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芳:禪——生命的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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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学者木村泰贤写过一本书,叫《人生的解脱与佛教思想》,其中第一章对于「什么是宗教」有一个深获我心的解释。他说宗教是一种生命本质的现象,因此,谈宗教就得先从生命的本质谈起。什么是生命?或者说生物与无生物的差别何在?木村泰贤认为有三点:第一,生命有「自我延续」的本能,会设法让自己活下去,尽管是一只小蚯蚓,你去抓牠,牠也会一直挣扎,因为有生存的欲望;这是生命与非生命最大的差别。第二,生物有「自我扩展」的欲望,这是指其作用范围的延伸,当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复制自己,说简单一点就是生殖行为,扩大自己对于时间与空间的掌握。除了这两项,生物还有一项更根底的本能,叫做「自由欲」,或者「游戏欲」,生物想要照着意志来活动,例如一只草履虫会不断蠕动,而一株植物的枝叶总是希望向上而根须总是希望向下;至于一座没有生命的山,根本不会有往上长的意愿。再说回头,生命有「自我延续」、「自我扩展」的欲望,其实也都是这个自由欲或游戏欲的扩充。因此,木村泰贤得到一个结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这个自由欲的存在与完成;也就是说,追求「自由」乃是生命存再的本质与意义,不是有句话说「不自由,毋宁死」吗,是有其生命本质的基础的。 
  
  如果说,想要自由真的是我们生命最根底的要求,那么问题来了:如何获得自由?政治、经济、法律等等都在追求一种「相对的自由」,在有限的自由之度之内,避免人与人的冲突。然而尽管我们努力寻求自由,在面对一道关卡之际,哪怕是公侯将相,也必然无力,一律平等;这道自由的关卡、生命的天堑,就是生死问题。生,是不自由的,甚至比死还不自由,一但出来就回不去了,而且有很多部分是生下来就无法改变的,没有道理;死也是不自由的,虽然可以自杀,但想要多活一点是不可能的,不是有句俗话说「阎王注定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吗?九一一事件前一刻,九二一地震前一刻,谁能预知自己的生死?生命的确有其荒谬的本质,没有道理可讲。   
  宗教是怎么一回事呢?宗教思索生命的意义何在,并且思考有没有超越生死的可能,使得我们的自由能够发展。所谓的宗教,关心的就是人如何完成绝对的自由,以超越生死天堑;一些宗教家就是回过头来告诉我们「我找到了」的人。宗教的本质不止关注生命的意义,更关键的是对于生死问题的反省。也可以说,宗教就是奠基在生命之上,对生命中最大的不自由(死生问题)加以挑战的行为。这个定义你们在外面的书上找不到,因为这是一名行者的理解。   
  既然自由是生命的渴望,死生是生命的天堑,因此宗教问题也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问题。那么,我们应当如何分别这么多的宗教?从对于死生问题的观点来说,我把世界的宗教分做四类:第一类是透过皈依,把死生问题交给「神」去解决,这是认为有个人格神存在,他创造并且主宰一切,人可以靠着祷告等行为与之沟通;基督教是这样的。第二种我称为「融入」的方式,他接近泛神论的想法,认为宇宙是一个大我的意识,因此要把个人去掉,融入那个大我当中;印度教就是这样,其中最重要的工作是打坐、冥想、苦行,目的就在于把小我磨掉,以融入大我。第三种方法我称为「转化」、「变身」,他寻求依靠自身的力量而不生不灭,集其大成者是中国的道教和西藏的密宗。至于第四种,就是佛教,他说只要「生死无别」就能够超越生死了。一但契入无别的世界就超越了生死,但这不只是一个「观念」的认知而已,因为此时「观念」与「实在」仍是相对而言的,而到了佛教讲的无别境界,即是「观念与实在无别」。   
  在一个甚深的禅定或精神高度统一的状态底下,观念与实在才真正有可能无别;当所有念头,包括对于「我想要自由」的念头都丢掉了之后,才有可能真正自由。佛教的基点如此,禅只是特别标举这一点。   
  佛教发展到后来,相应的法门越来越复杂,禅,就是这种情形底下产生的一种对于佛教本质的回归。禅特别强调契入无别,所谓「无别」,即包括了对于「无别」这样的想法都去掉,这就是「破」。一般来说,「增益其所不能」也能让我们更自由,但那只是相对的自由;「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真正要契入无别,就必须放下。禅的基点就是「破」,而且只破不立,惟有打破一切成见与局限,才能真正自由。打破以后呢?一个新的、完全自由的生命就诞生了,这就叫做「悟」,这时,我们就活在一个「当下无别」的世界,这是一个直观的世界,圆满自足,自由无碍。    
  禅,是佛法的回归运动,重新回到契入死生无别的世界,要「无别」,就要减之又减,损之又损,就是要「破」;到最后进入「悟」的状态,这时候是一个新生命的开始,它映现了「当下的风光」。因此,禅是一种彻底的生命减法,用一句禅语来说,就是「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所有禅的教训都由此出发,所有禅的行为都依循着「破」、「悟」、「当下」三个步骤来进行。理解这个,就能明白「啜饮一杯午后香醇的咖啡」,可以是禅,更可以不是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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