。
近几天,气温又升高,上午阳光火辣,放窗帘——那女士又站在老地方,统体黄调子,嫩杏色的小帽,歪歪地很俏皮,还加发网,拢过前额,算半袭面纱,好手法。
这次从她的转侧间知道了她的脸,长型。
对了,脸长的人尤其爱修饰打扮,即使是男士,也是这样的。
她不漂亮,没有值得品味的特征,她可以自慰的是身材。能穿着得使人感到除了脸庞她可称是美女。
所以特别要用心于全身款式,今天的黄调子,不错,可惜头发的褐色太深,她也不笨,就此笼一层纱网,以全其飘逸——她对别人谅来也善熨恤,上了岁数的女人常以此取胜,以此弥补天然的青春魅力的浅涸。
那么谁是她的情夫,每次劳她久久枯等,太无礼了。
她也太痴心,炎阳下,穿得端端正正,引颈频眺,居然还风姿绰约。
这两个人都使我生气——放下窗帘。
早餐不用咖啡,改为牛奶麦片。
她又亭亭玉立在那下面了。
一身蓝。
今年夏季干旱,八月杪的阳光,整套深蓝,吸热,她受得了?雕像似的。那男人就这样值得呆等,我也非见见他不可,至少看看他开的车是什么牌儿的——那个次次迟到的究竟是什么英物,害得她如此死心塌地。
我之所以从来不事钓鱼就因毫无耐性。两次了,谁知她后来是怎样离开我窗下的。
喝了半杯麦片,忽然自问:她还在?
急趋窗口——没了,载走了,幸福了。
她站过的那一小块地面特别寂寞。
忙了半个月。工作不能由旁人顶替,最好有人代我吃喝,代我睡,代我上洗手间,抽烟不必代,自己来。
美国的九月也像中国的九月那样一雨成秋。我算忙过了这阵子,凉意中沉沉睡足八小时,启帘,阳光大射,目为之眩,久别重逢似的俯见那时装女人又好端端站在老位置上,淡灰秋装,伫立的姿态自有其范式,一望而知是她。
今天我有闲暇,非等到她的情夫出现不可。她的精心修饰着意打扮值不值得。
燃一根纸烟,对自己默许:这桩悬案今天解决。
其实此女士的性格非常老派,即使是她事事都敬业,有提前赴约的小布尔乔亚作风,也毕竟是傻的。如此盛装严装巧装奇装,眼巴巴地鹄立恭候,岂非反而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
来者难道是个矫健丽的少年——她在年龄上大大屈服了!
她蠕动,她举手,招挥,多稚气……
她朝着来者的方向奔过去……
长而且大的巴士驶近,这一段人行道全是车身的投影,她奔过去的地方是巴士站——上车。
上午九时以后,郊区巴士的班次减少,又不准时,每次难免要久等。
下午的喜剧
二次大战后的罗斯福夫人补充了关于自由的解释,她何尝明白自由是解释不全的。
在我十六岁时,聪明漂亮的三表哥是廿五岁,我认为他老了,有点瞧不起他。他说:
“削苹果,多削一层苹果就小一层。什么东西越削越大,削一层大一层?”
我败下阵来,只好求他讲:
“墙洞,在泥墙上挖一小洞,用刀转削,削一层,大一层。”
现在我想,“自由”,就是这样吧。如果再提一项“免于纳税的恐惧的自由”,罗斯福夫人会发愣,再提一项“免于购物付款的恐惧的自由”,可尊敬的夫人要拿起电话喊人了。所以我很平静地照章纳税,按价付款。只有两次,我——
我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忘情地飞驰,那指针也倒得看不见了,突然一辆雪白的警车横在不远的前方,我自以为机敏地即行减速……很简单,他们有雷达波记录,彼此下车,谈也不用谈地谈了几句,三天后,我自首去了。
不在法庭的被告席上站着,是在方形的奥非司之一角,坐下,审问我的,几乎是个老人。
“先生,你开的车是大大超速了。”
“是的。我不知道美国郊区的高速公路有这种限制。”
“不知道?”
第一部分 美国喜剧(2)
“是的。我在德国郊外开车是不受速度限制的。”
“德国是这样吗?”
“是的,一直是这样的。”
“前几天你可是在美国开车啊。”
“是的,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
“超速是事实,不因你不知道美国的规定而变得不是事实了。你得罚款三十五美元,不是马克。”
我不想再为自己辩护,德国郊区行车是想像出来的,美国小吏的想像力追不上我,赶快付了三十五美元。
夜晚在酒吧和朋友谈起,大家祝贺我好运道,哪有这便宜的罚款。于是这顿晚宴全部归我付账,包括小费,总之我是大大地便宜了一场。
另一次我似乎吃了亏。
大雪天,午后,快傍晚了,从地下车站的厕所中踅出,我点了根纸烟,两个警察太空来客似的活现在左右侧,要我出示证件——警察举起簿子,瑟瑟填就一单,扯下给我,才明白犯了违章吸烟罪。心想,与这两条汉子不必噜苏,他们也正缺乏政绩,我成全了他们吧,希望还是在警局的某小吏身上,当然我不会说德国地下车站是流行吸烟的。
过了不知几天,传票到,这次是在帝国大厦附近的一幢灰白高楼的第七层受审了。
糟的是他们行将下班,喜的是同意我延期,我逍遥法外了一个月。
是日午后我从速赶去,还是糟,戋戋小事,也要与待决的众生呆坐在长椅上谨候传呼。
有烟灰缸呢,我便光明磊落地抽烟。
浏览周围,平凡得很。男的居多,全是中年人,没有一个老的,那是老人已没有犯罪的活力了。没有一个年轻的,那是年轻人犯的罪要堂皇得多,不会落到这里来——我忽然惭愧,这种违章吸烟罪,多不景气。
从内部各个门里出来提审罪犯的法官也毫无气派,人员倒不少,缓步走到栏边,低头端详手中的纸本,轻轻叫出一则姓名,立即有人站起,上前推栏随之进去了。
使我惶惑的是叫声之轻轻,而那个罪人怎会听出叫的正是他,接连十次,都这样。
我认为轮到我时,一定听不清,而且似乎永远也轮不到了。
我突然站起,没错,是我了——那褐色套服黑框眼镜的半老头一出小门,我就感到他是来传我的,他的唤声极轻极轻,我听来竟十分清晰肯定,难怪别人都一无失误。
“请你说一下你的姓名。”法官沉浊的喉音,隔着一张棕色的写字台。
他的左唇上的雪茄已经很短,快要散裂,是涎水湿的……我报了姓名……他把雪茄捉下来揿在烟缸中,低头打了个喷嚏,赶紧说了句上流社会惯用的歉词,又喷嚏,再致歉词。
如果再连续几个喷嚏,歉意累积,我有望免于罚款了。
他捉起那小半只行将散裂的雪茄,凑唇,吐吐烟屑,决定把它揿死在烟缸里。
“先生,你曾在车站上吸烟吗?”
“我准备吸烟,警察先生就上来了。”
“那上面没有这样写。你是正在吸烟中被发现的。”
“他没有写详细。”
“按照你的说法,他也不必详细写了。”
“我说的是事实,我自己明白,我不怪别人不明白。”
“罚款二十五元。”
“请问,是否可以付低于此数的罚款,如果没有可能免于罚款的话。”
“先生,这是最低的罚款了。在我手上,这个数字的罚款,今年差不多是第一次。”
“你是否觉得很高兴?”
他可爱地耸耸肩,低头填写罚款单了。
“文明”是“愚蠢的复杂化”,美国的电脑的神经末梢中已有了我的两次犯罪纪录,第三次会是什么,我的兴趣转入第三次了。
他正扯单子,缩手,捂住了半个脸,喷嚏,照例即扣一句文雅的歉词,这种旧式习惯使我有置身前半世纪上流社会的感觉。然而全世界的司法机关都一样,墙面,案头,是没有装饰品的,便立刻形成严肃得冷酷的特殊气氛——这并不是等于说我是经常出入世界各国司法部门的。
请看,罗斯福夫人,我并不希望有免于罚款的恐惧的自由。
聪明的漂亮的表哥,你也请看,我落在你给我猜的洞里了。
除了现实世界,还有一个世界可以无限地享用自由,那是罗斯福夫人和我表哥未必熟悉的。
在“观念世界”中,我还该加速,而且喷烟,以引起人们的注意。
是吗,尊敬的夫人。
表哥,你说呢。
第一部分 一车十八人
我们研究所备有二辆车,吉普、中型巴士。司机却只有李山一个。
李山已经开了三年车,前两年是个嘻里哈啦的小伙子,这一年来没有声音了,常见他钻在车子里瞌睡,同事间无人理会他的变化,我向他学过开车,不由得从旁略为打听,知是婚后家庭不和睦——这是老戏,恋爱而成夫妻,实际生活使人的本性暴露无遗,两块毛石头摩擦到棱角全消,然后平平庸庸过日子,白头偕老者无非是这出戏。我拍拍李山的肩:“愁什么,会好起来的,时间,忍耐一段时间,就好了。”他朝我看了一眼,眼光很暧昧,似乎是感激我的同情,似乎是认为我的话文不对题。
我渐渐发现《红楼梦》之所以伟大,除了已为人评说的多重价值之外,还有一层妙谛,那就是,凡有一二百人日常相处的团体,里面就有红楼梦式的结构。我们这个小研究所,成员一百有余两百不足,表面上平安昌盛,骨子里分崩离析,不是冤家不聚头,人人眼中有一大把钉,这种看不清摸不到边际、惶惶不可终日的状况,一直生化不已。于是个个都是脚色,天天在演戏,损人利己,不利己亦损人,因为利己的快乐不是时时可得,那么损人的快乐是时时可以得来全不费工夫的。
有时我叹苦,爱我的人劝道:“那就换个地方吧。”我问:“你那边怎么样?”“差不多,还不如你研究所人少些。”我笑道:“你调到我这边来,我调到你那边去。”——我已五次更换职业,经历了五场红楼梦,这第六场应该安命。
夏季某日上午,要去参加什么讨论会,十七个男人坐在中型巴士里等司机来,满车厢的喧哗,不时有人上下、吃喝、便溺……半小时过去,各人的私事私话似乎完了,一致转向当务之急——李山呢,昨天就知道今天送我们去开会的,即使他立刻出现,我们也要迟到了。
李山就是不来。
我会开车,但没有驾驶执照,何况这是一段山路,何况我已五次经历红楼梦,才不愿自告奋勇充焦大呢。
李山还是不来。
三三两两下车,找所长,病假。副所长,出差。回办公室冲茶抽烟,只当没有讨论会这回事。
李山来了——大伙儿弃烟丢茶,纷然登车,七嘴八舌骂得车厢要炸了似的。
“十七个等你一个,又不是所长,车夫神气什么,也学会了作威作福。”
“瞧他走来时慢吞吞的那副德性,倒像是我们活该,李山,你知不知道你是吃什么的!”
“我们给车钱,加小费,李山你说一声,每人多少——你罢工,怎么不坚持下去,今天不要上班嘛,坚持两星期就有名堂了。”
“记错了,当是新婚之夜了,早晨怎舍得下床,好容易才擘开来的。”
“半夜里老婆生了个娃娃,难产,李山,你是等孩子出了娘胎才赶来的吧?”
“我看是老婆跟人跑了,快,开车,两百码,大伙儿帮你活活逮住这婆娘,逮双的。”
李山一声不响。自从我向他学开车以来,习惯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那些油嘴滑舌的家伙尽说个没完,我喊道:
“各人有各人的事,难得迟到一回,嚷嚷什么,好意思?”
“难得,真是难得的人才哪,谁叫我们自己不会开车,会开的又不帮李山的忙,倒来做好人了。”
竟然把我骂了进去。这些人拿此题目来解车途的寂寞,也因为平时都曾有求于李山,搬家、运货、婚事丧事、假日游览……私底下都请李山悄悄地动用车辆,一年前这个嘻里哈啦的小伙子肯冒风险,出奇兵,为民造福。近年来他概不理睬,大家忘了前恩记了新怨,今日里趁机挖苦一番,反正今后李山也不会再有利可用,李山是个废物,只剩抛掷取乐的价值。
“话说回来,不光脸蛋漂亮,身材也够味儿,李山眼力不错,福份不小,该叫你老婆等在半路,我这么拦腰一把,不就抱上车来了么,夏天衣裳少,欣赏欣赏,蜜月旅行。”
“结婚一年了,老夫老妻,蜜什么月。”
“我是说我哪,他老婆跟我蜜月旅行,老公开车,份内之事。”
哄车大笑。
“女人呀,女人就是车,男人就是司机,我看李山只会驾驶铁皮的车,驾驶不了肉皮的车。”
“早就给敲了玻璃开了车门了。”
哄车大笑。
十六个男子汉像在讨论会中轮流发言,人人都要卖弄一番肚才口才。我侧视李山,他脸色平静,涵量气度真是够的。
“闭上你们的嘴好不好,不准与司机谈话,说说你们自家的吧,都是圣母娘娘,贞节牌坊。李家有事没事,管你们什么事?”
一个急刹车,李山转脸瞪着我厉声说:
“我家有事没事管你什么事?”
我一呆:
“我几时管了?”
“由他们去说,不用你噜苏。”
他下车,疾步窜过车头,猛开我一侧的车门,将我拉了出来。
“你倒怪我了?”我气忿懊恼之极!
李山一跃进座,碰上门,我扳住窗沿,只见他松煞车,踩油门突然俯身挥拳打掉我紧攀窗沿的手,又当胸狠推了一把——我仰面倒地,车子一偏,加速开走了。
“李山,李山……”我仓皇大叫。
巴士如脱弦之箭——眼睁睁看它冲出马路,凌空作抛物线坠下深谷,一阵巨响,鸟雀纷飞……
我吓昏了,我也明白了。
心里一片空,只觉得路面的阳光亮得刺眼。
好久好久,才听到鸟雀吱唧,风吹树叶。
踉跄走到悬崖之边,丛薮密密的深谷,没有车影人影,什么也没有。
……
不能说那十六个男人咎由自取。我要了解那天李山迟来上班的原因——能听到的是他妻子做了对不起李山的事,不是一桩一件,而是许许多多,谁也说不明说不尽,只有李山自己清楚。
第一部分 夏明珠(1)
在我父亲的壮年时代,已婚的富家男主,若有一个外室,舆论上认为是“本分”的。何况世传的邸宅坐落于偏僻的古镇,父亲经营的实业,却远在繁华的十里洋场;母亲、姐姐、我,守着故园,父亲一人在大都市中与工商同行周旋竞争,也确是需要有个生活上社交上的得力内助,是故母亲早知夏明珠女士与父亲同居多年,却从不过问,只是不许父亲在她面前作为一件韵事谈。
寒假,古镇的雪,庙会的戏文,在母亲的身边过年多快乐。暑假,我和姐姐乘轮船,搭火车,来到十里洋场,父亲把我们安顿在他作为董事长的豪华大旅馆中。姐姐非常机灵,而且勇敢,摸熟了旅馆附近的环境后,带着我,不断地扩大游乐的范围。旅馆中上自经理下至仆欧,悉心照料卫护姐弟二人,任何东西开口即得,就怕我们不开口。父亲似乎知道不会失事出事,他也没有余暇来管束我们,倒是夏女士,时常开车来接我们去她的别墅共餐,问这问那,说到融洽处,要我们叫她“二妈”,我和姐姐笑而不语了——母亲并没有叮嘱什么,是我们自己不愿如此称呼。她的西方型的美貌、潇洒的举止、和蔼周致的款待,都使人心折,但我们只有一个母亲,没有第二个。而且她一点也不像个母亲,像朵花,我和姐姐背地里叫她“交际花”,吐吐舌头,似乎这是不应该说出声来的。姐姐告诉我夏女士是“两江体专”高材生,“高材生”我懂,就是前三名,总平均九十分以上的。“两江体专”是什么?只夏明珠在故事里听见过“两江总督”。姐姐说,浙江江苏两省联名合办的体育专科学校,夏女士是游泳明星、网球健将。我听了,不禁升起了敬意,可是这敬意又被夏女士的另一称号所冲淡:姐姐说旅馆斜对面不是有一家很大很大的理发厅吗,夏女士,她就是“白玫瑰理发厅”的老板娘,“老板娘”,我讨厌。所以每见夏女士,便暗中痴痴忖度,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哪些是“老板娘”,哪些是“运动健将”,越辨越糊涂,受够了迷惘的苦楚。姐姐说,管她呢,反正我吃她给我的五香鸭肫肝,穿她给我的乔奇纱裙子,还不是爸爸的钱。我也吃鸭肫肝,我穿背带裤,白亮皮高统靴,还不是爸爸的钱。(那是夏女士陪我们去挑选的,定制的,如果我们自己去,店家哪会这样殷勤,两次三次试样,送到旅馆里来)奇怪的是,一进店,她就说:“你喜欢这种皮靴,是吗?”我高兴地反问:“您怎会知道?”“很神气,像个小军官。”我非常佩服了,她与我想的一样。姐姐的心意也被猜中,她是小小舞蹈家,薄纱的舞衣,一件一件又一件,简直是变魔术,使我自怨不是女孩子,因此我走起路来把靴跟敲得特别响,我不能软软地舞,在路上,那是我神气得多了。
假期尽头,父亲给我们一大批文具、玩具、糖果、饼干,还有一箱给妈妈的礼物,说: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陪你们玩,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还不错。”我答。
“什么叫还不错?”
“还可以。”我解释。
“不肯说个好字么?”
“还好。”我说。
姐姐接口道:
“很好,我和弟弟一直很快乐。”
爸爸吸雪茄,坐下:
“回去妈妈问起来,你们才该说‘还好’,懂吗?”
“我们知道的。”姐姐回答了,我就点点头。
爸爸把我拉到他胸口,亲亲我,低声:
“你生我的气,所以我喜欢你。”
归途的火车轮船中,我们商量了:妈妈一定会问的,哪些该讲,哪些就不讲,赛马、跑狗、溜冰、卓别林、海京伯——讲;别墅里的水晶吊灯、银台面、夏女士唱歌、弹琴、金刚钻项链——不讲;波斯地毯、英国笨钟、撒尿的大理石小孩,也不讲,理发厅?妈妈来时也住这旅馆,也会到那里理发厅去,可是妈妈不会问“你们老板娘是谁”,我同意姐姐的判断。两个孩子虽然不懂道德、权谋、却凭着本能:既要做母亲的忠臣,又不做父亲的叛徒。
到家后,晚上母亲开箱,我和姐姐都惊叹怎么一只箱子可以装那么多的东西,看妈妈试穿衣服最开心。我心里忽一闪,是夏女士买的;还有整套的化妆品,像是外科医生用的。另外,一瓶雀斑霜,我问:“妈妈你脸上没有雀斑呀?”
母亲伸给我一只手:
“喏,也奇怪,怎么手背上有雀斑了,最近我才发现的呵。”
孩子的概念是:暑假年年有,爸爸年年欢迎我们去,妈妈年年等着我们回,一切像客堂里的椭圆红木桌,天长地久,就这样下去下去。哪知青天霹雳,父亲突然病故,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一年。从此家道中落,后来在颠沛流离的战乱中,母亲常自言自语:
“也好,先走了一步,免受这种逃难的苦。”
父亲新丧不久,夏女士回到这古老的镇上来了——她原是本地人,父母早亡,有三个兄弟,都一无产业二无职业,却衣履光鲜,风度翩翩。镇上人都认为是个谜,谜底必然是罪恶的。夏明珠绰号“夜明珠”,这次回乡,自然成了新闻,说是夜明珠被敲碎了,亮不起来哉。
我父亲亡故后,她厄运陡起,得罪洋场的一个天字号女大亨,霎时四面楚歌,憋不过,败阵回归。从家具、钢琴也运来这点看,她准备长住——像她那样风月场中金枝玉叶的人,古镇与她不配。她也早为古镇的正经人所诟谇谣诼,认为她有辱名城。所以,据说夏明珠确是深居简出,形如掩脸的人。当时消息传入我家,母亲轻轻说了句:
“活该。”
母亲不以为夏明珠会看破红尘,而是咎由自取,落得个惨淡的下场,抬不起头来。
夏女士几次托人来向我母亲恳求,希望归顺到我家,并说她为我父亲生下一女,至少这孩子姓我们的姓。母亲周济了钱物,那两个请愿,始终是凛然回绝的。有一次受夏女士之托的说客言语失当,激怒了母亲,以致说出酷烈的话:
“她要上我家的门,前脚进来打断她的前脚,后脚进来打断她的后脚。”
我在旁听了也感到寒栗,此话不仅词意决绝,而且把夏女士指为非人之物了。
说客狼狈而去,母亲对姐姐和我解释:
“我看出你们心里在可怜她,怪我说得粗鄙了。你们年纪小,想不到如果她带了孩子过门来,她本人,或许是老了,能守妇道像个人,女孩呢,做你们妹妹也是好的。可是夏家的三兄弟是什么脚色,三个流氓出入我家,以舅爷自居,我活着也难对付,我死了你姐弟二人将落到什么地步。今天的说客,还不是三兄弟派来的,我可只能骂她哪。”
第一部分 夏明珠(2)
我的自私,自卫本能,加上我所知的那三兄弟奇谲的恶名,听了母亲这段话,仿佛看到了三只饿鹰扑向两只小鸡,母鸡毛羽张竖,奋起搏斗——我不怪诗礼传家的母亲的忽然恶语向人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转辗避难,居无定所。苦苦想念故园,母亲决定带我们潜回老家,住几天,再作道理,心意是倘若住得下来,就宁愿多花点代价担点风险,实在不愿再在外受流离之苦了。
当时古镇沦于日本法西斯军人之手,局面由所谓“维持会”支撑着。我们夤夜进门,躲在楼上,不为外人所知,只有极少几个至亲好友,秘密约定,上楼来一叙乡情。入夜重门紧锁,我和姐姐才敢放声言笑,作整个邸宅的旧地重游,比十里洋场还好玩,甚而大着胆子闯进后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有明月之光,对于我们来说,与白昼无异。实在太快乐,应该请母亲来分享。
畅游归楼,汗涔涔气喘喘,向母亲描述久别后的花园是如何如何的好,妈妈面露笑容,说:
“倒像是偷逛了御花园了,明夜我也去,带点酒菜,赏月。”
洗沐完毕,看见桌上摆着《全唐诗》,母亲教我们吟诵杜甫的五言七言,为了使母亲不孤独,我们皱起眉头,装出很受感动的样子。母亲看了我们几眼,把诗集收起,捧来点心盒子——又吃到故乡特产琴酥、姑嫂饼了,那是比杜甫的诗容易体味的。
这一时期,管家陆先生心事重重,早起晏睡,门铃响,他便带着四名男仆,亲自前去问答。如果他要外出办事,了解社会动态,他总是准时回返,万一必须延迟,则派人赶回说明,怕母亲急坏了。
自从夏末潜归,总算偷享了故园秋色,不觉天寒岁阑,连日大雪纷飞。姐姐病了,我一人更索然无绪,枪声炮声不断,往时过新年的景象一点也没有,呆坐在姐姐的床边,听她急促的呼吸,我也生病躺倒算了。
一日午后,陆先生蹑上楼梯,向我招招手,我悄然逸出房门,随他下楼——夏明珠死了!怎么会呢?陆先生目光避开,侧着头:
“我要向你母亲说。”
“不行,你详细告诉我,我知道该怎么说。”
“应该我来说,而且还有事要商量。你上去,等你母亲午睡起身,盥洗饮茶过后,你到窗口来,我等在天井的花坛旁边。”
我上楼,母亲已在盥洗室,等她一出,我便说陆先生有事要商谈,母亲以为仍旧是办年货送礼品的事,喃喃:“总得像个过年。”
我开窗走上阳台,向兀立在雪中的陆先生挥手。陆先生满肩雪花地快步上楼,一反往常的寒暄多礼,开口便说:
“昨天就知道夏明珠女士被日本宪兵队抓去,起因是琴声,说是法国马赛曲,宪兵队长一看到她,就怀疑是间谍,那翻译缠夹不清,日本人故意用英语审问,她上当了,凭她一口流利的英语为自己辩护,加上她的相貌。服装异乎寻常的欧化,日本人认定她是潜伏的英美间谍,严刑逼供。夜里,更糟了,要污辱她,夏女士打了日本人一巴掌,那畜生拔刀砍掉了她的手,夏女士自知无望,大骂日本侵略中国,又是一刀,整只臂膊劈下来……我找过三兄弟,都逃之夭夭……她的尸体,抛在雪地里——我去看过了,现在是下午,等天黑,我想……”
我也去……陆先生想去收尸,要我母亲做主,我心里倏然决定,如果母亲反对,我就跪下,如果无效,我就威胁她。
我直视母亲的眼睛,她不回避我的目光,清楚看到她眼里泪水涌出——不必跪了,我错了,怎会有企图威胁她的一念。
母亲镇静地取了手帕拭去泪水,吩咐道:
“请陆先生买棺成殓,能全尸最好,但事情要办得快。你去定好棺材,天一黑,多带几个人,先探一探,不可莽撞,不能再出事了。”
我相信陆先生会料理妥善,他也急于奉命下楼,母亲说:
“等着。”她折入房内,我以为是取钱,其实知道财务是由陆先生全权经理的。
母亲捧来一件灰色的长大衣,一顶乌绒帽:
“用这个把她裹起来,头发塞进帽里,垫衾和盖衾去店家买,其他的,你见得多,照规矩办就是。还有,不要停柩,随即葬了,葬在我家祖坟地上,不要平埋,要坟墩,将来补个墓碑。”
当时姐姐病重,母亲不许我告诉她,说:
“等你们能够外出时,一同去上坟。”
夏女士殓葬既毕,母亲要陆先生寻找那个希望作为我妹妹的女孩。
数日之后,回复是:已被卖掉,下落不明。
第一部分 两个小人在打架(1)
中学语文教师的一大苦楚是批改本子,各班长宦官进贡似的把一叠叠作文簿巍然垒在我办公桌上——兵临城下,挑灯夜战,此围甫解,另一批又堆个水泄不通。数十年来,鬓为之霜,眼为之雾。我想,退休固然是件不查办的撤职,到底也不必再日坐围城,愁眉难展了。
此一大苦楚不仅由于本子的数量多,而也因学生们写的文章千篇一律,读来昏昏欲睡,评语不能变化措辞,评分也给不出一个“五”,给“二”又不忍,于是都是“三”。难得给个“四”,那是看在字迹端正的分上了。
千篇怎会一律呢?也不知何年何月肇始,凡作文,叙事说理,都有两种思想在那里起伏搏斗,一是消极的,为私的,另一积极的,为公的,宛如太极图,黑白分明地周旋——例如,傍晚放学回家,路上拾到了钱包(那包中的钱,往往多得可观或惊人),如果动用了这笔现钞,母亲的病可以得到治疗,外婆家的漏屋可以迅速修好,弟弟可以添件新的棉大衣,两个小人在打架“我”的球鞋早该换了……当此际,一个接一个的英雄烈士模范,恍若天神下凡,光灿灿地绕着“我”一打转,使“我”懂得了许许多多刚才似乎是全然不知的道理,那“我”自言自语:这钱包关系着失主全家的幸福,关系着某个工厂某个矿山的建设,关系着国家的兴旺,全世界人民……于是“我”决然历尽艰辛,物归原主,那惶急得正要自杀的失主紧紧攥住“我”的手,眼泪直流,连声问“我”姓甚名什么,“我”无论如何不说,只留下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然后拔脚就跑,也顾不得那双旧鞋子快穿了底。
我提笔凝神,心想,但愿如此,又想,既然如此,又何必写入文章,那作文簿的封面上不是端端正正具着姓名么。而且个个学生都拾到过钱包,我自忖一向总是低着头走路,就从来没有瞥见过钱包之类的东西。当然我也能做到物归原主,而认为可以彼此通名报姓,做个朋友,有机会经常提醒提醒,这样事关紧要的东西,千万小心谨慎才是。
语文教研组共八人,平日各自闷头批阅,谁也不吭声。那年暑假后,新学期伊始,来了一位赵老师,剑眉星眼,身手矫健,好一个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体育教师。不料,教务主任带他来到我们的教研组说:“赵世隆老师是师范中文系刚毕业,相信一定会给我校的语文教学带来蓬勃的生气,犹如当年的赵子龙!”说得我们开怀大笑。作为语文教研组组长,我致了欢迎词。赵老师谦逊了几句,言下颇有自信心,使原来由五个老妇三个老头组成的教研组霎时充满了光和热——世上常有此类由言词和表情而引起的一刹那的光和热,过后又仍是常规的阴冷,暮霭沉沉。
一星期,两星期下来,赵老师在教研会上发言:
“怎么搞的,学生作文,都是脑子里两个小人在打架,也谈不上两种人生观两种世界观的矛盾,不过是白脸红脸好人坏人纠缠不清。是谁教出来的。积重难返吗,我倒是不相信,我非赶走这两个小人不可,这样没头没脑地打下去,还算什么作文,简直胡诌,简直误人子弟!”
大家欲辩还休,明知挨了骂,也都还忍得住,否则,学生们是两个小人在脑子里打架,我们教师则将在脑子外面大打出手了。
赵老师果然不凡,连续一周不讲课文,专斥“两个小人在打架”的不良文风,并选出几篇打得特别厉害的,加以示众,读一句,挖苦一阵,学生们乐了,那被挖苦的学生也乐。他们都喜欢新鲜事物。全校沸沸扬扬,公认“两个小人在打架”这一提法提得好,谁又愿意写这种骗人的东西。可是我们这五个老妇三个老头怎样来继续指导作文呢,我背着赵老师,非正式地召开了一个会,决议是:出些“我的家庭”“秋郊一日游”之类的不容易引起小人打架的作文题。
等到作文簿子上桌来,我呆住了,“两个小人”在家庭里打架,爸爸妈妈都参战,爷爷和外婆也壁垒分明。出游秋郊,则从隔夜买面包起一直打到是日天黑回家,这“两个小人”也真累坏了。
我不批改,统统发下去,重写——学生愁眉苦脸。央求道:“怎样写呢?不这样,我就写不来!”
赵老师在会议上不是发言而是发火了!我说:“人的思维活动,或说思想方法,倒是对话式的,问答性的,学生们是受了一种道德上的愚弄,只会说假话,不会说真话,所以不是个文风、写作法的问题。”赵老师不以为然,他认为可以直接在课堂中教会教好学生写文章,否则要我们这些教师干什么。女老师中有人认同我的观点:“其实,谁不是‘两个小人在打架’呢。我怪学生的倒是假打架,不是真打架。”
赵老师立起来,大声说:
“优柔寡断,老朽昏庸,自然是遇事不决,举棋不定——所以说,成不了气候,办不成大事。”说毕推开椅子走了。
我也就此宣布散会,怕再谈下去于赵老师的尊严不利,而且赵世隆为人豪爽真诚,确是说一不二,肝胆照人,我倒是觉得他这颗古侠士的心,落在无数小人假打架的作文本子的围城中,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呵。
事态并没有僵化,没有轩然大波。语文课照常上,作文本按时缴,及时批,两个小人照打不误。
赵世隆明显地趋于沉默寡言。学生间也不再听到赵老师长赵老师短的拥护爱戴之声。我为这一颗新星的迅速黯淡而不免感慨系之,初来时的英锐之气,原是可爱的,他反对两个小人打架,原也应该,就只把我们的受委屈,委曲求全,一律看作优柔寡断老朽昏庸,我有点伤心。那女老师说得中肯,难道我们就看不清学生们在作什么,“哀莫大于心死”倒还不至于,哀莫大于心假却已成了客观存在了。赵世隆年龄、学识比学生们总要大些、多些。他就看不到这几个分明摆在那里的层面么。
第一部分 两个小人在打架(2)
赵老师走近来了,我感应到他要与我谈谈,他郑重其事地要我一同去找个幽静的所在,我同意,二人沉默着走上顶屋的露天平台。
他说:
“不是找教研组组长谈,您是我的父辈,有些私事想告诉您,目的是听听您的分析判断,自己已经当局者迷了,我认为你是唯一能听了我的私事不会对别人透露的忠厚长者。”
我说:
“承蒙你信得过,那就讲吧。”
静默了一会,他低声地开始:
“我结婚以后,妈死了。爸爸和我女人一开始就谈不来,越闹越凶,说到了妈是我女人气死的,她吵着要归娘家,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担不起罪名。爸爸决意回乡下老窝,这也算太平了,每月寄生活费给他便是。哪知最近来信说:他要结婚,对方是个寡妇,没有后代。爸爸一是认为这样的机会难得。二是他愈来愈老,没人照顾。意思是非结婚不可,这本来是他的事,然而难在要我增加他的生活费,几乎是加一倍,我女人又哭又骂,实际上我这里夫妻小孩三个人自身难保,每月寄给爸爸的已是肉里钱,可是爸爸回信口气十分强硬,说:不结婚,就离开乡下,重来与我们同住,我们有责任照顾他到老死——想想嘛,他有个老伴也是正经事,再想想如果那老太婆生病或是什么的,岂不是反而要他去照顾她了,那就还不如让爸爸来与我们同住较为节约、妥当。但是,他当时回乡的原因,这原因还存在,我女人决不会改变态度。况且,爸爸说的也不是真心话,是逼我们增加生活费——这样,岂不是除此之外,没有办法安定他了,可是我哪里来额外的钱,而且每个月都要寄的。左思右想,简直没有利弊可以比较,实在束手无策,正在这时候,真没有料到,我真不想说……但事到临头,唉,您说怎么办……怎么办……”
“看来你还是得和你家里人商量,想法增加点收入,补贴给乡下的老人。”
“商量什么,她是……我早该明白,现在回想起来,蛛丝马迹明显得很,我瞎了眼!”
“她确有对不起你母亲的行为?”
“对不起我……打发孩子跟邻家去看电影,她没料到从来不生病的我,偏偏昨天下午病假。”
我已明白,挥了挥手,免得他说那种说不出口来的话,然后由我接下去:
“果真如此,生气是无用的,还是商量对策、决策。”
他摇摇头。
“何至于此呢?”我反问。
“为她,我全不考虑。为我自己,不得不考虑,考虑来考虑去,毫无办法。”他低了头。
“你也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
“君子坦荡荡,我一生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可是,结婚到现在,我不了解她,她倒真正了解我了,她说:我一不抵赖,二不求原谅,孩子跟你跟我,随便,说离婚就离婚,不离婚,打架,有人帮我打;骂我,你就大声点,让左邻右舍听明白,赵家出了大喜事。我这关了门窗跟你悄悄说,为的是照顾你的面子——她真了解我,知道我最要面子,如果我不是教师,好办些。我是教师,一个被败德的女人抛弃的男子汉,还有脸上讲台,我的脸比黑板还要黑……离婚,等于真相大白。不离婚,她还会叫那男人来。分居,我走,走到哪里去。她走,她不走啊。弄死她,她倒已经想周全了,说:我死了,你也可以死,孩子怎么办?老人家怎么办?我死你不死,孩子会恨你一辈子,杀死妻子的人还有脸当教师,我巴不得你不死,受罪一辈子!”
赵世隆聪明能干仪表堂堂,怎么会有不忠实的妻子,我问:
“原先很好的,怎会变了心?”
“我也问自己,也问她,你知道她怎样说,说我对她不依不顺,那人对她百依百顺,还反问我:你做得到么——这婆娘真不要脸!我恨的是她,那个鬼男人,我倒不在乎,他跳窗逃跑时,我还把衣裤扔了下去,当然我也怕他那副狼狈相惹人注意,事情就会张扬开去,我真是死要面子。”
第一部分 两个小人在打架(3)
“倒是难,事情是难在你要面子呵!”
他不注意我这个感叹,径自说下去:
“爸爸的事,她的事,我想来想去,无路可通,死,一了百了,但是真太便宜了她,她会骗孩子。孩子小,我现在与他说不清,也说不出口。我死后,孩子大了,她会造个谣,道是你爸爸做了坏事只好自杀。还有,我想到我死了之后,那鬼男人正好堂而皇之进门来,坐我的椅子,睡我的床,虐待我儿子。死了当然不知道了,我可不能带着这样的念头去死啊!”
“别这样想,我是说往好的方面想想看。”
“没有好的方面,我不死,这样的家,我有勇气走出来,到学校来上课,可没有勇气走回家去,已经两天了,够了!”
“对她说,只要以后不再跟那人来往,你可以原谅她。”
“说了。”
“那就行了!”
“她说:我不要你原谅,倒要我喜欢的那个人原谅你吓着他了!”
这女人是难对付,她紧紧抓住赵世隆死爱面子这个成为弱点的特点,就是不放。
“你想,我该怎么办?”他哽咽着问道。
我边听边思索着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无奈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自知给我再多的时间也琢磨不出什么好主意。
呆了一阵,赵世隆自破沉默:
“这也好,证明是无路可走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是有了路之后才说的,我是没有路了,别人当然是指不出路来了!”
第二天上午没有见到赵老师,下午等他到三点钟,还不来,我去他家,那女人神色平静地说:“去乡下看老人了。”为何不办请假手续呢?女人悠然答道:“我以为他办了的,那我补个条吧,请你带回去交了。”
请假条我是交给教导处的,我认为事情绝非如此简单。赵老师的课没人愿兼,只好由我担当,且不说课堂上的唇敝舌焦,办公桌上作文簿的堆积如山,我总归行将退休,顶过这最后一关也就是了。
赵世隆从此失踪,校方调查了一番,不了了之。学生们尤其忘得快,谁也不提赵老师、赵子龙了。倒是语文教研组开会时,几个女老师,总是嗓音忽而高扬忽而低抑,议论赵世隆的变故,凭她们的本能,多疑的天性,几乎猜出了这个谜的一大半,也有人已经看到那男的大清早从赵家出来,赵师母也比从前气色好,打扮得时髦了——她们认为赵世隆是被谋杀的。我装作什么也不关心,没兴趣,心里明白:他是自杀,否则是出走。
我终于退休,长日无所事事,别有一般没有什么滋味在心头。秋天,京城的表哥来信,他也告老在家了,邀我去玩玩,否则他下江南一游,我认为两个设想都可以实现,便欣然复信,继之整装登程。
首都风光,新意盎然,表兄弟谈的尽是旧梦,我们返老还童的不是童颜而是童心,二人形影相随,稍一不见,彼此呼叫,仿佛谁失踪了似的。某日他要作学术讲演,倒不让我去听,解释道:你坐在下面,我在坛上就不好意思胡吹八吹了——我是体谅的,便独自去公园饮茶。
第一部分 两个小人在打架(4)
退休生涯,南江北漠,野鹤飞在闲云里。我已不止一次发觉自己的脸上凝固着微笑,这是傻相,该纠正为恬然木然的样子,才与我的年龄身份相符,我试着做,做到了,而不知不觉,那傻气的微笑又布满了嘴角眼梢——也不能说是虚伪,看一切,我是都抱着宽容的心态,譬如说,那公园的树荫下练武的一对小子,挥拳踢腿,汗流浃背,兀坐在旁的教头厉声指斥,翻覆苛求,这不是欺侮虐待,是为了徒弟的造诣前程啊。我以爱抚的目光瞩视那两个孩子你来我去地开打,杏眼炯炯,英气勃勃,不仅可怜,而真也是可羡可敬了。教练则虎视眈眈,出声如吼,不时用行话指点诀门要害,言之不足,还得上前去示范两下子——不是像赵世隆,是赵世隆,是他,我似乎并不奇怪,直到两个孩子下场休息了,才走近去……赵世隆一见我就站起来,握住手,开口就是:
“请你别提南方的任何消息。”
我打趣:
“土生土长在北方,我从来没有到过南方啊。”
他笑了:
“还记得‘两个小人在打架’么。”
我点点头,决不由我重提旧事。
“那时候,我找你,在楼顶的平台上,我脑子里不止是两个小人,是十个廿个小人乱打架呢。”
“谁打赢了?”
“谁也打不赢,所以我逃了。”
“逃得好!”
“改行,从头来,武术也有理论研究,动动笔,还行。”
“有作文本儿吗?”
“有,纯粹是理论探讨。”
“可好了!”我很高兴。
“以前是我错!”
“那是更大的,整个儿的错引起的。”
“我这一走,走得……”
“对,当机立断,举棋即定。”我真心称赞,并且笑道:
“你倒成了小人打架的专门家了!”
我分开双手,放在他那一对徒弟的两个汗滋滋的头顶上。
第二部分 S O S
门都打开,人都拥到走道里……
(他退进舱房,整理物件)
船长室的播音:
……营救的飞机已起航……两艘巡弋的炮舰正转向,全速赶来……
船长说,但他不能劝告大家留守船上等候……
船长说,但如果旅客自愿留在船上,他也不能反对,因为,下救生艇,并非万全之策,尤其是老人和孩子们。
按此刻船体下沉速度……
排水系统抢修有希望……
(他能加快的是整出最需要的物件,离船)
……决定下艇的旅客,只准随带法律凭证、财产票据、贵重饰品……生命高于一切……身外之物,必须放弃……
镇静,尽快收拾,尽快出舱,一律上甲板列队,切勿……
镇静……务必听从安排……
每艇各配水手,切勿……
(不再注意播音)
刹那间他自省从事外科手术的积习之深,小箱整纳得如此井然妥帖,便像缝合胸腔那样扯起拉链,揿上搭扣。
懊悔选择这次海行。
(经过镜前,瞥一眼自己)
走道里物件横斜,房门都大开半开,没人——他为自己的迟钝而惊诧而疾走而迅跑了。
转角铁梯,一只提包掉落,一个女人也将下跌……抢步托住她,使之坐在梯级上,不及看清面目,已从其手捧膨腹的伛偻呻吟,判知孕妇临产。
搀起,横抱,折入梯下的舱房,平置床上:
“我是医生。”
(走道里还有人急急而过)
他关门。
她把裙子和内裤褪掉。
“第一胎?”
点头,突然大喊,头在枕上摇翻。
“深呼吸……
听到吗深呼吸!”
台灯移近床边,扭定射角,什么东西可以代替皮钳,也许用不着,必需的是断脐的剪子。
“深呼吸,我就来,别哭。”
(回房取得剃须刀再奔过来时船体明显倾侧)
她覆身弓腰而挣扎。
强之仰卧,大岔两腿,屈膝而竖起——产门已开,但看胎位如何……按摩间觉出婴头向下,心一松,他意识到自己的脚很冷。
(海水从门的下缝流入)
她呼吸,有意志而无力气遵从命令,克制不住地要坐起来。
背后塞枕,撕一带褥单把她上身绑定于床架。
双掌推压腹部,羊水盛流……
“吸气……屏住——放松……快吸……吸……屏住——屏住。”
婴儿的脑壳露现,产门指数不够,只能左右各伸二指插入,既托又曳……
婴儿啼然宏然,胎盘竟随之下来了。
割断脐带,抽过绒毯将婴儿裹起,产妇下体以褥单围紧……
她抱婴儿,他抱她
看见也没有看见门的四边的缝隙喷水
转门钮——
海水墙一样倒进来
灌满舱房
(水里灯还亮)
灯灭。
第二部分 完美的女友(1)
那年在中国的京城,我主持一项工程,历时两载。下榻于某家专门招待西欧来宾的旅舍。职员很有礼貌,白套服,黑领结,都是高中毕业又经过专业训练的——我休息、饮食,可称安适。房租是由石油部付的。餐厅只有楼下一个,绿叶扶疏,幽静宜人,餐毕,侍者用铜盘托来账单,签个名,月底结算。唯一不满足的是,不像生活在中国。
我对这个名城是陌生的,所以休假日多半出游,而不喜结伴,虽寂寞,却是平平稳稳,像艘帆船在晴光微风的海面缓缓航行。
夏日某次筵席上,遇见了旧时同学,她已是颇负盛名的雕塑家,工作场离我住的旅舍很近,正在放大一件建筑装饰。
散席时,她说:
“那浮雕很累人,中午想睡一会,你白天不在,可否关照值班人员,给我钥匙。”
我很高兴地同意,旅舍人员也很高兴为著名的艺术家服务。一天又一天,我不安,日益不安,希望她早些结束那附近的工作,不再来此午睡。
- 空间小站
- © All rights reserved.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